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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舞神阿娜爾罕

手機:M版  分類:長篇連載  編輯:小景

  一、阿娜爾罕的心兒醉了

  葡萄熟的時候,三十歲的維吾爾族大姑娘阿娜爾罕心兒醉了。她圓了出國夢,要出國留學了。

  她是西北師範大學藝術系的助教,教那些未來的人民教師跳舞。這回出國卻是去向外國人學跳舞,只不過側重於舞蹈理論。因為她的學生已不滿足合著音樂節拍蹦蹦跳跳。他們也想搞舞蹈創作,編個舞劇什麼的,用世界流行的舞譜記下來。說起來不好意思,阿拉爾罕不懂舞譜。據說全世界有一百多種舞譜,一般人想學也摸不着頭腦。她這次是去以色列,投身到著名的埃許柯爾——瓦赫曼舞譜的發明人諾亞·埃許柯爾教授門下跟她學舞譜。

  半年前,根據中以間的一個文化交流協定,埃許柯爾教授到北京幫東方歌舞團排了幾個希伯萊傳統舞蹈,舉辦幾場專題講座后再順道到舞蹈之鄉新疆考察,在新疆接待她的就是西北師大藝術系的系主任馬維揚教授。在向客人介紹維吾爾民間舞時,馬教授喚來自己的學生阿娜爾罕作現場演示。當阿娜爾罕穿起靚麗的民族服裝,旋開不知有多少條細長的辮子舞起來的時候,這個慈祥的猶太老太太睜大她黃褐色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發出一連串的喝彩。眼前這個美麗的姑娘簡直就是個舞蹈的精靈,她全身每個細胞都富含舞蹈的表現力,洋溢出一種東西方舞蹈交匯所形成的特異魅力。舞后,這位舞蹈大師把初出茅廬的青年助教喚到膝前,兩人用英語親切地交談起來,就像一對母女。無形中,倒把馬教授冷落了。

  這以後,以色列女舞蹈家在新疆的整個考察活動就全由阿娜爾罕作陪並充當翻譯。當埃許柯爾結束中國之行時,阿娜爾罕就得到了這次出國留學的機會。

  阿娜爾罕是個說走就可以走的人,她父母雙亡,這些年雖有丘比特的神箭射向她,全被她巧妙地擋開了。她30歲仍是單身,彷彿就為了這一天。儘管如此,出國前她還是回了一趟老家葡萄溝。

  老家的買買提大爺跟她講過,她媽媽是個漢人,是烏魯木齊一個歌舞團里舞跳得最好的演員,那模樣兒長得就像天上的仙女。葡萄溝有所五七幹校,那年頭烏魯木齊有問題的幹部都往那兒送,其中就有那個仙女。維吾爾人記不住漢人的名字,但那女孩長得實在招人惹眼,老鄉們都稱她為七泉湖的仙女。因為她常在七泉湖邊的草灘上面對着高昌故國的落日和博格達峰頂晶亮的積雪跳起舞來,那身段經七泉湖碧藍的湖水一襯,把遠遠立在一邊的鄉親們看得如痴如醉。日子長了,鄉親們知道她是北京人,在北京一所舞蹈學校畢業后,來歌舞團充當台柱。可她在烏魯木齊只紅了兩年,就趕上那場“史無前例”。像她這樣的“三名三高”人物自然是第一批就進五七幹校了。

  買買提大爺說,跟七仙女一起下放到幹校的還有歌舞團的一名男主角,名字也叫買買提。他與七仙女很要好,七泉湖邊,更多的時候是他們倆並肩坐在草地上成雙成對的影子,他們戀愛了。那時候過日子難,兩人好了相互有個照應,日子容易打發。

  有一回,五七幹校總部要舉行忠字舞比賽,各個連隊都要排練參賽。他們連有兩個歌舞團的尖子演員,只要讓他倆設計幾個動作,弄些隊形變換,排練熟了,肯定能得到紅旗。可幹校總部規定,為了體現十億人民一個聲音,忠字舞的動作必須規範,各連必須派人去幹校總部學習后回來教會大家按統一動作跳。這樣,連長就把去總部學忠字舞的任務交給買買提。而這時買買提心急火燎正想去幹校總部的醫務室找關係弄些墮胎藥,因為他的女友已懷孕了。這在當時可是個大問題。兩個資產階級文藝路線的黑幹將到幹校了不好好改造,竟未婚先孕,這還了得?所以,買買提有這麼個機會是求之不得的。去總部要穿過沙漠,有三十公里路。買買提挎上女友遞上的水壺,跳上馬背就出發了。

  買買提這一去再也沒回來,十天後,連長用步話機向總部詢問,才知買買提單身獨騎回來好幾天了。連長想起幾天前那場颳得昏天黑地的沙暴,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他帶人去找,一遍又一遍。人們先是找到那匹渴累而死的馬,在死馬之前十里多的沙窩裡,才找到正在迅速脫水、向乾屍轉化的買買提。顯然,沙暴讓他迷失方向誤入大漠深處。等他辨明方向往回趕時,人和馬都不行了。其實,買買提死的地方,離分場只有七公里。

  人們發現,買買提右手捏着一支圓珠筆,在他自己裸露的肚皮和大腿上,畫滿了密密麻麻誰也看不懂的符號,他左手還捏着兩粒跌打丸……

  連長把那個女的叫去辨認那些古怪的符號。那女人沒有哭,也不能哭,她輕輕撫摸着那具自己傾心的、現在已經乾癟、變了形的胴體,抄下那些他用最後一絲生命力畫下只有她能讀懂的符號。

  人們壘起一個小土丘,送買買提入土時,那年輕的女舞者正在七泉湖邊,教着一個方隊跳着當時神州大地上最時興的舞蹈。她發狂似地一刻不停地舞着,直到昏倒在草灘上……

  三天後,連長把忠字舞比賽的優勝紅旗扛回來了,他一高興,就分配女舞者去干最輕鬆的看守草料場的活。

  那兩粒跌打丸沒有起作用,幾個月後,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好心的買買提大爺家的門被敲開,風雪裹着一個女人,女人裹着一個襁褓,一股腦兒卷進來……

  是那個女舞者,她把一個柔弱的小生命託付給一個慈祥的維吾爾族老人……

  二、耶路撒冷沒有舞蹈

  阿娜爾罕默默地在七泉湖邊一個小土丘前佇立。土丘里躺着她的生身之父,她是來與父親告別的。她的手裡捏着一枚在那個年代人人必佩的像章。這是父母留給她的唯一遺物了。買買提大爺把它交給她,說也許日後能憑這枚像章找到媽媽……老人跟阿娜爾罕說,那女舞者把你託付給我的第二天,你那可憐的媽媽因為大出血昏倒在草料場上,連長用吉普車把她連夜送走了……後來聽說,她命保住了,人已回北京。因為她的健康狀況已不適應在內陸……除了這枚她自己用手工做的像章,什麼也沒留下。

  阿娜爾罕在西北師大讀書期間,曾有意打聽過,可那個歌舞團在文革一開始就解散了,團里女的漢族演員進過幹校的有好幾人,誰也說不清她們的下落……

  阿娜爾罕輾轉換了三個航班,才到耶路撒冷。這些飛機票花光了她全部積蓄。她決定到目的地后一邊打工一邊讀書。可是,在飛機上,向身邊的乘客談起自己到耶路撒冷讀書時,聽的人全都搖頭:耶路撒冷不是讀書的地方呀!

  果然,一下飛機,她就感到氣氛不對,到處都是軍警。本來講好的,教授會來機場接她,可她沒有來,在出口處,一個一身軍裝的男人舉着個寫有她名字的小牌在接她。並直接把她帶到醫院,他是教授的兒子,他告訴她教授受傷住院了。這個消息對於人地兩生的阿娜爾罕不啻是當頭一棒。

  阿娜爾罕想起來了,前天,巴勒斯坦一個人體炸彈在喬治五世大街拐角處製造了一起爆炸,當場炸死炸傷五十多人,全世界都轉播了猶太電訊社的這則消息。

  “當時我媽媽正為家裡要來客人而去超市,炸彈就響了……”軍人說。

  阿娜爾罕的心直往下沉。她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可她心裡又巴望早一點見到教授。車子在軍警密布的街道上拐了幾個彎,到希伯萊大學北面的哈達薩醫院門口才停下來。

  “我忙得很,不進去了。我媽媽在外傷科A347房,她特別想見你,你自己進去罷。”那位以色列軍人說。

  阿娜爾罕一隻腳跨出車門時,他又叫住她,手往左前方一指:

  “看到那個梅內夫托阿赫大酒店了嗎?我已為你訂了房間。你看過我媽媽后,到總台付了房金,就可以拿到鑰匙了。”

  阿娜爾罕呆住了,直到這輛車子掉轉車頭疾駛而去,她還沒有挪動腳步。從那酒店豪華的外表來看,沒有四星級也肯定是三星級,自己囊中那點可憐巴巴的碎美金,能付一夜房錢?

  儘管阿娜爾罕已有精神準備,但一跨進病房,她還是像落進冰窟窿里,渾身被凍住了。

  由於天熱,病床上的埃許柯爾教授沒蓋被單,她的整條右腿沒有了,創面上裹着密密的紗布。老人精神還好,她正安靜地靠在床上讀書。一副老花眼鏡耷拉到鼻樑上。聽到腳步聲,她頭一抬,眼鏡落了下來:

  “啊,阿娜爾罕,我的孩子,你終於平安地到了……你看,我起不來了。一個搞舞蹈的沒了腿,就成廢物了……”

  熱淚盈眶的阿娜爾罕趕緊走上前,半天說不出話。埃許柯爾教授薄薄的嘴唇勾出一個苦笑:“今天早上,我們大學的校長來看我,要我安心養傷。說等我傷好,也不用去學校了……言下之意,我得提前退休,希伯萊大學的藝術系,不再開舞蹈課,耶路撒冷沒有舞蹈了……孩子,發生這一切時,你已在途中,我沒有辦法通知你。現在,我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沒法帶你……快離開這個人間地獄吧……”

  儘管是大熱天,坐在病床邊的阿娜爾罕感到了冷,由心裡向外地冷。

  埃許柯爾教授繼續說:“並且,我現在才知道,要學舞譜,你根本用不着離開中國。我很自負,以前總認為自己發明的舞譜是世界上最好的。後來出了拉班舞譜,我又儘力為拉班舞譜鼓吹,說要以拉班舞譜統一世界……我給你講個故事。上個月七號,我作為國際動作譜會議的主席,專程趕到香港,準備主持即將召開的世界第二屆國際動作譜會議。我們為這次會議制定的主題就是‘以拉班舞譜統一世界’。在會議開幕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一個女人用怯生生的不太熟練的英語請求我允許她旁聽明天的會議。她說她用了三十年,研究出一種她自己命名的‘定位法舞譜’。我問她在哪裡,她說她已在酒店門廳;我問她的什麼定位法舞譜帶來沒有,她說已帶在身邊,我下樓接下她的舞譜和電話號碼。當天晚上,我一宿沒合眼,讀完他的著作后我的興奮是難以形容的。困惑世界舞譜學界多少年的難題在她這裡迎刃而解了,她找到一種最理想的語言和符號來科學地標明舞蹈的一切形體動作。定位法舞譜在人類的舞蹈史上將是劃時代的,這就如同音樂界發明了五線譜和簡譜。跟定位法舞譜相比,我的埃許柯爾——瓦赫曼舞譜、以及後來的拉班舞譜都成了不值一提的東西。”

  聽老太太動情的講述,阿娜爾罕入迷了。她那雙美麗的、略帶倦意的大眼睛變得很亮很亮。已經忘記了自己處境的尷尬……

  三、絕境

  “第二天,在這個全世界舞蹈界最有影響的學術會議上,我們把她請上主席台。看得出來,她一點準備也沒有,穿着洗得發白的外套,總顯得侷促不安。事後才知道,為了趕到香港來進行最後一搏,她變賣了自己一切可以變賣的東西。”埃許柯爾忍住傷痛,回憶着上個月發生的事。

  病房裡一片肅靜。

  “你看,這就是她交給大會的手稿,這是一個人三十年心血的結晶哪!我回來后,馬上出版了她的英語版《定位法舞譜》,我已經把它譯成希伯萊文,這書也很快要出來。這書一出來,它的光輝會讓我變得暗淡無光。我大半生的治學很快會被人遺忘。不過,我樂意這麼干,因為人類文明發展了。”

  “不會的,老師,人們並未因為有了愛因斯坦而忘記牛頓。她是在你的肩膀上往上攀。”阿娜爾罕說。

  埃許柯爾苦笑着搖搖頭:

  “不,她的舞譜跟我們那一套完全是兩碼事,是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子,我甚至斷定她沒讀過我的著作。定位法舞譜只有中國人才搞得出來,它只能誕生在中國的土地上。它的高明就在於它是建築在中國輝煌的文明的頂峰上。孩子,別棄玉逐石了,回中國去吧,我給你寫封信,再帶上她的手稿。我已譯完了,原稿應該還給她。”

  埃許柯爾咬着牙傾過上身,把那一大沓書稿遞過來。封皮上,作者姓名是中文的娟秀的手寫體:“伍秀美於北京舞蹈學院”。

  在阿娜爾罕翻閱這部書稿時,止痛藥藥效已過,只見老人佝僂着身子,雙手捧住殘腿哼哼起來。汗把她一頭褐色的頭髮都濕透了。阿娜爾罕趕緊掏出手帕擦她頭臉上的汗。

  這當兒,教授的兒子來了。媽媽的傷什麼時候會痛他是知道的。他招呼來護士,推來了小車,七手八腳地把母親推進了診療室。阿娜爾罕手足無措站在一旁,直到那個兵從診療室走出來,朝她瞪起冷峻的眼睛:

  “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我媽媽傷成這樣,你還好意思打擾她?”

  “我想留在老師身邊照料老師……”阿娜爾罕囁嚅着。

  “不用,我媽有護士照料。”那個兵就拿手推她了。

  無奈,阿娜爾罕背着包,出現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酒店是斷然不能進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到哪兒去。

  她沿着人行道慢慢朝南走。由於剛發生那次大爆炸,街道上除了巡邏的軍警,很少見行人。

  前方那個叉道口上卻圍着不少人。阿娜爾罕走近一看,原來人圈子中間有兩個小女孩在行乞。一個雙目失明了,正用英語唱着一首哀怨的歌。另一個女孩大一點,正合著瞎眼妹妹的歌聲跳舞。地上一隻阿拉伯漆盆,那是用來接過客施捨的。

  阿娜爾罕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首先是那哀怨的歌聲抓住她:

  議會大廳里的政客爺爺

  能聽到我的歌聲嗎

  我們有太多的苦難

  戰爭奪去我們的父母

  硝煙熏瞎了我的雙眼

  孤苦伶仃的女孩多可憐

  ……

  阿娜爾罕看了那女孩一眼,渾身立刻像遭到電擊一樣一陣震顫。那個跳舞的女孩兩隻蘆柴棒似的胳膊高高舉起,淚痕滿面的臉下面那個嬌小的身軀正在痛苦地扭曲,這種扭曲在舞蹈語彙中是列入大忌的,但就是這強烈的動作把人類極度的痛苦表現得淋漓盡致。舞蹈會有如此強烈的震撼力,阿娜爾罕為此而震驚。

  圍觀的人群流淚了,為這歌、這舞。

  於是人們解囊了,叮叮噹噹,錢雨落進漆盆。

  阿娜爾罕抹了一把奪眶而出的淚,掏出身上全部家當七美元五十二美分,擠進人圈,落錢入盆。

  唱歌的小姑娘仍在唱,但那跳舞的女孩卻因體力不支,癱坐在地上。她那張貧血的小臉滿臉是汗,她大口大口喘着氣,目光里是不能繼續為這許多好心人獻舞而遺憾。

  阿娜爾罕心裡一動,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走進場子中間,放下包,朝眾人說了句英語:“我來代替這位小姑娘跳舞罷”,說著她就跳了起來。

  這是風味特異的高水平的中國新疆舞。阿娜爾罕運用自己的舞蹈技能,即興表演着一個成人對和平的渴求,她用這獨特的方式,向人們表示謝意。

  於是,唱歌的瞎眼女孩唱得更哀切了:

  對苦難我們已經厭倦

  安寧的日子快快到來

  ……

  阿娜爾罕想到了失去腿的舞蹈家,她忘情地投進這個氛圍。在異國這片災難深重的土地上,她表達出來對和平的渴望引起人們強烈的共鳴。於是,滿場子眾口一詞唱起這首歌:

  讓橄欖綠遍聖城

  我們不需要爭戰

  ……

  這時,那個疲倦之極的小姑娘奇迹似地站起來,向這位好心的大姐燦爛地一笑,和她一搭一檔對舞起來。這一來,場子上的氣氛就更熱烈,人們隨着舞蹈的節奏,拍起巴掌,發出有節律“和平!和平!”的呼喊。

  四、月是故鄉明

  阿娜爾罕覺得自己在飄蕩,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霧海里,慢慢凝聚出人影。

  她又閉了一會眼,睜開眼睛時,一切都是實景了。她躺在一張床上,房裡有人,兩個,一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正叮叮噹噹地收拾着醫療器械。另一人站在窗前,由於逆光,看不清此人的臉。

  “她沒事,沒有腦震蕩,主要是累的,活動過量,腦缺氧,又受到驚嚇,躺一會就好了。”醫生用英語對窗前人說,背起出診箱走了。

  窗前人走過來。阿娜爾罕看到一張稜角分明的、三十來歲的漢人男子的臉,聽到一口純正的京腔:

  “你終於醒過來了……這裡是新華社駐耶路撒冷記者站。我叫羅振新。目前這裡只有我一人,先前你跳舞、捐錢時,我就注意你了。我看出你是新疆人,可又有漢人血統,不管怎麼說,都是中國人。你大概是剛到這兒吧?要不不會這麼冒失。要知道,這裡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地方,各種政治、民族、宗教勢力,都把耶城當角斗場了。就先前那場你如此投入的把戲,也是另一派政治勢力導演的。冷眼旁觀可以,怎麼就稀里糊塗摻和進去?挨當頭一棒還是輕的。說吧,我該送你到什麼地方?”

  到這時候,三十歲的大姑娘眼淚如斷線珍珠般地流下來了。面對祖國親人,她傾訴出自己出國留學夢的幻滅和眼下面臨的絕境……

  “那麼,你只有在隔壁我同事的房裡先住下,我同事去開羅了。給你國內的親人打電話,讓他們給你匯路費吧。”羅振新說。

  誰知阿娜爾罕又是搖頭。真人面前莫說假,她介紹了自己的情況。

  “你的意思是要我給你解決路費?”

  “這是借,我用人格保證回國后一定還你。”阿娜爾罕說。

  羅振新望着她,嘆了一口氣:

  “你非逼我挪用公款不可了。不談錢,先解決肚子問題。我們不常上館子,花了錢又吃不好。可我這裡只有方便麵,從國內帶來的,每次出來扛一大箱……”羅振新站在她面前說。

  “謝謝,我要,要兩包……”阿娜爾罕真餓了,上一頓還是在飛機上吃的。

  吃面時,羅振新說,先前她昏迷時,為了弄清她身份,他曾打開她死抱着的那個包,發現裡面除了那部書稿外並無值錢的東西。他問她伍秀美是什麼人?於是阿娜爾罕把先前埃許柯爾講的故事又複述一遍:

  “她是北京舞蹈學院的副教授,發明了定位法舞譜,在世界上有很大影響,這回升正高沒問題了。”阿娜爾罕說,“今晚我正好把它讀一遍。”

  阿娜爾罕說著站起來要去洗碗,感覺頭有點痛,一摸,頭上老大個包。

  “豈有此理!這是嚴重侵犯人權!”她罵了一句,“我這樣子很難看不是?”

  羅振新望着她說:

  “你很美,你的外貌集中了漢人和維吾爾人最美的部分。你的舞也跳得十分出色。我沒必要恭維你,先前真的傾倒了許多人,包括我在內,正因為這種美,才促使我產生了英雄救美的衝動……”

  阿娜爾罕臉紅了:“不過你英雄救美可要救到底啊,現在美人有難,流落異邦,學宋太祖千里送京娘,把我送回家,才算條漢子!”

  “這漢子我做定了。我跟你說,我家住在你要找的北京舞蹈學院後門左邊的帕兒衚衕,跟你們舞蹈還特別有緣,我老婆就是舞蹈學院畢業的,她長得雖沒你漂亮,可上台跳起白天鵝,還是會傾倒成千上萬的觀眾——她就在芭蕾舞團里跳芭蕾。我們這一對,被左鄰右舍歸納為才子佳人型……”

  “哈,一下子又從英雄變成才子了?”

  “不吹牛,沒點才,三十五歲的人會放出來獨當一面?本人的大特寫,也曾讓洛陽紙貴。在你們的《新疆日報》上,還發過我一篇‘高昌故國行’……”

  “你到過高昌?”阿娜爾罕秀美的眼睛睜圓了。

  “九四年秋,跟着一支石油勘探隊對進去的。面對着那堆廢墟,有一種進入夢境的蒼涼……”

  “好,把我送到家,你又可以去尋夢,我家離高昌不遠!”阿娜爾罕燦爛地笑着。一邊拎起那隻包,隨羅振新來到隔壁的房間。

  阿娜爾罕這才知道堂堂新華社駐耶路撒冷記者站不過是在一家廉價旅館里租了兩個房間而已。

  這一間房裡有點亂,似乎還有個陌生男人的氣息。阿娜爾罕在傳真機前的轉椅上坐下,長長吐出一口氣:好歹不要露宿街頭了。

  羅振新帶上房門回他的房間去了。阿娜爾罕想,這個好吹牛的英雄加才子倒真是個好人,沒他自己可慘了。在異國他鄉,親不親中國人么。

  阿娜爾罕翻開伍秀美的《定位法舞譜》,才讀了幾頁就發現,這舞譜裡面有很深的東西。伍秀美認為小腹是人體運動的軸心,這簡直就像發明車輪一樣重要。而且,她把人類複雜的動作科學化了,而這個轉化是如此自然,科學和藝術如此和諧地交融。她繼續讀下去,慢慢悟出來,定位法舞譜貫穿着一種思想,那一個個符號裡面傳達着一種既古遠又現代的哲學。這哲學源自《易經》,又有老子、莊子的深邃,體現出天人合一的完美……

  阿娜爾罕後悔了,自己真是孤陋寡聞,早知國內有這麼好的老師,何必捨近求遠來吃這苦頭?得趕快回北京,拜伍秀美為師。

  也是阿娜爾罕運氣好,第二天一早,羅振新就來敲她的門:

  “快起來收拾一下,立刻去飛機場。總社來電話召我回北京,我不能把你扔在這兒!”

  阿娜爾罕驚喜地爬起來。

  “能去醫院向埃許柯爾教授道別嗎?”她問。

  “來不及了,回國后再給她寫信吧。”羅振新說。

  也只有這樣了。於是,飛機倒飛機地折騰了一整天,在北京上空降落時,舷窗外一碧如洗的夜空里,正掛着一輪滿月。啊,這月好亮好圓!

  五、一對京華倦客

  這時,羅振新把自己的名片遞給阿娜爾罕:

  “我們單位的財務制度是回來后三天內必須報賬。阿娜爾罕小姐,我給你墊付的飛機票是公款,你必須明天把錢還給我,可別讓我犯錯誤!明天下午五時以前,我等你電話。”

  “天,我一下上哪兒去弄這一大筆錢?”阿娜爾罕沮喪地說,“大哥,你給我想想辦法吧……我回烏魯木齊,砸鍋賣鐵,很快就會把錢匯給你,好人做到底……”

  “別大哥大哥地叫,你叫我老公都沒用,這個好人我可做不起。在家裡,我老婆把錢抓得死死的,我這人又特怕老婆……再跟你打個招呼,等會到出口處,我們就不認識了。因為我老婆會在出口處接我。她醋勁特大,要見我從國外帶回個比她還漂亮的女人,就沒我的好日子過了。對不起,我再說一遍,錢你明天必須還給我!”

  阿娜爾罕眼淚都出來了:

  “大哥,你這是逼我朝海里跳了!”

  “可千萬別投湖,你投湖我就慘了……你不是說,你媽在北京嗎?一個六十年代北京舞蹈學院畢業的人,掏這幾千塊錢不成問題。明天從早上開始找,找到晚,總能找到。找到你媽就好了。”羅振新說著從袋裡摸出三張百元鈔票,塞給她,“這錢不用還,就算大哥送的,你今晚住店、明天打的找媽,不都得花錢嗎?”

  阿娜爾罕接過錢,可她仍高興不起來:

  “可是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你不是還有一塊她留給你的像章嗎?”羅振新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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