鏡

　　“你們要記住！愛與死，是藝術永恆的主題！”

　　都十二點整了，歐老師還在不停地講課。他根本不理會坐下的飢腸轆轆，手上教鞭雖不停地揮動，卻總感覺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應該指向哪裡。

　　要是能趕在12點20分之前下課，那就還能回一趟家。 西薩里奧看着自己的腕錶，心裏面這麼在嘀咕。

　　“夥計！午飯後一起打球嗎？”羅密歐在後背戳他。

　　“噢 ，不了！我一會兒想回家一趟。”

　　“怎麼又要回家？你尿褲子了嗎？”聽語氣他是真的對西薩里奧非常不滿，但他沒法用大叫把情緒發泄出來，因為歐老師正在講台上陶醉於自己的演講。

　　見對方不接話茬，羅密歐再往前伏了伏身子，繼續問道：“老實說，你是戀愛了吧？”

　　“一派誹謗，先生。”西薩里奧笑着說。

　　“嘿！我敢肯定你是戀愛了！對不對？”羅密歐簡直有些興奮過頭，他把聲音都一瞬提高了。難道一點都不怕歐老師發現么？！

　　西薩里奧顯然不樂意被羅密歐的魯莽攪和了全部計劃，如果歐老師這個時候因為他們倆講話而停止講課，他是個多麼啰嗦的人，他會一直喋喋不休埋怨他們的不專心，這堂課可就別想結束了！

　　“聽着，羅密歐，”西薩里奧把聲音壓到最低，“上帝給聰明與聰明人；至於傻子們呢，那隻好靠他們自己的本事了！”說完他把椅子往裡挪了挪，鐵了心不再理他。

　　下課是12點25分。這個時間比預計的要勉強一些，但是西薩里奧還是決定回去。他踩上單車，簡直就像風一樣。

　　回到家后直奔閣樓，人在戀愛時的思念會比腸胃的飢餓更加難熬。

　　如同火焰的鼻息扑打着周遭的空氣，急促的腳步十分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閣樓上昏弱的日光，要不是中午絕對招架不住黑暗的侵擾。但西薩里奧明顯是有備而來，他早就拿好了油燈，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用。

　　“你回來啦？”聲音從正前方傳出。閣樓天窗下的大衣鏡，鏡中站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西薩里奧見了她，把喘氣都給忘了。

　　“小麥，你一直在等着我嗎？”他走近她，直到她的面容就在他眼前。

　　“您說得對，先生。人們一代比一代聰明了！”她朝他眨眨眼睛，有些調侃，帶些羞澀。如果鏡子可以撲進去，西薩里奧早就不在這裡了。她的一舉一動都令他瘋狂，但這段真情卻是分明受了詛咒。

　　“自從離開你，我的雙眼便開始失靈。我的心裡全是你，我的真心讓我的眼睛變得迷離。”任憑是誰站在鏡中，都阻止不了心裡此刻註定會為那雙灌滿深情的眸子牽扯的悸動。這就是愛情的錯誤。愛情是日夜顛沛的原因；戀人的臉上你能看見它如夢的幻術；它像是帶刺嬌艷的毒薔薇，是所有痛苦和期盼的源頭，是一切甜蜜和絕望的終結。 西薩里奧到底有多少愛她，莫不是因為這世上的人都在用眼睛談戀愛嗎？

　　“總有一天你要忘了我。”小麥猶豫了片刻，卻又還是說出這話。儘管每次，無奈雷同地就像日出日落一樣。

　　“不會的，你放心。”西薩里奧把十指按到鏡子上，雖然沒有辦法同她十指相扣，但這樣也會感到溫暖——雖然鏡子不會有溫度。

　　“我會做到我答應你的，我絕不再去看別的任何鏡子。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離開你。其他的憂傷現在看起來像是憂傷，但如果和失去你相比，恐怕就要不像了。”他像是宣誓一樣字字慎重，然後命令滾燙的雙唇在她的額上印下了一記冰涼的吻。 確實真愛本來就很難。既然遇到了，就趕緊珍惜吧！何苦顧及太多呢？流星劃過的時候或許來不及許願，但還有千千萬萬的人沒機會看到流星。

　　“西薩里奧——你再不下來吃飯，可要來不及去學校了！”母親在樓下催了，那聲音就像黎明的雞啼，殘忍地催促着要趕在朝暉前分手的戀人。

　　“去吧！等回來不是又能見着了么？乖。”小麥用溫柔的聲音撫摸眼前悻悻的少年，西薩里奧心裡有着何止一萬個不願意。但是，當一切就是這麼安排的時候，你如果非要忤逆，那隻會把原本的美好也給毀了。

　　“那我放學再來看你。”他只得認命。

　　小麥向他招手着示意告別，他的雙腿在走，眼睛和心卻好像一點都不明白肢體的意思。

　　羅密歐作為西薩里奧的刎頸之交，最大的優缺點就是如同盯上西瓜的蒼蠅一般的不離不棄。但這小子心眼很壞！雖然西薩里奧也不是什麼好人，但他起碼不會因為兄弟中午不陪自己打球，就趁對方上課睡覺時在他的鼻子下面畫上希特勒一樣的小鬍子。

　　“真是混蛋！...”距離下一次打鈴還剩不到兩分鐘，西薩里奧還埋頭在水槽前忙活。

　　“哈哈哈！不錯，快樂總是要付出代價的！”羅密歐向他走來，得意和報復的快感仍在侵佔他本來就稀有的良知。

　　“滾蛋！我現在沒空揍你！”急嘩嘩的流水聲一刻不停地吵鬧，隨時都可能打鈴，它們彷彿為此驚慌。

　　“哼，這是你重色輕友的代價！”羅密歐走近水槽，看了一眼連髮根都沾滿水的少年。人類如果不親眼所見，單憑感覺是肯定會走偏的。他從衣兜里掏出一面鏡子。是妹妹的，看着好玩兒順手拿了。

　　“給，不必太感激我。”

　　西薩里奧本能地一抬頭，背後的陽光正指着他的眉心。

　　糟了！他想起與小麥的約定，正要補救似地閉眼，卻不及已被眼前的影像扣住。

　　他沒有在鏡中看見自己，但看見了皓首蒼顏的小麥。比他去世的奶奶還要多的、如同漣漪一樣在臉上盪開的皺紋，那和念想里的淑媚簡直天差地別。但他一眼就能確定是她沒錯！

　　羅密歐見他發愣，正想開口詢問，鈴聲卻一把把他倆都拽回教室了。

　　西薩里奧努力了幾個小時，都無法擺脫方才眼睛邂逅的影像。苦惱糾纏着他，快要把他勒死。

　　“羅密歐……”

　　聽到叫喚，羅密歐略帶謹慎地抬起頭，他滿以為自己是要為鬍子的事情吃拳頭了。

　　可沒想到，他眼前的兄弟，他的雙眉正同埋怨世俗不懂人情的情人一般抱在一起痛哭。

　　“老天，你這是怎麼了？”

　　西薩里奧像是深呼吸一樣地嘆了口氣，他猶豫了片刻啟齒說：“你會在意你戀人的容貌嗎？我是說，當你知道她可能變得比你的奶奶、甚至是奶奶的奶奶還要老——臉上爬滿蛛網一樣的皺紋，手上結滿凍瘡一樣的老繭……”

　　“哈哈，老實說你不會是在和三號櫥窗的雞排大嬸談戀愛吧？”羅密歐笑得如此輕鬆，不知道自己無意間加重了對方的愁苦。

　　西薩里奧一言不發。的確，對於一個少年來說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原本從閣樓上邂逅她墮入愛河，就已經是匪夷所思。但到底是本能衝動還是一時新鮮，一輩子到底有多少漫長？他隱隱開始懊悔自己亂跑出口的誓言。我們的愛情總不過如此！

　　“說實在的，夥計，”羅密歐扶着他的肩，開口總算開始正經，“你認為你的戀人美在哪裡呢？我認為懷揣膽大包天夢想的女人最有魅力。當她眼裡閃爍對未來的憧憬和獨立的宣言，那要比天生的撫媚還要來得攝人心魂；而她充滿學識、不讓鬚眉，開懷暢談時的聲音，也會比天生甜美聲線譜寫的呢喃更叫人心醉。內涵加上外貌加上靈性才是正真的美人，而蒼老則是愛情永恆的見證。美貌或許也是財富的一種，但可惜，再美的容顏死後也只會化為黃土。但內涵的成績和精神的深情卻可以永生。如果你愛她，就愛盡她的全部；如果不愛，就別擋她的路。”

　　西薩里奧今夜上閣樓的腳步要比以往冷靜一些。羅密歐的話還賴在耳畔不肯走，但即便如此也阻止不了雙眉繼續相擁。

　　“回來啦？”小麥和以前一樣迷人，嫵媚這個詞語該是因她而生。

　　“小麥...”他走近她，像中午一樣把十指按上，然後孤獨地親吻。

　　“你怎麼了？”聰明的女孩捕捉到了戀人變心的動靜，卻疏忽了心上滴血的腥味。

　　“不，我是想你了。”他把臉貼在鏡子上，往日的甜蜜和今日的苦澀一同撲進懷抱。偶然的相遇註定了必然的分離。但世人皆知，卻鮮有人承認這世上其實並沒有偶然。我來，是為了愛上你。重逢，也是我為了再見你。

　　小麥好久都沒有說話，她只是看着他。有時候不說反而更能表達，但大海越是寧靜越是可怕。

　　油燈的喘息提醒着黑夜的逐漸沉重。西薩里奧抬起頭，他注視着她。雖然，有情人不用說話也能感知彼此心意，但話不出口總像是沒有敲章的契據那樣很難讓人放心。

　　“小麥，親愛的，永恆的愛永遠年輕，不在乎歲月的塵土和傷痛，也不屈服那些不可避免的皺紋，而把衰老永看作他的聽差……”聽到這裡，鏡子里的女孩突然像是觸電一樣地渾身顫抖。她瞳孔中的驚慌吞吃了美目原本的嫵媚。據說，女人心碎時往往會用憤怒來遮掩憔悴。

　　“你……看了別的鏡子？”但她的聲音比剛才還要更寧靜得多。

　　“別擔心，我親愛的，時間和外在的容貌宣告愛情死亡之際，初戀的愛意在此萌生。”有誰能分辨少年說這話是出於安慰還是真心？沒準他自己都暗地反覆懷疑。

　　西薩里奧上前抱住她——當然是抱住鏡子，無論如何，他的確深愛她是毋庸置疑。但小麥好像並不甘願事情就這樣結束。她憤怒地發出怒嘯，連鏡子都開始震動，她發狂了，就像是所有得知丈夫變心的婦人。當美麗和溫柔在真愛面前脫掉衣服，真愛卻扭頭走了。

　　“你滾！你給我滾！！”鏡面都開始扭曲，西薩里奧被嚇住了，他逃離時的腳步慌亂到來不及思考。

　　倉惶地逃下閣樓，竟沒有留意自己居然親手把至愛拋給絕望侵犯。當真情終於刺破了凡人迂腐的虛榮，他回身又往閣樓上跑去。

　　但，真愛已經流血了。

　　“西薩里奧！你大半夜還在鬧騰什麼！那是什麼聲音？你把窗子砸破了嗎？！”

　　父親的怒吼，此時堪比地獄的悲歌。哭泣的油燈擁抱着閣樓里散落一地的鏡子的碎片，還有坐在碎片里木木發愣的少年。他像秋天已經飄零的枯葉，再癟了的樣子；像一個永遠都不會有黎明的夜晚；像再也不會下雪的聖誕節。

　　“嗨，在幹嘛呢！傻子！”羅密歐一下課就繞到他面前來了。他一把揪出了西薩里奧藏在詩冊後面的腦袋。

　　“你怎麼最近不是看書，就是躲着照不知哪來的破鏡子？你這種憔悴的健康和永遠覺醒的睡眠讓我誠心地感到厭惡！”西薩里奧從沒和羅密歐講過小麥的故事。所以，羅密歐也一定不知道他隨身帶着的鏡子是那面破掉的大衣鏡堅決要被掃地出門以前，他偷偷留下的碎片。

　　他已經見不到她了。惆悵再次被回憶調動起來。西薩里奧的眼睛落在手中詩冊的最後兩行：我擁有你，像一場破碎的夢，夢中宛若國王，醒后一場空。

　　羅密歐見他不打算搭理自己，嘆氣一聲也只好離去。傷痛這種東西，如果不是醫生，即便看到在流血，也無能無力。

　　但他沒走幾步又退了回來，真誠地說：“如果你也喜歡莎士比亞，那你該去看看那首詩。第103篇，你需要慎重思考它的意思，不要輕易放過每一字句，它能幫你，你會有收穫。”

　　羅密歐直到和西薩里奧在夕陽下告別，眼中都還兜滿了無奈。朋友，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把天窗開得大一些，點上新的油燈，父母在西薩里奧的央求下，同意把閣樓改成了一間僅供他一個人坐着做白日夢的書房。

　　少年在書房裡看書，坐下的時候是黃昏，離開的時候近黎明。他在睡前還是習慣問候衣兜里終日不離心口的鏡子。

　　我想見你，如果真心能夠感應，我每夜在鏡中等你。

　　曙光拖着長裙，緩緩從東方而來；她長袖裡兜着清風，清風還牽着露水。她坐上樹的梢頭，回眸窺看閣樓里、案上的詩冊。那還在會夢的少年忘了合上筆記，漏給了觀眾這樣的句子：And more,much more,than in my verse can sit,Your own glass shows you when you look in it.——《Shakespear’s Sonnets-Sonnet 103》（譯：比我的詩篇要表現得多得多，如果你看見鏡中的自己。——《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103篇》）。

　　END

　　Than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