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墳

　　一個美麗的幻想，一個浪漫的筆名，一場不以任何條件為轉移愛情……湮沒在她曾經心馳神往的鄉野中。田園，不僅有醇美，還有愚蒙……

　　《圓墳》

　　沙玫

　　（一）

　　今天是媽媽葬后第三天，按家鄉的風俗是給媽媽圓墳的日子。昨天堂叔說，今天須早去，囑咐我千萬別起床晚了，圓墳這天，必須往墳上多添些土，否則雨水大了棺材會露出來，因為三年內就不準往墳上再添土了。

　　現在，媽媽的墳到底堆成啥樣了？我離開得太匆忙了，根本無從知道。出殯那天，爸爸想到墳上去看着媽媽的棺材下葬，按鄉俗這是絕對不可以的。爸爸瘋了似的要往祖墳處跑，幾個小夥子硬是將他往回拖。一般情況下，送葬車隊須緩緩駛向下葬處，在途中還要奏哀樂，可經爸爸這麼一折騰，哀樂免了，載有棺材和送葬人的拖拉機、三馬車加大了馬力往前沖，到了墳坑前，人們手忙腳亂地把媽媽的棺材放進去……這時爸爸像一頭瘋狂的獅子終於掙脫了一群小夥子粗壯的大手，也衝到了墳坑前。令人們意想不到的是，爸爸並沒有尋死覓活地往墳坑跳，而是跪在墳坑前，大聲哭喊道：“李梅，我對不起你呀……爹呀，娘呀，李梅先去伺候你們了，看在你兒子的面兒上，你們別再為難她了……”

　　聲聲撕心裂腹。

　　我看到媽媽的墳坑挖在爺爺奶奶的墳頭前，聽着爸爸的哭喊，眼淚刷地流了下來：“爺爺奶奶在那個世界真的不會再為難媽媽嗎？爸爸這麼多年為了孝順父母，不也在一直為難媽媽嗎？父母恩情重於泰山，愛情就輕於鴻毛嗎？”

　　“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爹你娘活着的時候就沒看過你的面子！”我大舅媽憤怒地吼道。

　　“你有什麼面子？你要是真有面子，我妹妹就不遭這麼多罪了……”我大姨哭喊着說。

　　“少說兩句吧，再怎麼說，人也是沒了。”堂叔勸道。送葬的鄉親也紛紛附和。

　　“我那苦死了的妹妹呀……”“我那可憐死了的妹妹呀……”我媽的娘家人不再譴責爸爸，坐在墳坑前紛紛痛哭失聲。

　　我真的沒想到媽媽走得這麼突然，這是上天對恪守孝道的爸爸的敬告，還是對我這個不孝女的懲罰？

　　……

　　墳坑四周插了十幾張鐵杴，我被親戚們簇擁着圍着墳坑轉三圈，一邊轉一邊順手拿起插着的鐵杴往墳坑填土，每次只需填一兩下，再把鐵杴插上，三圈下來后，我便被親屬們簇擁着離開墳坑，其餘的土由鄉鄰填。離開時，親屬們囑咐我不許再哭了，也不許回頭看。至於為什麼，我不便問。

　　今天要去圓墳了，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起得早。我按鄰居趙奶奶囑咐，把買來的黑、綠、藍、黃、粉等各種顏色的電光紙，用剪刀剪成褂子、褲子、鞋子、襪子等形狀。我媽走的急，咽氣時沒穿着新衣服，趙奶奶讓我多裁幾套，在圓墳時燒給我媽穿。

　　（二）

　　按我們這兒的風俗，人去世后第二天去火化，第三天下葬。媽媽火化那天，男人們站了一院子，女人們擠了一屋子。他們有的是來幫忙，有的是來看熱鬧。媽媽今年四十二歲，患的病是心肌梗塞，倘在城市，或許有救活的希望，可在農村……我家離縣城醫院七十多里……。媽媽英年早逝，人們也大概想聽到我凄慘的哭聲，見證一下生離死別之痛，順便抹幾把同情的眼淚，而結果，他們都失瞭望。

　　“唉，瞧這丫頭，真是鐵石心腸，親娘再也見不着了，也不哭幾聲”，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

　　“聽說迷上網的人都這樣，在網上打遊戲，成天打打殺殺，死個把人，也就看慣了。”一個年輕媳婦應道。

　　“可這死的是她親媽呀……”中年的婦女哽咽了。

　　“喂，那天電視上演的，天津一個十幾歲的男生，就是玩遊戲入了迷，說什麼要上天堂，自己從二十四層樓上跳下來摔死了，電梯里還有錄像呢，說不定這丫頭也相信天堂。嘿嘿！……”一個見多識廣的中年男子邊說邊笑。

　　“唉，人強不如命強，命苦的人走到蜜州也不甜。她公公婆婆洋棒，大鋼窩囊，閨女又是個遊戲迷……”中年婦女嘆息道。

　　“什麼命呀運的？我就不信，全在她自己。你說，她好好的一個大學生，不在城裡找婆家，偏偏看上個大鋼，自己跑來嫁給人家，還讓公公婆婆看不上，這不是犯賤么？”年輕小媳婦說得鏗鏘有力。

　　“這就叫放着陽關道不走，偏走這獨木橋，老輩兒人講個門當戶對，現代人兒也講個社會地位，她可好，念書念出神經病來了。”見多識廣的中年男子分析得頭頭是道。

　　七嘴八舌的刺耳話，使我咬緊了嘴唇，我還是沒有像人們期望的那樣放聲大哭。

　　“孩子，哭幾聲吧，送你媽上路，你要不哭，你媽下輩子就投胎成啞巴了。”滿頭白髮的趙奶奶，撥開圍觀的人群擠進來，哆哆嗦嗦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爸爸見我沒抱住媽媽的遺體大哭，憤怒了，他瞪着布滿血絲的大眼衝過來：“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媽是被你急死的！你出去上網，天黑了不回家，急死了你媽！”爸爸一下子把我摁倒在地，像打媽媽那樣，狠狠地打我耳光。婦女們驚叫着閃到一旁，幾個大男人趕緊過來拽開爸爸。

　　“打死我吧，我不活了，反正我媽已經沒了”，我從地上爬起來，用頭撞向爸爸。“這個家我沒留戀的人了！你這個渾蛋，你娶了我媽，你不保護她；你生了我，你不疼惜我。你聽你娘的，聽你爹的，你們一家子虐待我們娘兒倆。我有你這樣的爸爸是恥辱！倘不是我媽在這兒，我早走啦。給，你打死我，你這個渾蛋，我的命是你給的，你拿回去算啦，我早就不想要啦……”我瘋了似的往爸爸跟前竄，婦女們拚命拉住我的胳膊。

　　爸爸被我反常的舉動驚呆了，他猛然撲向停放媽媽遺體的竹板床，跪在床前，嚎啕大哭，邊哭邊用拳頭狠狠地捶床幫。

　　“你跪有什麼用？你哭我媽也活不了，你這個渾蛋，這世界上最大的渾蛋！我媽受了你一輩子氣，現在她死了，解脫了，葬了我媽，我再也不回這個家……”

　　人失去理智什麼渾話也說得出口，憋在我心中十幾年的怒火，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我在替我可憐的媽媽叫屈，在這個家裡，媽媽忍淚含悲度過了十八年，她即使被爸爸打得鼻青臉腫也不會向外人訴說，別人問起來，額頭怎麼青了，她總是說是不小心碰的。我很不解，媽媽為什麼生在現代社會，讀過大學，卻有那麼深的封建思想。在我的心底，我一直怨恨媽媽：為什麼不和爸爸離婚，為什麼不帶我逃到一個沒有這麼多是非的地方。

　　其實，媽媽內心深處很倔強。小時候，我看到媽媽被爸爸打，嚇得哭，媽媽卻瞪着眼對我說：“不許哭，哭更會讓他們瞧不起”，我現在遇到傷心事不掉眼淚的習慣，就是在那種環境下培養出來的。

　　……

　　院外傳來一陣兒密集的鞭炮聲，院子里的人騷動起來：“李梅娘家來人弔喪了”，話音未落，一群人便哭喊着進了院兒。我的眼淚噴涌而出：我看到姥姥被人攙扶着走進屋來，她滿頭白髮，老淚縱橫，所有圍觀的人都忍不住隨她哭起來。

　　“我的傻閨女呀，我不聽話的傻閨女呀，你嫁到這個村裡來，把命丟了呀……你賭着氣離開娘呀，我哪一天也放不下呀，十八年啦，我想起我那受着屈的閨女喲，我睡不好覺喲；我想着我那可憐的閨女喲，我吃不痛快飯喲，我那苦死了的閨女呀，你不爭氣呀，娘救不了你呀，我那沒過一天好日子的閨女呀，心疼死我這當娘的啦……我誠望我那閨女喲，從那泥窪兒里爬出來呀，可我那閨女喲，沒這個福分喲，我再也叫不應我那閨女咧，我那受了罪的閨女呀，你怎麼這麼狠心哪，丟下你這老的少的喲，依靠着誰呀，我那受夠了委屈的閨女喲，撒手不管我了呀……”姥姥哭着數落着我媽遭受的一切，用手拍着我媽的遺體。我想撲到姥姥懷裡大哭一場，不知為什麼，我竟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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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潔兒，醒醒吧，你可別嚇姥姥了，我的好孩子，我的寶貝兒……”，迷迷糊糊地，我聽到姥姥的呼喚。我努力睜開眼，我已躺在爸爸懷裡，爸爸那寫滿疲憊、悲傷的臉也進入了我的視線。舅舅的眼淚滴在我臉上，大姨的淚珠滑落在我身上，姥姥那冰涼的手緊緊握着我的手……

　　我原以為，媽媽去世了，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疼惜我了，姥姥一家人對我的呵護，讓我淚流滿面，羞愧難當：我對不住姥姥，是我急死了媽媽，是我讓姥姥在古稀之年體嘗喪女之痛。

　　（三）

　　我出生在1991年清明節那個淚雨紛飛的日子。

　　“你說，哪一天生孩子不好？偏偏選在清明這天，我們老王家的喜興氣全讓這丫頭沖跑了。”爺爺嫌我是丫頭，憤憤地說。

　　“唉，薄沙是地，禿瞎是兒，是誰哪輩子做了孽事，讓我們老王家斷了香火呀！”奶奶指罵我媽。

　　我出生那天，奶奶見是個丫頭，當即就建議讓姑姑把我抱走送人，別人問起來，就說孩子夭折了，這樣，就能再生個第二胎。媽媽看着嬌弱的我，硬是攬我在懷裡不放。第二天，爺爺在村西頭一個算命瞎子那兒，卜了一卦，說我是土命，爸媽是水命，土克水，依然力主把我送人。爸爸雖然捨不得，但在奶奶的哭鬧面前，就只能言聽計從。由於媽媽的堅持，我才得以在這個家落戶。爺爺奶奶沒有達到把我送人的目的，便開始實施新的戰略計劃。

　　“離婚，散了她，我渾身是錢，再給你娶十個媳婦也娶得起。”爺爺誘惑我爸。爺爺的自吹自擂、趾高氣昂，在村上是有名的，人送綽號“大洋馬”。

　　“純粹是下賤東西，賴在我家不走，我兒子早不想要你了”，奶奶的尖酸刻毒在村上也是首屈一指的，人送綽號“洋蠍子”。

　　我最早的記憶，就是這些貶損我媽媽的話。我沒有快樂的童年，我的尊嚴早就被這一家人踩在腳下。

　　我媽媽有一份教師工作，必須響應國家計劃生育號召，不能要第二胎。我是女兒，這就斷絕了爺爺奶奶抱孫子續香火的希望。沒有孫子，他們覺得在村裡抬不起頭，於是，千方百計遷怒於我媽，逼我媽離婚。我的降生，是媽媽難日的開始。媽媽沒出月子，家庭戰爭便頻頻爆發，戰敗者當然就是我媽。

　　每當爺爺奶奶指桑罵槐攻擊我媽的時候，爸爸就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大氣不敢出。媽媽一旦反駁一兩句，便會招來爸爸的拳打腳踢。我恨透了這個家，在這裡，善良蛻變成懦弱，賢惠蛻變成迂拙，媽媽為了她少女時代理想中的愛情夢，一踏進這個家門，就被安排在了奴隸的位置上，想翻身鬧革命，自然會遭到全家人的鎮壓。

　　我不知從哪裡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所以，我便用這句話來形容我媽。隨着時間的流逝，我的長大，同情媽媽的情感在我內心漸漸消失，怨恨媽媽的情感在我靈魂深處潛滋暗長。我總希望媽媽與爸爸離婚，帶着我遠走高飛，找一個能容得下我們母女的地方，可媽媽就是不肯跨出這一步。……

　　去年十月底，我讀初三前半學期，學校組織了一次體檢，我被查出心臟早搏。媽媽帶我去縣醫院，醫生說是心肌炎後遺症所致，不抓緊時間治療會送命的。媽媽驚恐的眼神讓我如墜深淵。於是，爸媽決定帶我去北京阜外心腦血管醫院診治。離家之前，癱瘓在床的奶奶大哭大鬧，她願意讓我爸陪護在她身邊。北京，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爸爸實在不放心我們娘兒倆去，於是硬着頭皮把奶奶託付給我姑姑，陪着我和媽媽去北京。

　　“李梅，你這個賤貨，你跟我搶兒子，你不修好，生個丫頭你也養不活……大鋼，你這個馬尾巴耍兒（學名喜鵲），尾巴長，你娶了媳婦忘了娘，你把媳婦裝在褲兜里，把娘扔到山溝里……”一路上，奶奶的哭罵聲縈繞在我耳邊，我看到媽媽眼裡閃動着淚花。

　　也許就是那次去北京，我才第一次感到爸爸也算是愛我的，媽媽不與爸爸離婚，也許算是對的，我看到身體單薄瘦弱的爸爸為我排隊挂號、買葯，我也確實感動了一番。北京看病，連帶吃住，共花掉八千多元，這些錢都是媽媽從大舅大姨那裡借來的，因為爸媽所有的積蓄，在四年前早已被罹患癌症的爺爺花光了，另外還背負了兩萬多元的債務。媽媽每進出一點錢，都要在小本子上記賬，精打細算湊錢還債。舊賬未了，新賬又添，為了得到個放心的結論，我們不得不來到北京。

　　“沒有先天性心臟病，心臟也沒有發生器質性病變”，仔細審視分析着各種檢查化驗報告單，阜外的專家嚴肅地說。

　　我們一家都長長舒了口氣。

　　“但是，心臟早搏病因複雜，也得積極配合治療。先吃一個療程的葯，再看效果。從現在開始，不要參加劇烈運動了。”專家補充道。

　　“那跑操呢？”媽媽怯怯地問。

　　“先別跑了”專家答。

　　我的心一下子冷到了冰點。

　　……

　　在北京名醫院看病，能掛上專家號很不容易，我們在那兒停留了兩個星期，由於耽誤了課，回來時媽媽沒讓我回村，就直接送我到寄宿學校。我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我從小就非常敬慕軍人，幻想將來有一天考上軍校，成為一名英姿颯爽的女軍官。心臟病打碎了我多彩的夢想，我開始吃不下飯，睡不着覺，聽不進課，於是，我就想辦法跟着愛上網的同學在夜間從學校跳牆出來，到網吧查找關於我的病的一些資料。班主任得知我出入網吧后，通知我爸媽領我回家反省一周，這時我才知道奶奶去世了。

　　我心裡像卸了萬斤重擔，疏朗極了。我覺得我就像只刺蝟，一進家門看到奶奶，我渾身的刺兒就會豎起來防範。我和奶奶鬥爭的歷史已經有五六個年頭了。我十來歲時，已經忍受不了她對我媽的辱罵，於是想盡辦法和她鬥嘴，為此，我挨了爸爸不少揍。但我不會像媽媽那樣示弱。最有紀念意義的一次是，她又罵我媽心眼壞，賴在王家不走，絕戶（指沒兒子）命，我憤怒地衝到奶奶住的房間，把她貼在床頭上方牆上的那兩個胖男孩畫兒撕得粉碎。雖然那次爸爸重重地揍了我，但我覺得我替媽媽出了一口悶氣。現在奶奶去世了，我終於盼來了比較幸福的三口之家。

　　幾個月過去，經過幾次複查，我的病仍然沒有一個滿意的治療效果。每逢周末回家，我都騎着自行車去七八裡外的鎮上，到網吧查找關於我病的資料，於是我便成了人人盡知的女網迷。爸媽並不知道我搞什麼名堂，我也不願把我的心理負擔轉嫁給他們。我只是推說到網吧查各省市有創意的中考題。漸漸地，他們對我的話開始懷疑，因為我的學習成績直線下降，於是，他們開始制止我去上網。

　　因為我的病，爸爸不再動手打我。每次媽媽把我從網吧里拽回來。都會以淚洗面。我很納悶，一向堅忍剛強的媽媽，為何現在脆弱不堪？

　　“你不能給媽爭口氣呀！”媽媽拚命晃動我的肩膀。

　　“爭氣？你別把爭氣的事往我身上推。你也是人，有本事你自己爭呀？你也是四十歲的人了，還活不明白，人家騎在你脖子上拉屎、尿尿，你怨誰呀？你逼我幹嘛？反正我命也不長。”我總這樣毫不留情地挖苦媽媽，用我的病威脅媽媽。而每聽到這樣的話，媽媽轉身便走，她不再和我較勁，怕我病情加重，因為醫生囑咐了，讓我保持精神愉快。

　　春節過後，初三開始進入緊張的複習階段。而恰在這時，河北保定徐水縣綜合高中有兩名女生相繼不明原因死亡，公安局介入調查，之後得出結論：兩女生有心臟病，學校學習生活過於緊張，心理負擔過重所致。

　　離中考越近，我就越焦慮，我擔心重點中學因為我有病而不錄取我。“五一”勞動節，學校放假三天。五月二日上午，媽媽和爸爸一起下地幹活，我便趁機從家裡溜出來，為了躲避他們的追蹤，我索性坐車到鄰縣縣城去上網。

　　不知不覺間，天黑下來，我沒趕上回家的末班車。因為我家一直經濟困難，爸媽沒安裝固定電話，也沒買手機，所以我不能及時告訴他們我在哪兒。我用網吧電話聯繫堂叔，沒人接，別人家的號碼我又不知道，於是我又在網吧里翻網頁，想過一會兒再打一次電話。

　　這次停留，我收穫不小：一位高中語文教師在網上說，她前幾天參加高考研討會，北京人大附中的高級教師楊建宇老師曾給他們分析了“心率”“心律”的區別，心臟早搏是心律失常的一種，並不可怕，倘身體沒其它不適表現可不必擔心，青少年心臟早搏有的是成長期生理失調引起，多發生在十五六歲期間，過些時間癥狀自動消失，並不影響考大學。人大附中兩名立志考軍校的高三男生遇到此種情況，楊老師帶他們諮詢了專家的。

　　我簡直欣喜若狂！我想趕快讓爸媽知道這驚人的好消息！

　　這時，我才發現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堂叔家的電話接通了，我驚呆了：堂叔告訴我，我媽出事了，晚上八點半，死於心肌梗塞。家裡尋找我的啟事，已在附近幾個縣市電視台滾動播出。

　　“天意從來高難問，更何況人情易老悲難訴”，我突然間理解了古人這句宿命色彩的詩句！難道真如算命先生說的那樣，我剋死了我媽？姥姥給我講過《大登殿》的故事，說王寶釧住寒窯苦熬十八年，做王妃享清福只有十八天。可我的媽媽呢，含辛茹苦十八載，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呀！

　　我的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媽媽焦急地奔跑着呼喚我的情景：天黑了，媽媽找不到我……

　　是我急死了苦命的母親，是我害得姥姥白髮人送黑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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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圓墳（四）

　　在農村，圓墳的日子有很多講究。我是媽媽唯一的孩子，我必須把媽媽身後的事處理好。從前，我經常埋怨媽媽，在農村教書，不倫不類：城裡人瞧不起我們，嫌我們土氣；農村人看不慣我們，嫌我們大氣。為了不落個洋相皮子的名聲，我從小就被媽媽囑咐，要主動和村上的鄉親打招呼。所以，媽媽過世后辦喪事，給我指點迷津的人並不少。

　　按鄰居趙奶奶的囑咐，我必須把媽媽生前穿過的較好的衣物找出來，到圓墳時在媽媽墳前燒掉，原因還是媽媽去世時沒穿上新衣物，這樣做我媽媽在那個世界就不至於凍着。

　　我在立櫃里翻找着圓墳時所要帶去的衣物，突然從柜子的右下角發現了一個盛過整件洗衣粉的袋子。什麼東西塞得這麼滿，還得放在櫃底？我將袋子提出來，解開口袋繩，把裡面的東西倒出。原來是一堆舊書信和日記本。書信都是按人名一捆捆綁着的。媽媽太珍惜友誼了，二十多年前的書信竟沒有扔掉。書信大多數是她在高中讀書時發表文章后，全國各地的筆友們寫來的，雖未曾謀面，但他們書信來往有的竟達六十多封。

　　一個本子闖入了我的視線，這不是二十年前的，是新近的。我打開，扉頁上赫然寫着：“追夢依舊——雖然我的文學夢破滅了，但我仍然不輟筆耕；雖然我的愛情夢破碎了，但我心中的玫瑰依然盛開，即便她開在無邊的沙漠里……”。日記的第一頁，工工整整抄着詩人田曉菲的一篇作品《獻給海的詩》，是新近抄上去的，因為標有抄錄日期：

　　獻給海的詩

　　當聲聲殷切的呼喚在心中響起

　　我知道那是你——

　　在遠方把我忠誠地等待

　　你等着我，以你潮水的呼吸

　　礁石的沉默

　　以你海鷗的純潔，貝殼的多彩

　　以你永恆的深沉與智慧

　　以你不老的晴朗與陰霾

　　直到天邊的紅霞褪盡了顏色

　　直到夜幕上的星星燃燒得蒼白

　　哪怕世上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我

　　不改的，是你堅貞的情懷

　　情到深處已沒有淚水

　　有的只是永不退潮的愛

　　於是我一次又一次離開你

　　只為了一次又一次再回來……

　　三月二十五日

　　我翻到日記的最後一頁，想知道媽媽最近想說的話。看到最後一天日記的日期，竟也是三月二十五日，我有點失望。但很快我就被日記中的話震住了：

　　“我有一個遺願，那就是當我死後，我的女兒有能力給我買一塊墳地，不求大，咫尺即可，葬在一個山坡上，旁邊有野草花盛開。這是最理想的；倘她沒能力辦到，就把我的骨灰灑在大沙河裡，我希望我一生的哀怨，都隨着沙河水滔滔流走，奔向大海。估計這理想也實現不了。因為我沒有衝破農村這封建思想的枷鎖，女兒又怎麼可能？她爸爸迫於村上輿論的壓力，肯定會把我葬在他父母身邊，而這，卻是我最心痛的。我生前受盡他們的欺凌、侮辱，死後還要去為他們盡孝嗎？我難道就逃不掉嗎？那可怎麼辦呢？那就去跳海吧，葬身魚腹，也是靈魂的慰藉。

　　海啊，大海！波光粼粼，朝迎旭日，暮送夕陽，無論多少傷痛，多少屈辱，深埋海底；無論別人如何評說，該洶湧洶湧，該平靜平靜。永遠那麼自然，永遠那麼瀟洒，永遠活得像自己……”

　　什麼？葬在爺爺奶奶身邊竟是媽媽最痛心的？為什麼媽媽一個月前寫下這樣絕望的話？她到底經受了什麼？我的心顫抖了，我急往後翻：

　　“十幾年來，我忍淚含悲在夾縫中求生存，一心想做個百姓心中賢淑善良的好兒媳，學生心中道德高尚的好老師。現在，這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我的一生為什麼會這樣？越是孜孜以求的東西，越是得不到？

　　婆母下葬那天，村裡人透信給我，說她娘家人要鬧喪，讓我做好防範。我本打算通知我的同學朋友來幫忙，可我最終還是放棄了。他們來了，也許我的處境會好一點兒。但他們會看到我為自己的天真幼稚付出的慘重代價，我的漂淪落魄又會成為更多人的談資笑柄。友誼，學生時代的友誼，我知道是純真無暇的了，但世事也真如李清照所言：‘物是人非事事休’，也只好‘欲語淚先流’了……

　　我只有把這些痛埋在心底，不能向女兒提起。我不願我的女兒再受到任何一點傷害。女兒心臟不好，查不出病因，這對她已經是不小的打擊了。她稚嫩而脆弱的心靈怎經受得起這樣的摧殘？

　　當初，幸虧我們沒有叫回女兒參加她奶奶的葬禮。倘女兒看到我們被她奶奶的娘家人打得那樣狼狽，女兒的病也會加重起來的，說不定她也會慘遭毒打。我不能讓這些愚莾無知的人來傷害我的女兒。我真擔心女兒一旦暈過去，便再也蘇醒不過來。我可以失去生命，但我不能失去女兒。

　　這麼多年，女兒跟着我不容易。她一生下來，就遭受這個家庭的歧視，受盡了傷害。她的病到現在查不出病因，經過治療也不見好轉。為了給女兒看病，工資低廉的我到處求借。在北京阜外醫院做檢查期間，我們把癱瘓在床的老人託付給大姑姐，誰料想我們走後，她竟然在大街上又哭又叫，說我們不要老人了，把老人甩給了她，隨後，她把老人送進了養老院。老人生了悶氣，在養老院的十幾天里拒絕進食，在我們從北京回來的前兩天離開人世。而這一切，我們遠在北京無從知道。為了推脫責任，大姑姐煽動老人的娘家人向我們夫妻討說法。我們百口難辯！

　　誰瀕臨困苦裡，能夠不冷清？誰瀕臨絕境，能夠不心驚？

　　……他們兇狠地衝過來，扯掉他的孝帽，撕下我的孝帶，揪住我們的頭髮，幾個壯漢扭着我們的胳膊，讓我們給他們下跪……

　　往事不堪回首！……

　　時間過去幾個月了，我還不能從傷痛中拔出來。那傷，那痛，是埋不掉的……”

　　我哇地哭出聲來，到現在我才明白，一向倔強的媽媽，為什麼這幾個月來見我上網、逃學便以淚洗面，她經常哭得說不出話來，原來是我使她絕望透頂。堅忍的媽媽實在受不住打擊了，她不能告訴我她所遭受的一切，她認為我有北京阜外醫院都不能查明原因的心臟病。

　　我終於明白，媽媽為什麼把田曉菲的《獻給海的詩》寫在首頁了，因為這世界上那麼多人辜負了她，尤其是我，她生命中最摯愛的女兒！

　　可憐的媽媽，流落農村后飽受屈辱磨難的媽媽，你走得太匆忙了！我恨我自己，沒有告訴你我上網的真正原因，如果我不和你賭氣，如果我向你敞開心扉，你也許不可能心力交瘁而突發心肌梗塞……

　　天哪！是我殺死了苦難的媽媽！媽媽，你匆匆地走了，你做夢也不會想到，你會離開得這樣早，葬的這樣慘！

　　《圓墳》（五）

　　媽媽出生在保定市一個普通工人的家庭，是姥姥膝下最小的女兒，她從小聰明伶俐，備受老人寵愛，哥姐也對她關懷備至。她十五歲讀高中一年級時，就在當時保定重點中學聯合主辦的《學語文》報上發表了處女作《操場一瞥》，第一個教師節時在《中學生》發表《給老師畫像》，並榮獲該雜誌與《中國教育報》文藝部聯合徵文一等獎，從此，她在文學創作上便一發不可收，陸續發表了許多小說、詩歌、雜文。

　　媽媽的筆友遍及全國各省，爸爸便是她諸多筆友中的一個。書信來往三年，他們的感情逐漸加深。爸爸愛好詩歌和美術，卻一直未能在藝術領域露出頭角。爸爸高考落榜，媽媽沒有嫌棄他，反而更加珍惜這份不以金錢、地位、地域為條件的純潔情感。

　　大學畢業后，媽媽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來到爸爸所在的鄉鎮，當了一名鄉村中學的教師。爸爸邊務農邊搞他所謂的藝術創作，在經濟大潮一浪高過一浪的今天，爸爸便成了新時代的孔乙己。

　　我八歲那年，奶奶偏癱在床，過了四年，爺爺又罹患癌症，爸爸的時間精力年復一年地放在照顧老人身上，創作的靈感也就沒再光顧他迂拙的大腦，養家糊口的重擔大多落在媽媽的肩上。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駱賓王《在獄詠蟬》），倘若媽媽沒在這偏遠的鄉村遭受這麼沉重的壓抑，我想，她一定早已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作家。

　　爸爸是現代版的典型的孝子賢孫，大男子漢主義嚴重，他掛在嘴邊的話是：“爹娘只有一個，媳婦可以再娶”，所以，當爺爺奶奶刁難媽媽，媽媽偶爾辯解一兩句時，爸爸總是拳腳相加，動輒還以離婚要挾媽媽。他不止一次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然而，他磨難重重時，媽媽也並沒有飛。

　　媽媽經常給我講她童年的趣事，目光中閃溢着幸福的光彩，講完后她便深情地望着我說：“唉，我自己有個幸福的童年，享受到了父愛母愛，我不能太自私，不能因為自己失敗的選擇，讓你過早承受人間苦難。你看那單親家庭的孩子，多麼無助，心理問題太多。”

　　其實，在這樣重男輕女、矛盾錯綜的家庭里，我有什麼幸福可言？

　　假如不是看到媽媽的日記，看到她留下的詩集，我還一直認為媽媽是書獃子，死腦筋，思想跟不上時代潮流。媽媽的日記、詩集，再現了她追夢的執着、艱辛，使我認識到，她雖然很平凡，但絕不平庸。

　　媽媽是橋頭鎮中學最早的大學畢業生，在她十八年的教育生涯中，她送過十三次畢業班，八次榮獲市教育局中考教學質量評估優勝獎。她對學生的那份愛，汩汩流淌在她寫給學生的小詩中：

　　致畢業班同學

　　是疾風吹黃麥田的時節

　　你們就這樣離開我

　　我留不住你們

　　就像蒼鷹留不住

　　它的任何一代子女

　　別讓淚水擋住那

　　清純的目光

　　別讓手帕遮蓋那

　　可愛的臉龐

　　沒有分別就沒有

　　相聚的歡喜

　　沒有離愁就沒有

　　醉人的記憶

　　你們是我心田裡

　　最稚嫩的幼苗

　　你們是我心海上

　　最美麗的小鳥

　　走向成熟是我

　　收穫的喜悅

　　飛上藍天是我

　　成功的驕傲

　　抹掉眼淚

　　就瀟洒地走吧

　　我時刻等候

　　來自遠方的青鳥

　　這首詩寫於1996年，那時我還只有五歲，也參加了媽媽所帶班級的畢業聯歡會。我那時並不懂，在那次會上，為什麼有的哥哥姐姐唱歌，有的哥哥姐姐掉淚。媽媽朗誦了她寫的這首詩，當時許多學生跑過來，讓她在留言簿上籤下這首詩，由於時間有限，媽媽沒寫完，聯歡會後，學生們紛紛把留言簿送到我家，她又寫了一整天才寫完。

　　媽媽生活中雖然磨難重重，但在學生面前，她的臉上總是洋溢着樂觀自信的微笑。1999年元旦，學生們邀請她參加聯歡會，讓她表演節目，她即興作了《青春進行曲》一詩，贏得了學生們熱烈的掌聲：

　　用金色年華

　　無法包容青春的

　　全部含義

　　用火紅的太陽

　　難以描摹你們

　　青春的魅力

　　誰不曾把

　　最美的語言給你

　　誰不曾把

　　期待的目光在你們

　　身上聚集

　　二十一世紀，是

　　你們的世紀

　　擔著囑託

　　擔著挑戰

　　擔著機遇

　　不要讓憂傷過早爬上

　　青春的面頰

　　不要讓畏縮佔據

　　心的領地

　　讓樂觀成為

　　你們的代名詞

　　讓剛強成為

　　青春的主旋律

　　讓辛勤的汗水

　　注滿你們堅實的足印

　　讓開拓者的風采

　　寫進你們的日記

　　努力吧，青年

　　奮鬥吧，在屬於

　　你們的世紀

　　媽媽的人生路程是短暫的，又是坎坷泥濘的，但她每一步都走得堅實。她大學期間讀的是政治管理專業，剛畢業教的是政治課，由於學校師資力量不足，她又擔任了所帶班級的語文課、歷史課。為了提高教學水平，她在辛勤執教、家務繁重的情況下，還自學完了漢語語言文學專業本科段的所有課程，取得了河北省自考辦頒發的本科畢業證書。

　　在偏遠的鄉鎮中學，教師沒有脫產進修的機會，也沒有自考輔導班，媽媽所有的，只是那台“力桑”牌錄音機，她把自學整理的筆記，自己朗讀錄在磁帶上，利用洗衣做飯的時間反覆聽。我當時只有六七歲，也跟着她背過了《美學原理》《古代文學作品選》等課程的部分內容。

　　在學校，媽媽永遠是面含微笑的，她永遠不會把在家中受的苦難流露給學生，她把悲傷留給自己。

　　媽媽深深感到爸爸不是她可靠的依傍，她很悲傷，零丁孤苦裡，沒有人安慰她受傷的心靈。她的心開始流浪：

　　我是一隻漂泊的小船

　　風浪中尋求寧靜的港灣

　　多少個日夜我苦苦的追尋

　　哪裡也不是我可信賴的岸……

　　媽媽雖然被艱難的生活所困，但她依然生活在自己愛的理想中。在她幻想的世界中，有一個人愛着她，支持着她，但這個人與她無緣。於是，她就歌頌這種凄美的愛情：

　　柔雲和山巒

　　柔雲戀着山巒

　　輕輕飄灑傷心的雨點

　　停留就遮住了山巒的

　　陽光

　　離開就無緣再相見

　　天工造就了這永恆的

　　悲劇

　　無緣相守卻有緣

　　相盼

　　飄吧，不要停留太久

　　思慕獲得永恆就只有

　　分手

　　也正因為有這樣一個幻象，媽媽的精神才沒有在殘酷的打擊中崩潰，她經常站在這個幻象角度為自己寫詩：

　　致我的夢中女孩兒

　　也許因為思念

　　藏在心底

　　眸子才閃爍憂鬱

　　也許因為傷口

　　埋在靈魂深處

　　面龐才呈現堅毅

　　輕盈的腳步

　　因為泥濘

　　而變得沉重

　　陽光下的歡歌

　　匯進了滄桑

　　你才變得

　　沉默不語

　　正因為你解

　　風雨中我的無奈

　　飛倦了你再不肯

　　在我的枝頭棲息

　　晨鐘暮鼓裡

　　我聽到你

　　遠方的低泣

　　哦，我的夢中女孩兒

　　你可知道

　　我願做你

　　床前點點星光

　　雁字回時

　　把我的心捎去

　　2003年春天，媽媽到保定開教研會，會後她獨自到競秀公園遊覽。這是她和爸爸當年約會的地方。園中風景猶存，而當年柔情蜜意，已蕩然遠逝，於是她寫道：

　　致競秀園

　　原以為

　　陶然亭的遺蹤

　　會使我泣涕漣漣

　　誰料想

　　競秀園的風物

　　卻成了我碎夢的

　　衣衫

　　空空的長椅

　　是多少人幸福的

　　鵲橋

　　冷落的假山石

　　印下幾多有情人的

　　艾怨

　　本不該尋回的情緣

　　在這裡重續

　　本已經遺落的碎夢

　　在這裡重圓

　　走，不忍走

　　留，不能留

　　那歷盡滄桑的真情

　　能否經受

　　第二個十年的考驗

　　媽媽詩中的陶然亭，是高君宇、石評梅棲身之所，媽媽對高、石兩人冰清玉潔的愛情推崇備至，她痛悼自己理想愛情的破滅，在日記中多次表達要到北京陶然亭公園拜謁高、石墓地的心愿，只是因為經濟原因，她一直沒有成行。

　　歲月無情，皺紋爬上了媽媽的眼角。接近不惑之年，媽媽對世間萬事萬物的豐富性不可預測性感到了無奈，2006年春暖花開的時節，她寫下了一首比較達觀的詩：

　　不止是

　　風兒吹走的不止是柳絮

　　鳥兒銜來的不止是春天

　　雲兒飄來的不止是季節

　　歲月帶走的不止是容顏

　　凸凹不平的不止是道路

　　巍峨不動的不止是青山

　　頻頻回望的不止是目光

　　引人駐足的不止是眷戀

　　天空擁有的不止是廣闊

　　大地呈現的不止是遼遠

　　人生經受的不止是苦難

　　輝煌永恆的不止是終點

　　媽媽的人生終點不是輝煌的，但在我心中卻是永恆的。她在愛情理想破滅之後，仍然忍淚含悲艱難度日，為的是照亮我前行的路；而我的不懂事，我的不與她溝通，我的諷刺挖苦，我的上網，使她的精神支柱崩垮。

　　“哪怕世上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我∕不改的∕是你堅貞的情懷……”，田曉菲的詩，使她想到了大海。“情到深處已沒有淚水”，媽媽的淚水，早已流進心裡，流到她生命的最後里程……

　　《圓墳》（六）

　　五月的華北平原並不是多雨的季節，而今天天空中卻瀰漫著濕氣。我和爸爸在堂叔堂嬸們的陪同下，很早就來到墓地給媽媽圓墳。

　　媽媽的墳堆得並不大，刨墳坑時挖出的新土並沒有全部歸回原位。這是我們這兒的風俗，到圓墳這天，在太陽出來之前，才可以把墳堆好。

　　堂叔們從拖拉機、三馬車上取下鐵杴，先把墳四周的新土填回去，又掘了周圍部分閑土，把墳堆得很大，使它至少能經得住三年的風吹雨淋。堂嬸們從車上取下幾塊準備好的整磚，在墳前搭成一個小棚模樣，我從車上取下上墳用的供品，擺在小棚上方。堂叔們把用秫秸和紙紮糊而成的陰陽宅、衣櫃、庫樓、搖錢樹、聚寶盆、保險柜、電視、電腦、冰箱、煤氣灶、太陽能、轎車等從車上逐一抬下，輕輕放在我媽墳前。我把用電光紙剪成的衣服和媽媽生前穿過的比較好點的衣服，裝進所扎糊的衣櫃當中，隨後又把一口袋用錫箔疊成的金錠銀錠放在墳前，繼而用碗把金錠銀錠從口袋中一碗一碗地舀出，裝進陰陽宅。媽媽四十二歲去世，只能裝進四十二碗。剩餘的裝進保險柜。

　　爸爸用鐵杴柄在墳前空地很大的範圍內划著庭院，他邊划邊說：“李梅，給你蓋新房了，安心住着吧，別想家，別回家看孩子，她膽子小，別嚇着她，逢年過節，你祭日的時候，我們忘不了給你送錢花，在那邊就別省吃儉用了……照顧好兩位老人，你知書達理，別和他們計較，受點委屈算不了什麼……”

　　爸爸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心上，我憤怒地衝到爸爸面前：“別說啦！你不能說點我媽愛聽的嗎？！”。爸爸見我怒眼圓睜、淚水婆娑，也就不再言語。不知為什麼，這時候我真的確信媽媽就在我們身邊，她能聽到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

　　我跪在媽媽墳前：“媽媽，女兒來看你了，我知道你受苦受罪是為了我，我在網上查到了，我的病是可以治好的，你放心吧，我不再逃學了……”，我忍不住大哭起來——這一切，對媽媽來說，已經來的太晚了。……

　　“別哭了，要下雨了”堂嬸拽了我一下。

　　“快點火，要不就燒不好了”，堂叔從衣袋中掏出打火機。

　　火燒起來不久，豆大的雨點就劈頭蓋臉地向我們橫掃過來，我們慌忙躲進拖拉機、三馬車的駕駛棚里。

　　雨順着風，風裹着雨，肆虐地掃蕩着墓地，圓墳用的所有什物都淋透了，紙糊的一切都淋爛了，只剩下光禿禿的秫秸框架。

　　爸爸嚎啕大哭起來，因為按鄉俗這些東西不能重做。我雖然知道，人死如燈滅，我雖然曾親手把媽媽的骨灰撒進棺材，親眼看着人們把棺材蓋釘得結結實實，但此刻，我也傷心欲絕：媽媽怎麼這麼命苦，竟然死無定所。別人的父母，生前沒住上樓房、沒使用上現代化傢具的，過世后，他們都能得到滿足，而我的媽媽……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停了。堂叔勸住爸爸哭，堂嬸從衣櫃的框架中，拿出淋得濕透的媽媽的生前衣服，擰了擰水。堂叔把陰陽宅、搖錢樹等的秫秸框架用鐵杴砸倒，歸聚到一塊兒，堂嬸把衣服放在上面。

　　“全濕了，點不着了。從油箱里放出點油來……”堂叔說。

　　叔叔嬸嬸們又忙活起來，他們從拖拉機的油箱放出了油，倒在秫秸和衣服上，又開始點火。

　　我痴痴地看着他們，心痛到了極點。難道心地善良、品行高潔卻受盡屈辱的媽媽，過世后也不能擺脫人世間帶給她的污濁嗎？生前寄人籬下，身後怎麼也無立錐之地？

　　媽媽，什麼時候我才能長大，有一份工作，給你買一塊墓地，把你安葬在鮮花盛開的地方，給你一個真正理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