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人道歉還受過

　　經過這兩年的闖蕩，阿貴那張嘴算是練出來了。說起來也是，他本是個高中生，一旦適應了環境，講話就不會像剛出道時那樣木訥了。半個月前，一家三替公司看中了阿貴的伶牙俐齒，讓他獨當一面專門負責替人道歉的業務。阿貴在新的崗位上幹得還不錯。他的業務大部分是替那些戀愛談崩了的小夥子去向那些高傲的公主道歉。為此阿貴專門研究了青春期的心理學，再加上他出色的臨場發揮，還真的使好幾對戀人重歸於好。當他抱着一大束鮮花，再賠上他燦爛的笑臉，按響那些個小夥子們提供的地址的門鈴時，儘管那些愛情故事的女主角們在這之前發誓再也不要見那些個負心郎，甚至連電話也不接了，可她們開門見了這麼一個帥小伙，也不能把他拒之門外了。而阿貴一旦進了門，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就有如魚入海鳥投林進入了自由王國。還別說，這半個月跑下來，阿貴已經悟出來了，自己這工作是建立和諧社會的潤滑劑，還是蠻有價值的。

　　可今天阿貴接的這筆業務的委託人卻不是那些情場失意的小夥子，交了預付金填了委託單的是一位四十掛零的先生。他要道歉的對象是他八十多歲的奶奶。那位先生說，他是奶奶帶大的，他跟他奶奶有着非比尋常的感情。可自打他續弦娶進眼下的妻子后，他奶奶跟他這個新娶的女人關係越來越緊張，就在前天，他奶奶說什麼也不肯跟他們一起過日子了。八十多歲的人非要一個人回到老屋裡去。那位先生說，前天，是他把老人送到小區大門外的，他要叫出租車送她時，老太太又發了牛脾氣，她說什麼也不要孫子叫出租車，甚至不要他送她。她說，憑她的每月八百來塊的退休金，她坐不起出租車，她要到前面坐43路公交車回去。那位先生說，他知道奶奶兩隻腳靜脈曲張，站不久。老人說，你以為如今的人良心都跟你一樣壞？我上了公交車，就憑我這滿頭白髮，還愁沒人給我讓座？老人說完氣鼓鼓地走了。

　　那位先生說，傍晚一下班，他就直奔老屋，可無論怎樣他就是叫不開門了。他今天來，是請三替公司的人出面替他向老人好好地道個歉，最好能勸她答應回來跟他們一起過，他會管住老婆，不讓她再惹老人生氣了……阿貴回答說，他家裡也有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他知道怎麼跟老人說話，他一定會儘力的。

　　這樣，阿貴就出發去完成這個艱難的任務了。他先到樓下的花店裡買了一大束由長壽花、大麗花、迎春花和蘭花組成的花束。這半個月跑下來，阿貴知道花是好東西，一肚子氣的人見到這燦爛的鮮花，氣頓時就會消去一大半。在往那位先生提供的地址趕的路上，阿貴一遍又一遍構思着自己此去的一言一行。老人不開門怎麼辦？她要知道是孫子雇來的人就拉下臉要把他轟出去怎麼辦？阿貴把自己每一個環節的應對措施都想得很細很細，甚至自己每一句話該用什麼樣的語氣都想好了。就這樣他到了目的地。

　　找到那間老房子，阿貴開始敲門了。

　　“誰呀？”屋裡響起一個聲音。

　　“我是弄堂口花店的小夥計。”阿貴依照盤算好的話回答。

　　阿貴已經聽那位先生介紹過了，老太太退休前是一所小學的老師，她整整教了35年書，她只要聽到孩子的聲音，心裡就會開出花來。所以，阿貴用了比自己實際年齡更年輕、甚至還帶點童稚的口音說話：

　　“一個成語的意思我不清楚，想來請教李老師……”

　　一扇老式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隔着那一大束鮮花，一老一少兩個隔代人面對面站着了。就在這一瞬間，兩個人都呆在那裡，就像兩個失去牽引的皮影。

　　他們見過。豈止見過，就在前天午後的43路公交車上，兩人的邂逅還伴隨着此後發生的那一場不愉快……

　　那天，阿貴的自行車胎被缺德鬼撒在馬路上的黑心釘戳破了，他把車子朝一個很忙的修車攤一扔，拔腳就走，走了一站多路想想又不能誤了僱主的事。就跳上剛進站的一輛43路公交車。他兩隻腳又酸又痛，他多麼想有個位置歇歇腳啊，可在這麼擠的車上這無疑是奢望。誰知人也有運氣好的時候，他剛這麼想的時候，身邊一個小姐就要下車離座起身向車門移去。阿貴不由分說一屁股坐下去。此刻的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這幸福並不長久，才過了一站路，阿貴就看見在擠上車的人流中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在她上車的同時，車上的廣播就在一遍又一遍地播着“請乘客們發揚公德，給老年人讓個座”的提示。這時如果那個老人能擠到阿貴身邊，阿貴肯定二話不說就給她讓座了。可她擠到阿貴的前排就不能動了，而在阿貴前排的雙人座上，坐着旁若無人地摟在一起的一對穿着入時的年輕人。這一來阿貴長噓了一口氣，要讓座也該那一對人給她讓，這就沒自己的事了。

　　可那兩個依然旁若無人，絲毫沒有讓座的意思。車上的廣播還在一遍又一遍播着那個讓座提示。那個老太太抓不到頭頂的手環，她只得雙手抓着那兩個年輕人的椅背，艱難地維持着平衡，不讓自己在搖晃中跌倒。

　　“說你哩，要你給老人讓個座。”阿貴身邊一個先生看不下去了，對阿貴說。

　　這一來阿貴沉不住氣了，他最討厭城裡人看不起鄉下人。他頭一橫，一句話脫口而出： “憑什麼？憑什麼城裡的年輕人可以不讓座，而要我們鄉下人讓座？”

　　那個老太太朝阿貴看過來了，她搖搖頭，說：“瞧這素質……唉，不逞之徒，不可理喻！……”

　　一聽“素質”兩個字，阿貴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全中國的城裡人從來不檢點自己，都把當今社會上出現的一些不文明的現象歸結為湧進城裡來的鄉下人。對老人說的“不逞之徒”這個成語他不是很懂，但他知道這反正不是個好詞……於是，他瞪着老太太，吼了起來：“這麼大年紀的人，嘴巴乾淨點！七老八十，就不要出來瘋癲了！”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犯了眾怒。剛才那位開口要他讓座的先生的手指差點就要指到他鼻子上了。“你就不會老啊？”“你家裡就沒有老人啊？”“你老了就不出門啊？”的責問滿車響了起來。這時的阿貴好委屈，他滿面通紅地吼了起來：“我不明白了，我不就沒讓座嗎？她身邊那兩個年輕人不也沒讓，他們的素質就好了？……”

　　阿貴的話還沒說完，車就到站了。只見他前面的兩個年輕人站起來，轉過身向下車門走去。這時阿貴看見，那男青年的手腕部位上着石膏，他的女朋友正小心翼翼地護着他這隻傷胳膊，不讓擁擠的人群碰到他那隻受傷的手。先前他這隻胳膊放在胸前，阿貴真的沒有看見……

　　這時阿貴的頭頂就像壓下一座山。他的頭低下去，低下去。又過了一站，他就忙不迭下了車……

　　可是，這個世界就是這麼小，這會兒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個老太太。

　　沉默片刻，還是老太太先說話：“你是來請教我‘不逞之徒’這句成語怎麼解釋的吧？我可以告訴你，因為個人的私慾得不到滿足而在社會上搗亂、不講道理的蠻橫之人，都可以用這句成語來形容。顯然，它用到你頭上正合適。”

　　到這時候，伶牙俐齒的阿貴一句話也沒說出口。他只覺得今天的任務好難。是替自己道歉好呢？還是代他的僱主、老太太那位孫子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