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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死好下葬

手機:M版  分類:長篇連載  編輯:得得9

  一、三十元錢要了娘的命

  浙西山區有一個村子叫麻嶺村,村子里有一對相依為命的老年夫妻。老漢叫劉老坤,七十多歲,身體弱得像即將燃盡的蠟燭,成天躺在病床上,生活起居全靠老伴照料,村裡人都說他活不過冬天。老伴六十歲左右,每天早上下地干農活,幹完農活就趕回來做飯,吃完飯還得陪老頭去看醫生,這日子過得別說有多難了。

  這天,吃過午飯後,劉老坤在老伴攙扶下到衛生院去,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群人圍在那兒,一個打赤膊的男人蹲在地上哭泣,老伴停了下來,叫道:“大貴,又有誰欺侮你了?”男人抹着淚說:“嫂嫂不讓我喝汽水,哥還打我……”

  大貴是他們的兒子,說得好聽是人老實,腦子有毛病,說得直爽點是傻瓜一個。七八歲的時候,得了腦膜炎,什麼青霉素連黴素的藥水打多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就獃痴痴的變成這樣。眼看着同齡的孩子都背上了書包,大貴卻穿個褲衩光着脊背趴在泥牆根下,歪咧着嘴,沖太陽發笑。好在他後來長得高大結實,一身蠻力,人又老實聽話好使喚,村子里誰家造房子,砌圍牆什麼的都樂意請他幫忙。他苦活、累活都能包攬,好飯、歹飯都能消受。人家同情他,他乾的活又比人家多,就每天二十五元三十元的給他工錢。

  可也有一戶人家幹了活不給工錢的,誰呢?他哥大富。大富造洋房那陣,大貴起早摸黑為他哥幹了好幾個月,後來大富開了家雜貨店,那貨進進出出的,大貴簡直變成了他的長工。大富掙了好多錢,但對他弟弟挺摳門,他跟大貴說:“咱自家兄弟,你幫哥哥心裡清楚,過年哥給你買新衣服穿。”大貴皮糙肉厚,一年倒有半年只穿條褲衩,光着膀子,那背脊曬得黑黑的活像用黑漆漆過一般,雨水落在他身上直打滑。大貴聽說有新衣服穿,就露出黃不溜秋的大黃牙嘿嘿笑:“那是,那是,哥對我好着呢。”這天,大貴替大富卸一車啤酒汽水,那種綠瓶子的汽水好喝呢,他在別人家幹活時喝過,可哥嫂從來沒有給他喝過。卸完貨,大貴趁嫂嫂沒留意拿了瓶汽水喝,沒想到才喝上一口,嫂嫂就看見了。她伸手去奪大貴手中的汽水瓶,大貴不肯放手,一來兩往,那汽水瓶就摔在地上,碎了。嫂嫂就呼天搶地哭叫起來:“嗚嗚嗚,你這短命的,叫你來幹活,你倒喝起汽水來了,得五毛錢呢……”大富聽見哭聲就走了出來,看見打碎了的汽水瓶,就甩手給了大貴一耳光。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紛紛為大貴打抱不平。“大貴一年到頭不知替大富幹了多少活,就連瓶汽水也喝他不得?”“明明欺侮人家傻呀,做哥的這樣子欺侮弟弟,真是畜生不如!”“就是嘛,別的不說,家裡兩根老樹,大富打住到新屋后就一分錢也沒出過。”大貴娘心疼大貴,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雖然對大富不滿,但不想當著外人的面揭自家兒子的短。她對大貴說:“還不站起來?把你爹背去看醫生。”

  大貴背着爹到醫院看完醫生,背回來的時候,娘已經在做晚飯了。娘說:“貴兒,哥打你的事不要在外面說。”“嗯。”“說出去人家看你笑話呢。”“嗯。”“畢竟他是你哥。”“嗯。”娘說一句,大貴應一句。正說著,大富就走進來了。

  大富說:“娘,生意忙,一直沒過來看你,這三十元錢,給你。”娘看着大富說:“這錢,你媳婦知道嗎?”大富皺了一下眉說:“你別問這麼多,給你你就收下。”說著把錢放下就走了。

  大富是劉老坤的大兒子,比大貴整整大十歲。那年頭家裡窮,他很小的時候就跟着爹到山上砍柴,後來靠自己種生薑賣掙了點錢娶了老婆,在村口造了房子,還開了雜貨店。大富開了店后就把整個人都鑽到錢眼裡去了,人家說他不贍養爹娘,他就歪着頭說:“什麼話?我打十三歲就自己養活自己,造房子娶老婆都沒要他們一分錢,他們不是有小兒子嗎?再說我自個身體也不好,腰酸腿疼,還高血脂。”可今天打大貴的事,村裡人在他店子里議論開了,說都是他們夫妻倆的不是,弄得大富很下不了台。不知大富的腦子裡轉動了哪根筋,一下子良心發現,就拿了三十元錢給娘。

  不知大富媳婦怎麼知道這件事的,跟大富吵呀鬧的,大富招架不住了,就回來向娘討回錢。大富吞吞吐吐地對娘說:“她,她曉得了,要我把錢拿回去……”娘什麼都明白了,怔怔地看着大富,眼裡滾出了兩泓清淚,轉過身去把零零整整的幾張鈔票交到大富手中:“剛才我買了點醬油食鹽豆腐乳,一共花了三元二角錢,你知道的,你爹生病,醫藥費還欠着,家裡沒有一分錢呢。”大富低着頭接過錢,一聲不吭退了出去。

  哪曉得這事還沒完,第二天早上,大富媳婦親自吵上門來了。說大富給三十元,就得三十元拿回去,這錢一分也不能少,一定要婆婆當場拿出來。老太婆沒轍了,只好答應去借,可一個“借”字,說說容易做起來還真難,向左鄰右舍借幾塊錢還兒媳婦的賬,這老臉怎麼也拉不下來。思來想去沒有了主意,就迷迷糊糊地拎了一籃子衣服到池塘里洗,沒想到她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二、為了傻兒子爹要活下去

  娘死了,在池塘里淹死的,人家都說娘是拿不出三元二角錢,想不開尋短見的。唉,這事,怎麼會這樣?大富沒想到第一次給爹娘錢,就要了娘的命。大富頭痛了,爹病懨懨躺在床上已經半年了,原本以為爹會先娘而去。這下倒好,該死的不死,該活的不活。如果親戚朋友一來,掛燈剪紙吹吹打打,這可不是鬧着玩的,這錢好比扔到水裡漂走一般。大富就把一肚子氣轉移到老爹頭上,他把娘的骨灰盒放在爹居住的老宅子里,暗地裡惡狠狠地說:“我讓你天天守着娘,看着娘的骨灰盒,看你死還不死!”

  大富主意既定,就悄悄對大貴說:“娘死了,眼看爹也是這幾天的事,這兩棵老樹一倒,這錢可不是小數目——我看是不是把娘的骨灰盒先放着,等爹過世了一塊葬。”大貴說:“嗯。”“人死如燈滅,再怎麼排場,也是泥巴一塊。”大貴低着頭坐在小板凳上,也不知道他聽還是沒聽:“嗯,我聽哥的。”大富又說,自己店裡生意很忙,抽不出時間照顧爹,再說你嫂子看到髒東西就嘔吐,這服侍老人的事做不了。大富說一句,大貴就嗯一聲。說了一會兒,大富說:“我那邊生意忙,你一會兒過去幫忙,下午有兩車貨進回來,你卸一下。”

  大貴就到大富家幹活,大富讓他吃完飯,盛了一飯剩飯回來給爹吃。老坤見大貴進來,嘴巴微微嚅動,可就是說不出話來,眼皮子顫動了,便又閉上,眼裡滾出了兩顆混濁的淚水。老伴兒一死,這料理自己的活兒落到了大貴這個傻兒子身上。老坤對着老伴的骨灰盒說:“你倒好,說走就走了,扔下了我們。我也想走呀,可是我走了,貴兒怎麼辦?他這樣一個人,留在世上受別人欺侮不說,就他一個做哥的,就恨不得把他的身子骨榨乾。”老坤說著哭着,好不傷心。

  開始時,老坤不肯吃東西,就茶水也不肯喝一口,說一定要和老太婆一塊去。可是當他想起大貴,就開始吃飯了,他起不了身,端不起飯碗,就用手抓着吃,實在吃不下,他就歇會兒接着吃,直吃得滿頭大汗。為了大貴,他得再活幾年,等大貴積存了一定的錢再安心離去……劉老坤在這種求生的意志力支撐下,一個月後,竟能柱着根扁擔走路了,還能常常坐在園子里曬太陽。

  一天,爹對大貴說:“貴兒,你不要到你大哥家幹活了。趁爹還活着,掙點錢。去吧,找個地方幹活去,不要為爹着想。等你掙了錢,爹給你買新衣服。”大貴抬起頭,痴痴地看着爹,又聽說買新衣服,就快活地嗯了一聲。

  大貴不會幹農活,犁耙耕耖樣樣不會,他只會賣賣苦力,乾乾粗活。他聽了爹的話,文興家造房子,就走過去,痴獃呆地看。文興這天正澆梁,缺人手呢,看到大貴過來,高興地喊:“大貴,過來幫忙,三十元一天。”大貴就嗯了一聲,歡快地拌水泥沙子拎泥漿桶去。

  文興挺喜歡大貴,就說,只要你願意,每天都可以過來幫忙,如果沒有錢用,可以預支一些工錢。吃飯時,還特地叫他媳婦送一碗過去給他爹吃。大貴見文興媳婦挾了好多大魚大肉到碗里,咧開嘴笑了。他更下力氣幹活,什麼搬石頭,扛水泥板的活兒,他都搶着干。中午太陽毒辣辣地曬,工地上的人都休息了,他還光着那黑漆漆的脊背幹活,文興勸他歇一會兒,他也不肯。文興媳婦說,這大貴,別看他傻,通人情呢。

  大貴幹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他正打算到文興家去,他嫂嫂來了,恰好把他堵在門口:“大貴,這幾天瘟到哪裡去了,怎麼人影也不見一個?去去去,幫你哥幹活去。”大貴低着頭,輕輕地說:“文興叫我呢。”“什麼文興不文興的,你哥重要還是別人家重要?你怎麼胳膊打斷往外拐?”“爹不讓我幫哥干。”“我就知道一定是這老不死的出的主意,自家人巴不得自家倒,自家人不如別人家好……”

  大富媳婦正鬧着,不知什麼時候老坤走了出來,黑着臉說:“是我的主意怎麼樣?是別人家比自家好怎麼樣?大貴給你幹活,你出多少工錢一天?這些年來,你給過一分錢我用嗎?”大富媳婦一張臉漲得通紅:“怎麼沒有給過錢,怎麼沒有給過錢,那天大富不是……”她想提那次大富瞞着她給他娘錢的事,想想不妥,就硬生生把半截話收回肚子里去。幸好女人的本錢就是哭鬧,她哭着嘟囔:“自家兄弟也要給工錢,自家兄弟也要給工錢,你這老不死的心也太黑了,嗚嗚嗚……老不死,閻王爺一年接一個也該輪到你了……”老坤氣得鬍子直抖動:“我就不死,不但不死,還要好好活着,你拿我怎麼著?”

  大貴心裡只念叨着幹活,見嫂嫂和他爹吵起來,愣了一會兒,一聲不吭,就到文興家去了。哪曉得大貴前腳剛走,大富媳婦後腳就跟了過來,咧開嘴就想吵,文興火了,這村子里風俗,造新房子吵架是大忌,罵一聲:“我請大貴幹活是付工錢的,你敢在這裡吵,我打斷你的腿。”說著就捋起袖子要動手,大富媳婦嘟嘟囔囔地說了些什麼誰也沒有聽清,只得悻悻地走了。但大貴卻不能再幹下去了,文興不想多事,當天就結了大貴的工錢,讓他回去。

  大貴回到家裡,村裡人都知道大富和他的媳婦不好說話,再也不敢請大貴幹活了。大貴沒事幹,就成天在茶館門口轉悠。有一天,做包工頭的達春回來,要帶幾個人去江西贛州建築工地幹活,見大貴老實聽話,就把他帶去了。

  哪曉得,大貴出去幹了四五個月的活,回家過年了,卻一分錢也沒有帶回來。老坤心中納悶,這錢都哪去了呢,該不會被人騙了吧?老坤就向一個和他一起幹活的人打聽。原來大貴回來時把達春發的三千多元錢連同鋪蓋卷,放在一個裝化肥的編織袋裡,沒想到在火車上碰上幾個人拿着一紅一籃兩根鉛筆押寶,幾個同村人看得手心痒痒,就參與進去玩了。待他們輸了幾百元錢,不敢再試了,就逗大貴玩,都說還是大貴好,酒不喝,煙不抽的,又不會賭博,捎回的錢比別人多。說著說著,只見大貴猛地低頭找起什麼來。一問,才知道那隻紡織袋不見了。剛才大伙兒押紅綠寶的時候,大貴不懂,就咧開嘴笑嘻嘻地看。那放在過道邊上的編織袋,讓那伙變紅綠寶的人臨下車時順手拎走了。

  老坤惱火呀,他罵人,可不知道該罵誰。罵來罵去,就不罵了,他哭了,攤上這個傻兒子,唉,苦命呀!他又和老太婆說起話來:“貴兒他媽呀,我是該死的,早就該見你去了,可是我們的傻兒子,我該怎麼辦呢……”

  三、屋漏偏逢連陰雨

  春節過後,雨淅淅瀝瀝地下着,正是村子里農閑時節,大貴好久沒有出去幹活了。他初一打一工十五打一工的,本來掙不回幾個錢,自從大貴娘去世以後,田地就一直荒蕪着。家裡買米沒有錢,就開始餓起肚子來了,大貴偶而到大富那邊去,干點活,留他吃飯就吃個肚兒圓,不叫他吃飯,就餓一頓。哪曉得,大貴笨歸笨,但挺孝順,看到爹在家挨餓,想不出什麼辦法,就想着去討飯。他討飯跟別人不同,臨吃飯時坐在人家板凳上,一聲不吭,眼睛轉也不轉地盯着桌上飯菜,看人家吃飯。人家問:“大貴,飯吃了沒有?”大貴就說:“沒有。”人家如果不理他,他坐了半個小時,就到另一家坐。村子里有同情他的,就留他吃飯。大貴第一碗不吃,從懷裡掏出一個塑料袋,把飯菜倒了進去。人家問他:“大貴,你這是幹什麼?”他就咧開嘴笑了笑,說:“給我爹捎回去。”大貴吃飽飯,也不肯閑着,就問那戶人家要不要挑水或者劈柴。大貴討飯,村裡人不嫌他,都說大貴可憐,大貴孝順,大貴很勤快。

  有一天,天下着大雨,大貴到文興家討飯,吃飽后,懷裡揣着給他爹的飯食回家去。他打從村中走過的時候,見一群小孩子吃完中飯後上學去,他撐着雨傘在一個臭水塘邊扔石頭,那池塘里有一隻死雞,不知誰扔下去的。有個小孩子說:“傻大貴,那雞撈上來可以吃呢。”另一個小孩子說:“對呀,對呀,那樣你和你爹就可以吃好幾天了。”小學生們就起鬨:“大貴,跳呀,跳塘里撈雞呀。”大貴就咧開嘴嘻嘻笑着,拿了一根棍子撈池塘里的死雞,那屁股翹得老高。忽然,一個叫小虎的頑皮鬼猛地託了一下他的屁股,只聽“撲通”一聲,大貴就掉到池塘里去了。大貴不識水性,他在池塘里雙手亂舞,連吃了好幾口髒水,死命掙扎着上岸來。大貴臉色雪白,一上岸那手就朝胸口亂摸,摸出一大把糊了的飯糰來,就放聲大哭起來:“嗚嗚嗚……賠我飯,賠我飯……嗚嗚……”孩子們開始數落起那個托他屁股的小孩子來:“虎虎做壞事,虎虎做壞事,我們要報告老師。”那個叫虎虎的孩子見大貴掉進池塘里早嚇壞了,又聽小夥伴們說要報告老師,他更怕了,就說:“我賠他飯,我賠他飯,我幫他把死雞撈上來,他有雞肉吃,肚子就不餓了。”虎虎嘟囔着就開始撈死雞,他見棍子夠不着,就往池塘里扔小石頭,一塊兩塊,他扔呀扔,水花就把那死雞慢慢蕩漾開來,離岸不遠了,才用小木棍撈了上來。

  大貴見死雞果然撈上來了,就“撲哧”一聲笑了,雙手濕淋淋地抱在懷裡,往回走。他冒着雨興沖沖回去,打大富的雜貨店門前走過,忽然躥上來一條狗,猛地向大貴撲來,一口叼住他手上的雞。大貴急了,就抬起腳來踢了狗一腳,大貴力大,那狗就跌出老遠。哪料這條狗是大富剛買回來的,是條狼狗,聽說值好多錢呢。那狗靈活,呼地一聲又躥了上來,向大貴小腿上咬去,大貴痛得大聲驚叫。大富趕了出來,一看是大貴,又見他懷裡抱着只死雞,就罵道:“好個丟人現眼的東西,真是農家風水倒敗!”大富叫他丟掉那死雞,說雞是瘟雞,不能吃。大貴不肯,大富去奪,大貴就逃,一瘸一拐地跑得跟山兔似的,大富見追他不着,就嘟嘟囔囔地罵著隨他去了。

  大貴和他爹住在老宅子里,老宅子上下兩層三開間,中間有個天井。這房子空蕩蕩,因為年代久了,加上老鼠咬、蟲子蛀,樓板樓梯都已破敗不堪,人踩在上面就吱呀吱呀地響,令人心驚膽戰,大貴和爹就住在樓上。這些日子,老坤覺得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加上又常常餓肚子,覺得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去見大貴他媽。這天,見大貴都出去一整天了,餓得他眼睛昏花,背脊差不多貼到肚皮了,還不見他回來,別說心裡有多難受。

  多活呀,多活,自己成了貴兒的累贅,真正不該!老坤正迷迷糊糊地躺着想心事,忽然聽到“轟”地一聲,一堵牆倒了,雨水分明濺到他的臉上被子上,老坤眼睛睜也不睜一下,他默默地等待着再來一下,那樣他就可以追他老伴去了。可他久久地等不來那更響亮的“轟隆”聲。他正迷迷糊糊間,卻聽到腳踩樓板的“咚咚”聲,他知道,大貴回來了。

  大貴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看到家裡的磚牆倒了,就愣愣地站在那兒看,忽然他把死雞往地上一扔,就不顧一切躥上樓去,把爹連人帶被往肩上一扛就往樓下跑。大貴在一個乾燥的牆角落處鋪上了稻草,把爹放下,又把死雞撿起來,拔毛、挖去內臟,然後往鍋里一煮,灑上一把鹽,香氣撲鼻而來,那一餐大貴爺倆吃得眼淚滾了下來,這是他們這些天來吃過的最美的晚餐了……

  四、不孝兒請爹吃飯不安好心

  第二天,天放晴了,大貴顧不得負傷的小腿,正想着出去看看有沒有人叫他幹活,大富走了進來。他叼着根香煙,房前屋後轉了一圈,背着手來到大貴面前。大富說:“大貴,腿傷得怎樣?”大貴就捋起小腿給大富看,只見小腿腫得饅頭一般。大富皺了皺眉頭說:“到衛生院看看。”大貴不去,他有個傷風感冒的從不上醫院看,這輩子還沒上過醫院呢。大富強拉着大貴出得門去。

  老坤看着大富他們離去的背影,心想,今天大富怎麼了?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他可打從自己造了房子到外面去住,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他們。是不是昨天大貴被他家的狼狗咬了,村裡人說了他,良心發現了?老坤知道他的這個兒子,才不會為村子里人說他兩句而良心發現,可究竟為了什麼?老坤想不通,心裡總是一個疙瘩,直到大富陪大貴看完醫生后,請他和大貴過去吃午飯的時候才明白怎麼一回事。

  大富說:“爹,今午飯到我那吃吧。”老坤說不用,嘴裡說不用,其實他也不知道午飯在哪裡。大富說去吧去吧,就叫大貴背着爹走出門去。

  這餐飯大富是花了些錢的,有魚有肉,還開了啤酒給老坤喝,大貴不喝酒,大富就專門為大貴開了瓶汽水。大富說:“爹,你和大貴住的老房子倒了,倒了也就倒了。今天外地來了一個姓金的老闆,說要在咱村辦廠子,看中了咱家的房基。”老坤明白過來了,怪不得大富這麼客氣,原來他要賣房子呢。這老宅可是祖宗留下來的,這賣與不賣不能由大富說了算,老坤虎着臉說:“不行,這房子我和大貴修了還要住呢,房子賣了我們住在哪裡?”大富一聽就不高興了:“你這大把年紀了,說得不好聽的,泥都到鼻子上了,就別操這份心事了。再說這老宅子我也有份呢。”“我不操這份心思,你操?這些年來,你管過我死活嗎?要賣房子,得等我死了!”

  大富惱羞成怒,呼地站了起來:“我從沒有見到過你這樣做爹的,嘴裡吃着肉,喝着酒,還說我不管你?你倒說說看,要我怎麼管你?”“你,你……”老坤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一把抓起酒杯,“啪”地摔在地上,大叫一聲:“大貴,我們走!”大貴懵住了,他手裡正抓着雞腿,啃得起勁。他迷惑不解地看着爹。

  大富媳婦聽到響聲,走了進來,看到地上破碎的酒杯,心疼得不得了,罵道:“好你個老不死的,好好的請你喝酒,卻平白無故地發起酒瘋來,老娘今天跟你拼了。”說著就要一頭向老坤撞去。大貴早搶先一步背起爹,沒命地向家裡跑去。後面大富媳婦披頭散髮追着罵,狼狗虎視眈眈,喉嚨里“嗚嗚”響着,引來了村裡人駐足觀看。

  大富最擔心的就是他爹,他昨天已經和那老闆講定了,那舊房子連同院子估價四萬元,後來通過討價還價定為四萬二千元。大富和大貴沒有分過家,說到底其實還是一家子,可惱恨的是這個老爹,死不死活不活的,在村子里給他丟人現眼不說,做事情還常常和他作對。他恨他爹,只要爹一死,賣房子的錢就歸他一人所有,大貴還可以每天幫他幹活,家裡又多了個免費勞動力。

  五、子盼爹死終如願

  大貴背着爹回到家裡,老坤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就從枕頭低下摸出了一把散錢。他叫大貴去買肉、買菜、買酒、買汽水。酒菜買回來了,老坤叫大貴多吃點,大貴狼吞虎咽,吃得滿頭大汗,咧開嘴直笑,他塊頭兒大,飯量也大得很,都好久沒吃飽飯了呀。老坤怎麼也吃不下,眼淚撲簌簌往下流,心裡默默地對死去的老伴說:“貴兒她媽呀,我活不久了,閻王爺要接我去了。可是我走了以後,大富會賣了老宅,大貴就成了他的牛馬,大富心黑呀……嗚嗚嗚……你別怪我狠心腸,明日我就帶貴兒見你來了……”

  天剛蒙蒙亮,老坤起床了,他看着大貴睡得正香,大嘴巴咧開來,鼾聲差點兒沒把樓板掀翻。他不時地咂咂嘴巴,好像還在回味昨晚上的那頓美餐。老坤不忍心把他叫醒,默默地打掃着老房子,慢慢地拭擦着老伴的骨灰盒,用紅包紮好,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個編織袋裡。

  他讓大貴穿好新衣服,坐車子來到城裡,然後就叫大貴背着他往城郊走去。老坤說:“貴兒,你娘待你好不好?”大貴說:“好。”“你想不想見你娘。”“想。”“貴兒呀,爹現在就帶你去見你娘,好不好?”“好。”

  老坤就讓大貴背着他走進了一所很大很大的院子里,讓他把自己背到那僻靜的林子里放下。老坤就說:“貴兒,爹有牛肉帶來,還有汽水,你吃完后爹就帶你去見你娘。”大貴咧開嘴嘿嘿笑,他拿起汽水瓶就掀開瓶蓋。老坤說:“別忙,你先喝了這個,再喝汽水。”說著就遞給他另一個瓶子,大貴拿過瓶子,猛地喝了一口:“苦,苦,我不要喝這瓶,我要喝汽水。”老坤說:“貴兒,你不喝就見不着你娘了,貴兒乖,一下子就喝完。喝完喝汽水。”大貴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喝了大半瓶。老坤又拿出一瓶子,叫一聲:“貴兒他媽,我來了!”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就在老坤帶着大貴到他娘那兒去時,大富正在找爹。昨天那餐飯說著說著就跟爹說僵了,這事可不是鬧着玩的,四萬二千元錢哪!大富來到老宅子的時候,只見老宅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哪有他爹和大貴的影子。他急了,見到人就問,都說沒見着。他吃了一驚,爹該不會走上他娘那條路吧?他早就盼着他爹死了,死了倒是好事,可是村裡人的嘴你又封不住,他又是開店的,算是村裡的公共場合呢。爹呀爹,你要走可好好地走,千萬不要給我添亂。

  大富正為找不着爹心裡着慌,沒想到他剛回到家裡,電話鈴聲響了:“劉大富嗎?我是殯儀館的,你爹和你弟弟喝農藥自殺了,請你趕快過來。”大富一聽,驚得目瞪口呆,他正想問得詳細些,那邊電話卻掛斷了。可他很快就鎮定下來,轉念一想,樂了:你還別說,這爹還真會來事兒,尋死居然尋到殯儀館去,省了我不少心。這樣,老爹一死,那老宅子就自然而然歸我所有。只是可惜了那個傻大貴!大富越想越高興,就坐個車子到殯儀館去。

  大富趕到殯儀館,殯儀館一位老同志告訴他,已經送醫院搶救了,叫他到人民醫院去。大富一聽,心裡挺不樂意,這殯儀館的人也太多事了吧。好好的讓他們死吧,費這麼多周折幹嘛。他有心不去醫院,可想想又覺得不妥,只好硬着頭皮到醫院來。

  其實,這次也活該大富不能遂意,老坤和大貴在樹林子里喝農藥,大貴體格本來就棒,那農藥一吃下去,肚子里撕心裂肺地痛,他就大喊大叫起來,這一喊就驚動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他們連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又從老坤衣袋裡找到一封信,那信上歪歪扭扭寫着:

  殯儀館的同志們:

  首先向你們問好,麻煩你們了。我是麻嶺村村民,是自殺的,希望你們不要作任何猜疑。因為我年老體弱,又病在床上好幾年了。兒子又傻,怕自己死後受人欺侮。請原諒我給你們添麻煩,請把我和兒子一起火化了,骨灰盒內是我老伴的骨灰,也請一同火化,老漢我在九泉之下感恩不盡。

  劉老坤絕筆

  殯儀館一位領導看了這封絕筆信,就打電話到麻嶺村支書家打聽,支書告訴他劉老坤還有一個大兒子,就把電話打到大富家裡。

  大富來到人民醫院,一個女護士笑吟吟說:“你是劉老坤家屬吧,還好搶救及時,要不然兩個人都沒命了。”大富眼睛瞪得骨碌圓,怎麼?兩個人都救活了!他感到頭暈乎乎的。那女護士又拿出一張單子叫他簽字,叫他去付款。大富接過一看,眼睛瞪得燈泡般大:天哪?五千三百元。這不是要他的命嗎?大富感到立腳不穩,走下樓的時候,一腳踩到一塊西瓜皮上,“砰”地一聲便倒在樓梯下。

  老坤和大貴活了過來,可大富呢,醫生說他得了中風,怕這輩子就要躺在床上了,生活也不能自理。

  老坤和大貴回到老宅子的第二天,那個投資辦廠的金老闆就來了,老坤叫大貴把村支書村主任村會計都叫了過來,老闆花錢到飯館點了一桌子菜。大富媳婦也來了,大富得了病,他媳婦代表他說事兒來了呢。

  支書說:“大富大貴按說沒分家,這老宅子應該是兄弟兩人的共同財產。但是這些年,大富一直沒有贍養父母,再說大富造房子時,大貴一直在那幹活,他盡到兄弟情分了。我個人意見是,這老宅所有權應歸老坤和大貴所有,不知大富家的同意不同意?”大富媳婦見丈夫好好的就得了病,心氣也就短了,但說這老宅子大富沒份,她心裡很不服氣,就說:“這老宅應是大富兄弟倆的,怎麼我們就沒份了呢?老宅賣了,我們應該分一半錢。”書記一聽,火氣就上來了,說:“要分錢,那可以呀,那樣,你家新屋和這些年掙的錢也應該是兄弟兩人共同所有,也各人一半分了吧。”大富媳婦就哭了:“嗚嗚嗚……你們見我家大富生病了,欺侮人……”村主任說:“我們這是協議分家,如果你拿到法院去說,把你們兄弟倆的東西全拿去平分那才不合算呢。“大富媳婦就被村主任這句話鎮住了,只好不情願地在協議上籤了字。

  老闆見老宅歸屬的事講妥了,就和老坤商量,他願意出四萬二千元買了他的宅子,考慮到他爺倆實際困難,願意再加三千元,四萬五買下,談妥了,錢馬上交付清楚。老坤說:“我都泥土到脖子上了,錢給我也用不了。只是大貴太憨,我雙手撒開走了,這憨大貴可怎麼辦呢?”老闆爽快地笑了,說:“老伯,我知道你的意思,這樣吧,大貴人老實,這我知道,我也知道他人挺勤快,我廠子里用得上呢,他可以先給我看倉庫,就讓他住廠里吧。我這麼告訴你吧,只要我辦一天廠子,就有大貴活兒干。”“這我就放心了,貴兒,按個手指印吧。”老坤笑了,第一次笑得那麼開心。

  老闆走了以後,老坤讓大貴背着去了鄉信用社,把四萬五千元錢存了。回來后,老坤就把存摺放到枕頭底下,睡著了,這一睡他就沒有再醒來,等大貴“爹呀爹呀”哭起來時,隔壁鄰居們趕了過來,見老坤面帶微笑,像是正在做一個甜美的夢……

  老坤的喪事辦得挺隆重,村子里很多人都給他送葬。辦完喪事後,大富的兒子耷拉個腦袋,懊惱地說:“我叔倒是沒事了,可我呢?爺爺去世了,爹卻躺在了床上,這吃喝拉撒的,唉!”這話恰好被到店裡買香煙的文興聽見,他哈哈笑道:“你這人腦子怎這麼不聰明呢?你不會學學你爹的樣子,讓他躺在床上,餓他個七天七夜,我就不信這個劉大富不死。”眾人哈哈哈笑了,都說這是報應。(責編: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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