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男女

　　一

　　清早上班，人還沒坐穩，介紹我進單位實習的唐局長在里喊我去一趟他的辦公室。我站起身，跟我一間辦公室的小鍾詭秘地朝我笑，笑得不懷好意。

　　唐局長默不作聲，臉色不好看，他揮揮手，示意我坐。唐局長以前總是微笑着臉，今天一反常態。我察覺到大事不妙。捱了一會，唐局長開口說，小馬，有人反映你的工作態度有問題，你看小鍾大清早一來就打掃辦公室衛生，你也要學習學習人家。

　　我不作聲，心裡想誰會反映我的問題。唐局長又說，你是我介紹進局裡實習的，我帶進來的人，你做得不好，我臉上也無光。你看看人家小鍾，她是向局長介紹進來的，多穩重！我朝唐局長表態，以後一定好好乾！

　　唐局長起身關了辦公室的門，然後轉回來，他沒有回到他的坐椅上，而是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他說，小馬，上周五幾個領導碰頭，想退掉你，我講了幾多好話，說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一定要做好，爭取留下來！

　　我感激地點着頭，看着唐局長，想講幾句掏心掏肺的話，但一句都沒講出口，心裡兵荒馬亂。唐局長拍拍我的肩膀說，你是老馬的侄子，我跟你馬叔是老同學，會儘力幫忙，你要多做事，手腳勤快點，給同事留個好印象。唐局長又拿小鍾作例子，講她每天來得早，幫領導打掃辦公室，清潔走廊衛生。唐局長雖然沒有點破，但我聽出來，秘書處只能留一個人，我要做得比小鐘好，才能留下來。

　　經唐局長點撥后，我猜是小鍾搞鬼。從副局長室出來，臨出門，唐局長喊住我，讓我不要打破沙鍋追究告密的人。我點點頭，走出門。唐局長這麼一強調，此地無銀三百兩，絕對是小鍾告的密。

　　回到辦公室，我留了心眼，假裝成悶悶不樂的樣子，好讓小鍾幸災樂禍。坐到電腦前，旁邊的小鍾正在里跟向局長彙報工作，見我聲不做氣不透，她虛情假意問我怎麼了。我告訴她，剛才被唐局長喊過去，狠挨了頓批評，怕是在單位待不長久了。

　　小鍾講了許多好聽的話安慰我，要是放在之前，我定會感動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這一刻，小鐘的話像一把冰涼的匕首，插在我身上。我故意噁心她說，不曉得誰告密，把我賣了！小鍾掉回腦殼，不敢看我的眼睛，她賭咒說，如果是我告密，天打雷劈！之後她又裝好心告誡我，辦公室人多眼雜，隔牆有耳，以後小心講話！

　　小鍾那麼會做人，我不能坐以待斃。為圖表現，我和小鍾開始掙搶着打掃衛生。日子一長，待我熱情的小鍾看出苗頭不對，對我不像以前那般好，時不時拿眼睛輕視我幾眼，拿嘴巴嘲諷我幾句，講我骨頭軟，學會拍馬屁巴結領導了。小鍾說，清潔衛生是向局長安排她搞的，我要喜歡，全部讓我搞！她話是這麼講，可每天干起活來賣命得很。

　　二

　　天已秋寒，十一月底的周末，單位組織到常德旅遊看詩牆，單位全體出動，唐局長因為家裡臨時有事，沒去成。我跟財務科王明清分在一個標準間。王明清老家在常德，我老家在常德市下面一個縣城。在單位，我跟王明清關係處得不錯，碰了面，我喊他王老師，他就喊我小老鄉。這次到常德旅遊，王老師夜裡回家，他不在賓館住。出行前單位有硬性規定，到了常德，個人不許單獨出門。王老師在賓館吃完夜飯，偷偷溜了，臨走前一再跟我講，要我替他做好保密工作。

　　從飯桌上撤下來，向局長提議去棋牌室摸麻將，很多人跟着響應領導號召。小鍾講她不會，我也講不會玩牌。向局長望了望我，又把目光轉向小鍾，笑容可掬地說，那你們年輕人自己找節目！小鍾雖是講不會玩，她還是跟他們一幫人去了。

　　我獨自回了房間。待在房裡看電視，我又有點後悔沒去，錯過了跟同事打成一片的機會。說不定同事在一起，講我不合群。大約九點鐘，房裡電話響了。接聽電話，是賓館按摩房的小姐打來的，詢問我這邊要不要松骨。我心血來潮，問除了按摩，還有沒有別的服務。小姐問我想要什麼，我啞口無言，不等她講話，把電話掛了。

　　一分鐘不到，有人在門外敲門，聲音細微。我半卧在床上問哪一位，外面沒人答腔，靜悄悄的。起身打開門，門外一位小姐朝我笑，估計是剛才打電話的按摩小姐。她站在房門口說，大哥，發生關係不咯！女孩邊講邊往房裡走，我剛堵上去，她用兩隻乳房把我撞開了。我跟女孩講不做她的生意，不按摩，也不發生關係。擔心回來的同事碰見，我趕緊掩了門。女孩誤會了我的意思，等我關好門，掉頭看女孩，她坐在床沿邊，上身脫得僅剩下胸罩。她的雙手背在身後解排扣，動了幾下，胸罩也脫了。

　　我駭得趕緊從房裡跑出來。

　　在賓館外面遛了幾圈，估計按摩女孩走了，我回到賓館服務台拿了房卡。走到三樓，剛出樓梯口，看見小鍾探頭探腦在敲向局長房門，跟做賊似的。我趕緊收住腳，後退一步。等再探出腦殼看時，小鍾進了門。

　　向局長是領導，安排的單房。躺在床上，我胡思亂想小鍾去向局長房間幹什麼，肯定是跟局長聯絡感情，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自己留在單位沒希望了。向局長介紹小鍾進的單位，他是一把手，要讓小鍾留下，一句話就行。

　　我挺身爬起床，想去敲向局長房門，看小鍾在裡頭做什麼。走到門口，我又折回來，在心裡罵自己蠢，敲門的話，等於是打草驚蛇。我輕輕啟開窗戶，窗外整層樓的水泥板是連成一體的，可以通到向局長窗戶那裡。向局長和我隔了一個房間，我躡手躡腳爬到窗外，緊貼牆壁，朝向局長亮着燈的房間爬去。

　　幾下工夫，我渾身上下全是汗，透過窗帘縫隙，我看見向局長穿着汗衫的背影。向局長把小鐘的內褲脫了，雙手在她的乳房上摸了幾把……

　　看到裡頭的動靜，我趕緊回頭往自己房間爬，撐上窗檯，跳進房間。我想去敲門，壞他們的好事，反正自己留在單位泡湯了。我迅速打開門，跑到向局長房門口，使勁擂門。房裡傳來向局長顫抖的聲音，問哪一位，跟他平時洪亮的聲音比，這次明顯底氣不足。我腦殼清醒過來，趕緊悶聲跑回了房間。

　　回到房裡，剛閂好門，我就後悔了，後悔不該去敲門。我惡毒地想，應該直接打電話打110報警，講賓館有人賣淫嫖娼，把他們送到公安局去。

　　三

　　從常德回來后，我接連好幾天打不起精神，而小鍾幾乎變了個人，春風滿面。清早在辦公室打掃衛生，她也是愛干不幹，跑腿的事情全往我身上攬。

　　父親指望我實習后留單位，看小鍾跟向局長的關係，她留單位是鐵板釘釘了。而且，這次外出旅遊，我在財務科王老師那裡聽到了些風言風語，講向局長跟唐局長面合心不合。唐局長做了六七年副局長，向局長一直擋在他前面，讓他扶不了正。王老師告誡我，要注意形勢，雖然我是唐局長介紹進來的人，但不能跟唐局長走得太近。走近了，當心向局長會給我小鞋穿。

　　我實在不甘心，想把小鍾和向局長的關係告訴唐局長，看他會不會幫我。考慮了兩天，我鼓足勇氣進了唐局長辦公室。坐在唐局長對面，我足足一分鐘沒有開口講話。唐局長問我是不是有不方便開口的事，是不是手頭緊，要借錢。我望了望門外，起身走到辦公室門口，探頭看走廊有沒有人。我把門閂牢了，轉身回到座位上，細聲細氣把向局長和小鍾在常德的桃色新聞講了出來。講的時候，我把偷窺到的細節隱去了。

　　聽我講完，唐局長沒有露出絲毫驚訝的表情，好像是我大驚小怪了一樣。他說，小馬，你講的事情，我早曉得了！你能告訴我，說明你信任我！唐局長站起身，意味深長地對我說，你就當沒有發生過這件事，好好乾，不要有心理負擔！

　　回到辦公室，我反覆琢磨唐局長的話，猜不出任何頭緒。

　　隔了一天，臨下班前，唐局長把我喊到一邊，問我晚上有沒有安排，要我下班后等他一路走，去他家裡吃夜飯。唐局長接着又說，小馬，我的工作沒做好，你來單位這麼久，也沒有好好跟你談談心！唐局長講完這番話，我心裡明白，唐局長把我當成是他的人了。

　　唐局長老婆姓林，在報社做編輯，我到單位不久就聽說了。到了唐局長家裡，他老婆在淘米。我喊了聲林姨，她朝我笑了笑，要我隨便坐，就當是在自己家。

　　坐在客廳里，唐局長給我泡了杯碧螺春，開始跟我話家常，家長里短。我以為唐局長喊我來，會跟我講國家機密一樣大的事情，他東拉西扯，講了一大堆題外話，隻字不談單位的事情，也不提我留單位工作的事情。隔了好久，我實在忍不住，把話題往向局長和小鍾曖昧關係上扯。唐局長嘆了口氣，說，老向這個人，就好這一壺！他是出了名的怕老婆，還在外邊胡搞，老婆要是曉得了，他日子不好過！爾後唐局長就不提后話了。

　　吃夜飯時，唐局長從組合櫃里尋出一瓶劍蘭春，要我跟他喝兩杯。我本來不太會喝酒，盛情難卻，喝不到五杯，頭就大了，暈沉沉的。想到在單位待不長了，藉著酒勁，我把以前不好意思開口講的那些感謝唐局長的話全部講了出來。一邊講我一邊流眼淚。

　　可能是眼淚的效果，林姨眼睛潮了，她動情地說，小馬，留單位的名單沒公布，你莫灰心，有老唐在，你就有希望！講完后，林姨對唐局長說，老唐，你得幫幫小馬！唐局長沒有講話，他跟我碰碰杯，抿了一口酒說，這回比較麻煩，老向把人家小鍾睡了，肯定得有交代！唐局長講完用他的腳碰了下林姨的腳。我眼睛尖，發現了他飯桌底下的小動作。之後林姨朝我擺擺手，示意我把腦殼靠近她。我湊過去，她跟我出主意，細聲對我講了一番話，講完后，她說，只要做成功了，你就能留單位！

　　四

　　坐在辦公室，整個上午我都在想林姨的話，想老家面朝黃土背朝青天種田的父母，想自己的前程……權衡了許久，最後我決定按林姨出的主意做。

　　下午上班后，想起要實施林姨的計劃，我的屁股跟生了痔瘡一般，坐立不安。旁邊的小鍾一會聊，一會處理文件，她起身了好幾次，我也跟了出去，看她是不是去洗手間。前幾次，她不是去財務室聊天，就是到向局長那裡彙報工作。最後一次，離下班差不多半個鐘頭的時候，我看小鐘下了樓梯，估計是去洗手間，我趕緊跑回辦公室，掩上門。坐在小鐘的電腦前，我點開了向局長的圖像，給他發消息，約他晚上在單位附近的宏大賓館見面，房間號是308，開的鐘點房，直接上去就行。打字的時候，我的手不停發抖，打了好幾個錯別字，我又改過來。幾秒鐘后，向局長發了個“好，下班后你先過去”。

　　收到消息，我立即把聊天記錄刪了，關掉小鐘的電腦。起身打開門，跟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樣，回到自己的電腦前，然後在里告訴唐局長，約好了向局長。唐局長讓林姨那邊安排好，登記308房間，再通知向局長老婆，讓她提前等在308號房。到時候向局長過去，房裡的人已經狸貓變太子了，不是小鍾，而是他老婆！

　　小鍾從洗手間回來，見電腦關了，問我誰動了她的電腦。我心虛地說，剛才不小心關了電閘。小鍾看牆上的掛鐘，快下班了，她沒再開電腦，隨手拿起一本時尚雜誌，翻閱起來。

　　到了下班時間，小鍾急急忙忙離開辦公室，我尾隨她身後，跟了出去。傳達室門口的楊柳樹下站着一位高個男青年，小鍾出現后，男青年臉上盪開笑容，小鍾攏過去，挽着男青年的手走了。

　　回到家，我心裡忐忑不安，一夜沒睡好。

　　翌日上班，我在辦公室呵欠連天。向局長過了十點鐘還沒來，單位全曉得了他老婆捉姦的事情，議論紛紛，故事版本一個比一個精彩。

　　我想找唐局長了解情況，跑到他辦公室，他朝我擺手，要我回辦公室，不要大驚小怪。小鍾聽說了向局長的事，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下午，小鍾突然一反前幾天的態度，對我客氣起來，有說有笑。我心裡很反感，她笑里藏着刀。

　　隔日清早，小鍾又開始跟我一起清潔單位的衛生。看她緊鎖着眉頭的模樣，我心裡突然一陣陣發毛。我好心跟她說讓她去休息，我可以一個人做。小鍾誤會了我的好意，以為我諷刺她，她丟下手裡的撮箕，跑回辦公室，嗚嗚的哭起來。我撿起地上的撮箕，獨自打掃衛生。隔了幾分鐘，小鍾又跑出來，把我手裡的撮箕搶過去，她帶着哭腔壓低聲氣說，馬力，你想一個人在領導面前圖表現，沒門，我不會讓好事給你佔盡的！看着小鍾失魂落魄的樣子，我回到辦公室，留她一個人在走廊里清潔衛生。其實我心裡很想對她說，這樣的話，虧你講得出來。

　　單位的同事來得差不多后我才曉得，昨天夜裡，紅網的論壇把向局長的風流事抖露出來，有名有姓，只是把小鐘的名字隱去了，用的“某大學生”。難怪大清早小鍾跟我一起搞衛生，她肯定擔心向局長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所以又開始做工夫給同事看。我猜論壇上的文字是唐局長寫的，或者是他讓林姨乾的，我沒料到唐局長會做得那麼絕，要把向局長趕上絕路。

　　五

　　向局長的事情在網絡上傳得沸沸揚揚。省廳主管部門派下來調查組，跟單位每一個人了解情況，我和小鍾是實習生，也談了話。談話結束后，我在洗手間遇到財務科王老師，他神秘兮兮笑着跟我說，小老鄉，你跟對人了，唐副要扶正了。

　　元旦節過後，向局長開始上班。十點多鐘，向局長把小鍾喊到辦公室。隔了大半個鐘頭，小鍾回辦公室，狠狠地朝我剜了一眼，眼神像一把箭，射向我。她像是跟自己說，又像是跟我說，不叫的狗才咬人！

　　挨了一會，向局長把我也喊進辦公室，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單位不準備讓我實習了。我望了他一眼，瞬間變得六神無主。向局長又說，你要是想留下來，就把做過的事情交代清楚。我鎮靜下來，曉得了向局長打的算盤。我不是三歲小孩，曉得講出來的厲害關係，再說就算我講出來，也討不到好，最終也會被向局長一腳掃地出門。我曉得這件事情的內幕，唐局長肯定會力保我，不會讓我離開單位。想到這些，我假裝一無所知的樣子問，向局長，什麼事？

　　向局長見我死豬不怕開水燙，朝我擺擺手說，你去收拾收拾，明天不用來上班了！走出向局長辦公室后，我沒有回自己辦公室，而是直接去找唐局長，假意跟他告辭，說向局長不讓實習了。我想試探一下唐局長的態度。我把向局長喊我進他辦公室，事情前前後後跟唐局長彙報了。同時我添油加醋，誇大向局長對我的威逼利誘，扯謊稱自己跟向局長斡旋鬥智斗勇，最後也沒把事情講出來。我對唐局長表了忠心，講不會把那件事情講出去，會讓它爛在肚子里。

　　聽我講完，唐局長伸手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要我放寬心，他會想辦法讓我繼續留在單位。

　　唐局長給省廳調查組的領導打了電話。通完電話，唐局長讓我先回辦公室等消息。我坐在電腦椅上，屁股還沒坐熱，辦公室主任廖建東走進來，奇怪地朝我笑，他跟我說，小馬，你明天繼續上班！

　　廖主任前腳邁出門，我起身哼着歌去洗手間，遇到王老師。他邊洗手邊跟我講，馬力，形勢又有了變化，不容樂觀！王老師這次不是喊我小老鄉，而是直呼我的大名。我曉得王老師肯定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我故意回答得驢頭不對馬嘴，假裝開玩笑說，美國都已經抓住了薩達姆，砧板上的肉，那還變得了！王老師睃了我一眼，說，本來唐局長是可以扶正的，可向局長插了一腳，跟省廳講條件，講他從位置上下來可以，但省廳得另外安排人過來頂替他。聽王老師講完，我的心又吊起來，七上八下。

　　下班后，走出單位大門，唐局長朝我招手，喊我去他家裡吃飯，講林姨要答謝我，準備了好酒好菜。飯桌上，唐局長一再告誡，要我守口如瓶。我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說，局長，你放心，就算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得講出去！

　　這一回，唐局長真的喝高了，他走起路東倒西歪，非要送我下樓。他家住三樓，走到二樓樓梯口時，唐局長一腳沒踩穩，從二樓滾了下去。跟在後面的林姨大驚失色，喊了好幾聲老唐老唐。我飛快跑下樓，把唐局長扶起身。林姨掏出手機，準備撥打急救電話。唐局長強忍住痛，喊林姨先不要撥電話。林姨流着淚，顫抖着手，邊按手機鍵邊說，摔成這個樣子了，要去醫院檢查。唐局長吩咐我到小區外攔了一輛的士，去了就近的醫院。

　　六

　　到了十點多鐘，唐局長還沒來上班。單位鬧開了，有人講唐局長昨天夜裡給一夥不明身份的人下了黑手，狠揍了一頓，渾身是傷。扯來扯去，他們又把向局長扯到話題裡頭，講人心難測，向局長馬上要退下來了，說不定是他不服氣，請人弄的。

　　在辦公室聽到這個消息，我又聯繫起當晚的情形，曉得了唐局長為什麼不讓林姨撥打急救電話，被打的假消息是唐局長自己放出去的。唐局長是想製造輿論，給向局長施壓，讓他的日子不好過，早一點下台，自己上去，省得夜長夢多。

　　我端着茶杯去倒水時，正好向局長躬在飲水機前倒水，隔近看他的鬢角，生出了好幾根白頭髮。不久前看向局長，他還是意氣風發，才幾天，他一下子老了十多歲。

　　唐局長下午才來上班，他見人就打招呼，除了向局長辦公室，其他所有的辦公室他都走了一遍，故意把臉上的傷痕露給單位的同事看。唐局長來我的辦公室時，我假裝很忙的樣子，沒跟他講話，倒是小鍾看見唐局長臉上掛了彩，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跟他問寒問暖。她還跟唐局長開玩笑，講他像從前線載譽歸來的革命戰士。

　　小鍾講的話灌進我耳朵里，我心裡一陣陣犯酸，把電腦鍵盤敲得叮咚響。小鍾跟牆頭草一樣，風吹兩邊倒。下午的時候，我偷偷瞄坐在電腦前的小鍾，發現她竟然在里跟唐局長聊上了，沒話在那裡找話講，拿她的熱臉貼唐局長的冷屁股。以前向局長是一把手，小鍾只跟他聊天，從來不找唐局長。

　　幾天後的下午，小鍾接完個電話，臉色跟刷了黑漆一樣，極不好看，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也不好怎麼勸慰她。當時我只聽到她對着電話講了一句，你怎麼偷看我手機，侵犯隱私？小鍾是拇指族，以前上班，隔一會就拿手機發一條短信。看她今天沒發短信，我還納悶，原來她是忘記帶手機，把手機落在家裡了。我幸災樂禍的猜她手機里可能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短信，給他男朋友發現了。等我再看小鍾時，她的臉頰掛滿淚水，接着，她趴在辦公桌上，號啕大哭起來。我趕緊把辦公室的門關了，給她遞了好幾張面巾紙。她哭了一會，哭聲歇下來，打了好幾個哭嗝。我把門輕輕掩上，走出辦公室。

　　河西大學城有個高中女同學過生日，約了一幫以前的同學聚會。我在唐局長那裡告了假，提前一個鐘頭下班。走在一排法國梧桐樹下，遠遠看見前面一堆人圍成圈，好像是有人打架。去站台乘公交車正好路過那裡，我湊過去看熱鬧，三個青年人正在群毆向局長，我認出其中一個高個青年，是小鍾男朋友，他下手相當狠。看熱鬧的路人沒一個站出來講好話，我怕向局長發現我，趕緊走開了。

　　走幾步我掉回頭看一眼，遠處響起警笛聲，三個青年收手跑了，我看見其中小鍾男朋友跑了兩三步，又轉回來猛踢了躺在地上的向局長一腳，惡狠狠地罵了一句，老東西，老子讓你吃嫩草！

　　七

　　向局長胸口的肋骨被打折了兩根，住進醫院，他老婆來單位請假時哭哭啼啼，講向局長洗澡時不小心，狠摔了一跤。我曉得內幕，看他老婆邊哭邊扯謊，覺得十分滑稽，像馬戲班的小丑。向局長老婆表演苦肉計，效果不錯，不曉得內情的同事還在旁邊安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看他老婆的樣子，向局長還想跟唐局長搏一搏，看鹿死誰手。

　　幾日後，小鍾男朋友給公安局拘留了，小鐘不好意思來上班，請了一個禮拜假。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單位的人全都曉得了，向局長洗澡摔跤是假，遭小鍾男朋友打才是真。在常德旅遊時，小鍾用她的手機拍了向局長跟她在床上交歡的鏡頭，鏡頭大多是赤身裸體的向局長。

　　好些個年歲大的同事講小鍾厲害，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種事情居然也做得出來。小鍾留的這一手，確實讓我吃驚，她目光長遠，想到萬一哪一天向局長跟她撕破臉，她可以把手機里的照片當成一張王牌，打出去要挾向局長。

　　那天中午落着霧麻雨，我撐着傘去郵局取匯款，生活費差不多花光了，父親給我匯了五百塊錢。從郵局回來，隔上島咖啡廳還有一段路時，我看見唐局長和小鍾一前一後進了咖啡廳。擔心看錯人，攏近咖啡廳門口，我又朝裡頭仔細地張望了好幾眼，他倆坐在一個角落裡，唐局長有說有笑。

　　小鍾請假還沒上班，怎麼又跟唐局長攪到一起。目睹這個場面，我心裡驚惶不安，回到辦公室，我擔心唐局長那裡有變，閂了門，趕緊給馬叔打電話，讓他幫忙再給老同學唐學文吹吹口風。馬叔在電話那頭要我放心，留單位沒問題，幾天前他還跟唐局長吃過飯，唐局長當時打過保票。我的心還是放不下來，怕小鍾又鬧出什麼事來。

　　回到單位，財務科王老師告訴我，向局長準備提前調離，唐局長馬上要扶正，就差下文件了。王老師告訴我的時候欲說還休，表情十分複雜。

　　為了在王老師那裡套到消息，下班前，我約了王老師，請他下館子。幾杯啤酒下肚，王老師的臉變成酡色，繼而又變成棗色，他一沾酒就上臉。王老師告訴了我內幕，他要我提前有心理準備，留單位的人可能會是小鍾。向局長這次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變得那麼快，是唐局長和小鍾聯手搞的鬼，唐局長承諾讓小鍾留單位，小鍾於是拿照片要挾向局長，要他早一點下台，提唐局長上去，要不然就把照片公布到網上。向局長擔心晚節不保，只好就範了。

　　聽王老師講完，我心情跌到低谷，但依然滿臉堆笑。

　　回來的路上，我想了好久，自己不過是唐局長的棋子，給他打探消息的線人。如果真的是小鍾留下來，我也要鬧一鬧，弄個魚死網破，不能便宜了唐局長，坐收漁利。

　　回家的路上，我在報刊亭買了一份《瀟湘晨報》，回到家，翻看新聞，五一廣場出現了扎針事件，有人自稱艾滋病人，用注射器針頭扎路上的行人……

　　報紙上的天氣預報講，長沙會繼續降溫，近幾日要落雪。那一夜，我遭遇了從未有過的難眠夜晚。

　　八

　　大清早，我疲憊不堪地爬起床，刷牙洗臉后，正準備去上班。馬叔來電話，他說過來找我有事，讓我上午不要去單位，在家裡等他，他已經跟唐局長打過招呼。

　　馬叔過來后，把我帶到一家茶餐廳吃早點，他神色凝重，似乎有難言之隱。看馬叔的表情，我猜他這次找我准沒有好事。隔了一會，馬叔露出一副抱歉的樣子，講我留單位的事情搞砸了，馬叔沒把原因講得像王老師那麼詳細，他隱隱約約提了唐局長要扶正，得讓小鍾留下。我曉得馬叔這次來找我，是唐局長跟他打過招呼。馬叔說，馬力，留不了單位，我再跟你想辦法，你先回學校把論文弄好。

　　因為提前在王老師那裡曉得了消息，我十分平靜，沒有把失望流露在臉上。馬叔講了不少寬我心的話。後來，他買了單，打了一輛夏利的士走了。臨走前，他從車裡探出腦殼，反覆強調，要我不要鬧事，他再幫我想辦法！

　　看着馬叔坐的那輛的士消失在車水馬龍中，我掉頭轉身，面無表情地走了。

　　天空突然飄起雪花，我走到一家小診所門口，停下來。想好后，我走進診所，老闆帶着職業的微笑，問我要什麼，看病還是買葯。我買了個注射器，之後找到一家文具店，買了一瓶紅墨水。

　　從文具店出來，雪越下越大，雪花變成了鵝毛。路上的行人撐着傘，沒有撐傘的人行色匆匆地走着，只有我一個人，像蝸牛一樣，躊躇在漫天大雪的街上。

　　回到住處，手凍僵了，我搓着手，呵了好幾口熱氣。我拿出注射器，把墨水瓶蓋啟開，而後抽了滿管紅墨水。走進洗手間，我把注射器里的紅墨水推出來，取下針頭，然後把注射器塑料管扔進垃圾桶。回到房裡，又把墨水瓶和餘下的紅墨水扔進了垃圾桶。從房間五屜櫃里尋出一把傘，我把注射器針頭用衛生紙包好，裝進褲兜，走出家門。

　　寒風浸骨，街上清清冷冷的，回到單位，小鍾又開始上班了，她坐在辦公室上網，一副悠閑的樣子。看到我時，小鍾神秘叵測地朝我笑。不久后，趁她不留意，我把褲兜里的針頭取出來，測量了深淺，刺在自己右邊屁股上。

　　之後，我在辦公室發出一聲尖叫，把其他辦公室的人全部引了來，堵在辦公室門口。我站起身，屁股下面有個針頭。同事們面面相覷，我說，這是哪個跟我開玩笑，用針頭扎我。我拿起針頭看了看，說，上面好像有血。門口有個同事說，昨天《瀟湘晨報》里有一則新聞，要市民當心愛滋病針頭，小馬，你得小心啊！同事剛講完，我擺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講馬上去醫院檢查。

　　唐局長把我帶到湘雅醫院，做了愛滋病抗體（HIV）、梅毒血清學試驗（RPR）、乙肝兩對半、肝功能等多種病毒檢測。一天後結果出來，跟我預料的一樣，查出我是乙肝病毒攜帶者，有乙肝小三陽。醫生告訴我沒有大問題，給我開了些保肝葯，並叮囑我每隔半年做一次肝功能檢測。

　　因為我和小鍾在一間辦公室，兩個人是實習生，只能留一個在單位。我走了，小鍾就是即得利益者。單位的同事都很同情我，懷疑針頭是小鍾放的，對她的態度發生了大轉變，對她不冷不熱。有人說，小鍾這次玩笑開大了，讓小馬害上了富貴病！小鍾百口難辯，賭咒發誓，一遍一遍講她沒做過。於是就有人冷嘲熱諷說，床上的照片都敢拍，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幾天後，迫於壓力，小鍾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單位。小鍾收拾東西的時候我不在，她走後，在我辦公桌上留了張便條。小鍾講她以前做了很多不應該的事情，但這次針頭的事情不是她做的，單位沒人相信她，她希望我相信她，不要嫉恨她。便條的最後一個自然段，小鍾講她要去深圳，去一個陌生的沒有人認識她的環境，重新開始！

　　看完便條，我掏出手機，打算跟小鍾發短信，告訴她真相，字打到一半，我轉念又按了刪除鍵。我心裡清楚，這件事情只能爛在肚子里，注射器針頭是我自己弄的，我作為乙肝病毒攜帶者是父母的遺傳。

　　星期六夜裡給家裡打電話，電話接通后，我握着手機的右手有些發抖，我告訴父親，比我早一個星期來單位實習的小鍾走了，我能留在單位了。父親很長時間沒有作聲，我聽到電話那邊哽咽的聲音，父親帶着哭腔連講了幾聲，那就好那就好！我很想告訴父親單位發生的事情，話到嘴邊，喉頭打了結，講不出口。我的眼睛潮了。望了一眼窗外紛紛揚揚肥碩的雪花，我跟父親莫名其妙的講了一句，長沙落雪了！

　　(責編:雲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