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死方休

　　大年除夕，天降瑞雪，奇寒無比。塞外本為苦寒之地，冰凌澗更在其邊陲之西，與茫茫雪原毗連而居，中間又橫生出數座綿亘無延的山峰阻隔，平日穿行，尚且兇險異常。適逢這冰天雪地之境，實則雪上又覆霜，難上加難。

　　狹長的羊腸小道，晶瑩剔透的大朵雪片在冷冽刺骨的寒風中鋪天蓋地的喧囂呼嘯，將一夜之間開滿“梨花”的羅杉壓皺。雪花簌簌離枝，剩一樹樹光禿禿的彎腰枝幹，冷清清的落照。地面上的積雪愈壓愈厚，足有一尺來深。放眼望去，除了漫天狂亂的雪花，便是如同死寂一樣深沉廣博的白色蒼籠和懾人心魄的低回哭訴。唐開元年間，玄宗任用姚崇、宋景為相，採納他們安邦定國的建言，重溯貞觀盛世之時“諫官議政”之制。廣開言路，聽取八方民聲。此條小道地處中原腹心，直通東都洛陽，為諫言必經之路。始至宋朝開國，太祖“杯酒釋兵權”，起“重文輕武”之風，但邊疆塞外，蠻夷搔攘不息；民間鄉野盜賊猖獗，橫行無忌，亦不曾間斷，到南宋建炎有星火磅礴燎燃之勢。方時，金人舉兵揮師南下，進犯我中原，傷亡遍布，震撼朝野。無奈奸臣弄權，昏庸當道，抗金之事難成其效。廟堂之遠卻不甘亡國喪辱，習武殺敵報國。江湖英雄俠士痛惡朝廷，不願從軍，專於此堵殺後方逃亡叛徒，以己之力默然相助抗金壯業。遂聲名頗巨，有名“定波”傳世。其中當屬江城子為最。相傳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斷臂遊俠江城子前輩以一己之力於此截殺江南匪寇笑問天等一十八人眾，阻滯他們向遼告密大宋密集軍情。戰況空前絕後，為百年難得一見的經典戰役。不想縱橫一世的一代梟雄們竟死的死，傷的傷，從此於江湖上銷聲匿跡，無從說起。而歷經那場駭人聽聞地惡戰，大宋天下倖免了一場浩劫，遊俠江城子也同時音信全無。有人說，他已然戰死；有人說他身受重傷，在暗處調養生息，圖謀大計；亦有人說他退隱山林，避世修行。眾說紛紜，難調一口。可幸的是自笑問天之流絕跡，江湖總算落得個太平盛世，一致對外，於國於民，皆大歡喜。後人不忘這位英雄平定風波的義舉，取此道“定波”以示紀念。概因時間久遠，此道又地處荒僻，鮮有人跡，漸漸埋入煙塵，已無人能識。

　　荒蕪人煙的蒼茫天地，只剩下茫茫風雪急遽迴旋，仍不見減緩之勢。時間悄無聲息流向暮晚，又做一日。小道上，忽然一人一騎從遠處奔來。一襲白衣風馳電掣般穿雪而過，周身上下連同坐騎都是徹頭徹尾的刺眼白色。轉瞬之間，便揚長而去，消失在廣闊無邊的風雪懷抱，蹤跡難尋。

　　金陵城下，秦淮河畔，笙簫遍地，大片的酒綠燈紅一眼望不到盡頭。繁盛之醉，皆可與煙花三月爛漫的揚州鼎足而立。談笑風生。雖歲入冬寒，街上行人稀疏，也擋不住繁華千里流瀉。靡靡之音。每到傍晚掌燈十分，流芳苑門前便如開盤早市，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而鄰家怡紅院則庭前冷落鞍馬稀。較之以前鼎盛光景，當不可同日而語。怡紅院老鴇秦三娘站在門口，看在眼裡，有無盡的哀婉，雖徐娘半老，不及那些年芳十八的美麗身姿可以肆無忌憚地揮霍青春，但風韻猶存，實則令那些風塵女子也艷羨三分。煙花之地，靠的是年輕姿色，也靠着周旋在男人流里的進退得當的得心應手術，但藏在深處的無可奈何卻有道與何人訴說。面對流年忘返的洶湧男人，在風花雪月之地日日周而復始的旋轉在風流韻事里，秦三娘臉上瞥過一絲不可察覺地厭倦和麻木冷淡，很快便藏在風二爺進門打趣的葷段子里。她搖擺腰肢，忙轉身賠笑到：“風二爺今兒又看上了那位姑娘？”隨着他進到大堂。回頭暮色迷亂，明月黯淡無光，她的心裡晃過一絲哀怨。

　　怡紅院的正堂坐北朝南，布置奢華。姑娘風騷恃寵，淫蕩橫流。燈火妖嬈，似不曾黯淡。暗紅色的桌椅上，客人左擁右抱，浪語羞言如流水破口而出，溢滿整個廳堂。人往穿梭，隱映之下道不盡的迤邐春光。風二爺移步風流淵，趁三娘恭身斟酒之際，伸出肥厚的右手狠抹過三娘高聳的半裸酥胸，直惹她頭上玳瑁叮噹，嬌笑連連。她順勢依在風二爺懷裡，任他在自己身體上縱橫捭闔。軟語相求道：“二爺請輕點，賤妾好生難受”，說完，便被二爺抱到床上婉轉承歡。芙蓉帳內，雲收雨霽，三娘輕聲怨道，“爺今兒好生高興，可苦了奴家。你看”，掀開被褥，露出雪白的桐體，從挺拔膨脹的山峰以下堆疊着深深淺淺的手指揉捏后的爪印和牙印，幾近有血液滲出，甚是疼痛；風二爺側過身在三娘頭上親吻了一番，手指輕柔地撫弄她的傷口，口中念出：“呵呵！寶貝勿怪！老夫即將平步青雲，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你可隨我還籍從良，過快活日子。”“何事？”三娘疑問。風二爺遲疑了一下，拱手相向，“說與你知道，也無妨礙。我仰仗當朝宰相秦大人福威，替他辦了幾件大事，只等朝廷與金人議和成功，老夫便坐收漁利。呵呵！”三娘深知他乃長安城內的富賈，沒想他也暗中參入朝政大事。從他口中得知此驚天大密，她的身子嚇出一身冷汗，渾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往二爺的懷裡靠，嘴裡嬌聲，“就怕爺那時早已將妾身拋擲腦後，讓妾空歡喜一場。”“三娘多疑，只等老夫驅車來迎你進門，共享洪福”，二爺攬過她嬌柔的身軀，壓在身下，同赴雲海巫山。

　　彼時，流芳苑內，醉煙閣里，溫柔香起，一派糜爛之色。倏忽間，聽一男子的慘叫聲從東廂傳來，喧鬧的大堂剎時靜默。只見一衣衫不整的女子惶恐的抱頭狂奔亂叫，“殺人拉！”，便跑下樓來。整個大廳頓時騷動不安。鴇母帶人到事發地春風閣，只見王員外的獨子王邵赤身裸體地橫躺在大床中間，身首異處，死相恐怖。

　　早有好事者通告州府，縣令懼於王邵為秦檜義子，連夜升堂立案，派遣衙役傾傾而出全城緝捕追拿案犯，擾民安寧。翌日，府衙張榜官文：力捉兇犯歸案者，賞銀五百兩。

　　滄浪亭。長安街外，月明星稀，不見烏雀。

　　黑衣人臨欄而相，縛手而立，器宇軒昂，靜峙如山。白凈一恭身在旁，兩手作揖，對着黑衣人，神情焦急萬分，額頭上滲出大滴汗漬。約莫幾許，黑衣人沉穩一聲：“數日前，前線捷報頻傳，岳將軍長驅直入金軍營地，勢入破竹。朝中主戰派與秦檜為首的主和派發生劇烈爭議，皇上一怒之下，罷黜朝議。不過幾日，宰相李綱大人遭右相黃潛善、知樞密院事汪伯彥排擠出朝，他的‘建國十策’也因此落空；宗澤大人苦心經營的開封基地只能前功盡棄，我中原抗金義軍腹面受敵，傷亡慘重；太學生陳東、進士歐陽澈先後聯名上書留用賢相李綱，罷免黃、汪一干職務，還都開封，結果竟被高宗因故殺害。之後，宮中太監相傳，皇上在御書房單獨召見秦檜，密會軍機要務。今雖金軍大舉揮軍南下，局勢甚不明朗，堪有亡國之。然我大宋有岳將軍可力挽狂瀾於不敗之地；但昏庸高宗寵幸奸臣秦檜，事事聽信於他。以秦檜之奸險、陰毒，畏弱的天性，勢必不會不從中作梗，斷送收復河山大勢。李綱大人與眾主戰派大臣磋商計議，定出安撫民心，穩定局勢之良策。可惜，前日派遣而去的死士被秦賊手下圍截，死無葬身之地。如今之計，只有央你速八百里快馬加鞭，再趕往冰凌澗。如能找到此山外之人，我大宋方有一線生機，不至亡國家破。此事關乎我大宋興亡，切記泄露天機”說到最後，挺立的身形微微一顫，“他是閔某二十年前結拜的生死兄弟，有萬夫不擋之勇，這是我的信物”，便從懷中取出半塊雕刻精緻的環佩，鄭重其事地交與白凈一，不曾回頭。白凈一接過信物，只覺手中一沉，轉身飛躍而起，消失在叢林之中。黑衣人腳不移半步，衣裾飄忽，抬眼處深邃如海，逼近疆域。遠處星光灼灼，落一彎蒼穹。

　　立春。冰消雪融，長安城外，風光綺麗，溫暖醉人。情嵬坡前，桃花破時節而初綻，馥郁芬芳。遊人如織。臨河畔，只見幾對青年男女驚慌逃竄。眾人移步前往，風二爺倒在地上，臉上泛起快活地笑容，身側依躺着一妙年少女，螓首埋於他的下胯，一動也不動。衙門捕快得訊趕來，四處搜查一番，毫無收穫，收拾屍體，返回停屍房。驗屍管於二人胸口發現一細小的上口，系劍氣所致，三丈之外一招斃命。城門外的通緝令上，告示天下，全城戒備，搜捕兇犯。

　　怡紅院內客人乘興，口中談資不斷。囂雜聲中，聽一人說話：道：“李兄可曾聽聞城中情嵬坡風二爺命案？”另一人應答：“滿城風雨，誰人不知。都說風二爺死於凜冽劍氣之下，三丈之外被人取命。當時和她的小妾正行苟且之事，羞煞人也！”前一人應合：“這風二爺平生陰狠，也該有此報，只可惜了他一家美眷，要獨守空閨。要是我等有他此福，便是配上性命也值。”“呵呵！還是梁兄風流。來，干。”秦三娘先是聽風二爺被殺一事，心裡到是舒松一口起，隨後聞說“凜冽劍氣，三丈之外取人性命”，她心裡堵然一驚，轉又眉梢一喜，匆忙回到望香堂。見一身材高大的玄衣人右手站在梳妝台前，手中拿着鳳頭釵，凝神沉思。左袖垂落，靜如楊柳。秦三娘反手關上門，立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眼淚婉轉在眼眸中，滿是朝思暮想的那個男人。那玄衣人剛才失神，這才回頭，卻見玉人臨立，倏忽之間，只兀地的站立，然後懷中溫玉香軟，隱隱有哭腔入耳：“我終於等到你回來了。”“這些年，苦了三娘，我對不住你”玄衣人伸出手指抹去落下的滾燙液體，轉而報她更緊，虎目中淚光閃爍，“我這次來出山，不用我說，也知我用意。奉閔兄之命，必誅殺秦賊狗命，徹底蕩平障礙，以謝天下。”“你一去就上二十年，我便足足等了你二十年。好不容易盼到今天聚守，卻還是空歡喜一場。城哥，你就不能不去嗎？”說著跪在黑衣人面前，不停搖曳他落在腰間的衣袖玄黑衣人伸手托起秦三娘，“三娘，我答應你。做完這次，我就向閩兄請辭，離開冰凌澗，帶你去一處沒有人知道的地方，過神仙眷侶的生活，再不用理會國家大事江湖恩怨”。三娘看着眼前的剛毅男人，和當初認識他時一樣，她不由的嘆出一口氣，只聽他繼續說到，“這次楓兒殺王邵於風二，給秦檜當頭一棒，使他勾結金人的陰謀不能順利實現。但眼下，他秦賊變本加厲，反而與金賊走得更近，實令人擔憂。我這二十年來，苦守塞外，終感人單力薄。這次計劃謀策縝密，我和楓兒一同去取秦檜賤命，志在必得，雖死無憾。”

　　正月初八，長安街上，花市繁榮，秦檜得皇令同朝中大小官員賞花，命道天方丈與天壇向天祈福，保佑社稷興旺。執法畢，大宴群臣，秦檜居高位，坐於中，庭下歌舞喧騰。觥讎交錯，阿諛奉承之音漸濃。忽見二蒙面玄衣人飛檐而下，直逼秦檜。秦檜大驚，從座位上跌下來，急忙吆喝護衛圍在身旁。庭下歌舞停罷，各官員抱頭東奔西走，亂作一團。凜冽劍氣傾盆而瀉，一批批圍上來的將士轟然倒地，開始便是成名絕技“魂歸一劍”，力求速戰速決。二人成俯衝之勢，他們的衣裾在空氣中膨脹飄飛，形成一道無形的氣牆，將無數冷箭震蕩出身外。刀箭相碰鏗鏘有聲，只見殘落的箭羽如同細雨飄零。長安城內，馬蹄蕭蕭，趕來瀟湘庭院。秦檜在隨從的簇擁下，朝庭院門口移動。玄衣人手中利劍如逛風咋起，掀起劇烈的劍氣，一波一波盪過去，光芒所到之處，血肉橫飛，慘叫聲鳴。蒙面二人左移右騰，逼近秦檜，面前如潮水一般湧出殺不盡的武士。廝殺間，他們兩眼對視，微微頷首，然後暗然提氣，踢足凌雲而上，矯捷地躍入空中，瞬間成蒼鷹撲兔之勢，俯衝而下，必殺技“冰峰萬里”傾囊而出，一時間無數劍影洶湧灌溉，直撲秦檜逃竄的方向，將人群炸開，地面露出深深的坑凹。四周的城牆上圍着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箭似雨點從四面八方急速飛來。一玄衣人左手抓緊獨臂玄衣人的右腳，兩人同時快速旋轉，巨大的圓圈就向四周咆哮而去。屋檐上儘是人頭落地的聲響，屍海如山堆積。刀林劍雨中，兩人來去揮灑自如，目睹秦檜已從院門逃走，遂騰空飛逝，奔向院門后。獨臂玄衣人回頭，發現自己徒弟御風而行的速度減慢，輕飄一折，欺身迴旋，只見他大腿內側中了兩支箭，臉色青黑，獨臂俠探手搭住他的靜脈，所幸護體真氣深厚，內息通暢，中毒不是很深，轉手點中他胸口檀中穴，渡於一股純真真氣送至他五臟六腑，所有動作魚貫而出，一氣呵成。剛才躍牆而出時，周圍箭矢驟然劇增，漫天流竄，以他功力，終不及師傅來去從容，暗地裡硬挨上了兩記，只沒想到原來所放之箭塗有劇毒。只是挾風奔馳，絲毫沒有因此停滯。秦檜距離他們也只有一丈之遙，後面追兵窮起而反撲，來勢兇猛。“師傅，你去追殺秦賊，我在此斷後，不要管我”那年輕的玄衣人見勢郎聲而出，“師傅怎可能丟下你？你身負箭毒，當自保，尋找機會突圍，我拿了秦檜狗頭便來與你們匯合”，斷臂玄衣人語落之際，身形並未落下半分。長街轉角處，獨臂玄衣人突運流傳神功，於半空中手起“流風回雪”，劈出一道絢爛奪目的劍芒，落向秦檜的馬車中，隨即急衝下墜，劍取車心。孰料，在城牆上突然橫生出一張玄天法網，徒然生變，江城子一個急停，縱身斜空而上，又被四周驀地里圍攏過來的網絲擋住，劍觸網絲，如泥牛入海，勁道全無。霎時，法網收縮，將其團團包裹，透不過起來。四名控制繩索的力士押住江城子，囚車前，早已跪着失手被擒的江城子徒弟。

　　第二日，一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和一少年被綁在街頭的石牌上，全身上下看不清一快完整的皮膚。其中那中年男子只有一隻右臂，左袖乾淨的束在玄色腰帶里，空出的部分在寒風中飄舞。唯那兩雙眼睛正義凜然，讓人好生敬服。天明時分，居民都涌過來圍着石牌，議論聲如同潮水蕩漾，飄滿大街小巷。人群背後，有一女子側身含淚，背影好象一下下蒼老了幾十年，萎靡的消失在街尾轉角，朝着怡紅院的方向。

　　怡紅院鴇母秦三娘突然消失，怡紅院少了從前的熱鬧。不下三日，流芳苑依仗秦檜貴勢，在十五那天鯨吞了怡紅院，更名“紅袖香”。每天人滿為患。

　　秦檜驚嚇之下，數日不曾出門，出入皆有大批衛士貼身防護，並下令逮捕行刺同黨，慘加殺害。迫於金人壓力，秦檜奏於高宗，曲解岳飛《滿江紅》中“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旨在迎回欽宗，徽宗二帝，危及皇位。高宗連日發十二道金牌，止直搗黃龍之勢，令岳飛班師回朝。眼看萬里河山收復在即，頃刻間，付諸流水，成萬古之怨。秦相府外，常有一面容憔悴的黑衣蒙面婦人出沒。

　　滄浪亭。黑暗沉寂如死，有擋不住的窒息流瀉。

　　白凈一跪到在黑衣人背後，泣不成聲，“閩大人，刺殺計劃失敗；岳元帥已冤死在風波亭。”黑衣人依舊靜默如山。許久，仰天長嘯一聲，“天亡我大宋！”亭外雲雀驚飛，叫聲凄慘，不絕於耳。

　　不過幾日，抗金名將韓世忠、張浚兵權被收，左相趙鼎遭罷黜，高宗及於求和，以淮水以北大片土地賣於金人，簽訂“紹興和議”，羞於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