姦細奇功

　　夕陽如血。

　　朔風獵獵。

　　大將軍衛青望了望遠方沙丘上那一輪將要沉淪的太陽，心中不由暗暗着急。那太陽旁邊圍着一層濃重的暮靄，那是要刮更大的風了。沙漠上若是颳起大風來，比那洪水猛獸更加殘暴！他這三萬將士都已是疲憊之師，那些戰馬更是疲累得連蹄子都快抬不起來了，更哪堪與狂風賽跑？

　　先鋒官蘇衛尉策馬過來，指着西邊的落日，不無擔憂地說：“大將軍，很快就要起風了，我們……”衛青長嘆了口氣，回頭望了望那些拖着疲憊的身軀艱難趕路的兵士，無奈地搖了搖頭。蘇衛尉也明白眼前的處境，重重地嘆了口氣，默默地跟在衛青身邊，一語不發。

　　大將軍衛青奉了皇帝的聖旨，帶着三萬將士出了高闕，西征匈奴。但不想那匈奴竟跟衛青打起了游擊戰，用幾百兵士做誘餌，帶着三萬之眾在沙漠里打起了轉轉。大將軍部隊雖然神勇，但根本見不到匈奴的大部隊，士氣漸漸地被消耗掉了。大將軍決意先退回高闕，養精蓄銳，伺機再戰，但中途卻被狂風所阻，拖延了些時日。更為可怕的是，後續糧草供應不來，已經斷糧了。

　　蘇衛尉咬了咬牙，策馬攔住了衛青，凝重地抱起拳來：“大將軍，小將有一個不情之請。”衛青從他的眼神中已猜透了他的心思，輕輕搖了搖頭：“你也別說了吧。咱們和兵士們一起抗擊匈奴，那也是出生入死，生死與共了。多少人血染沙場，馬革裹屍，卻又有誰拋下過咱們？假若命當如此，也當無悔了。”蘇衛尉正待要再勸他，卻聽得一聲斷喝：“站住！再往前來就放箭了！”兩人側臉望去，只見從一個沙丘後面騰起了一片沙塵。幾名護衛的兵士已在沙丘上擺好了放箭的姿勢。卻聽得後面一聲喊：“我是蘇衛尉派出的探子。你快稟報蘇衛尉，咱們營中有匈奴的姦細！”

　　蘇衛尉聞聽此言，不覺一怔。他忙着安排幾位武功好手護衛住大將軍，然後策馬來到沙丘上，往下一望，只見先鋒營探子史雲中正伏在馬背上大口地喘着氣。他策馬迎到史雲中馬前，肅然問道：“你到底探到了什麼消息？”

　　史雲中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這才給他講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史雲中受命去探聽敵情，終於找到了那些匈奴餌兵的宿營地。他化裝成一個匈奴兵士，趁着夜色進入了匈奴的兵營，左尋右找，竟找到了百戶帳。那百戶是這伙餌兵的最高指揮官，正和幾個要好的兵士聚在大帳里吃肉喝酒。他聽到那幾個兵士正在抱怨，說右賢王竟如此狠心，拿着他們來當餌，要白白地送給漢軍。那百戶竟毫不在乎地說：“你們放心好了，咱們不會丟了性命。咱們都是右賢王的人，他怎麼會捨得丟下咱們？他是給咱們一個機會，好讓咱們升官發財呢。”那幾個兵士一愣：“此話怎講？”百戶故作神秘地說：“右賢王在漢軍中安插了很多姦細，他們自會幫助咱們。”

　　史雲中得到這個重要消息，趕忙回來報告。他怕被匈奴的姦細暗害，故而大聲呼喝。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自然沒人能再對他下黑手了。蘇衛尉聽了，忙着問道：“可還打探到姦細的詳細情況嗎？”史雲中搖了搖頭。蘇衛尉心下不覺一凜。他跟隨大將軍征伐匈奴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都是所向披靡，殺得匈奴兵丟盔卸甲，死傷無數。那些匈奴兵甚至把大將軍的部隊傳成了神，但凡聽得大將軍的威名，即刻望風而逃。而這次出征，卻蹊蹺得很。那些匈奴兵竟想出了如此狡猾的主意，拖得大將軍不戰自敗。他原也想過軍中藏有匈奴的姦細，但暗暗觀察了些許時日，不見可疑，這才放心，誰知還是出了問題。他想了一想，對史雲中說：“現在我交給你一個新任務。軍中的人只知道你剛從匈奴營中探得消息回來，並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姦細的詳細情況。那姦細必定坐立不安，有所動作。你帶着幾名兵士，詳加探究，必能挖出那些姦細，以除後患。”

　　史雲中應了一聲，策馬上了沙丘。

　　蘇衛尉不敢耽擱，忙着把這些情況稟告了大將軍。衛青聞言，也不覺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怎會如此？那消息確實嗎？”蘇衛尉點了點頭：“史雲中是我最得力的探子，他探來的消息，定不會假。”衛青重重地嘆了口氣：“匈奴狠毒，必是要等我們疲累得手無縛雞之力了再來合圍，那我們就全軍覆沒了。”他回望着那些蔫頭耷拉腦的兵士，沉吟片刻，眼前忽然一亮：“那也只有破釜沉舟了。”他即刻傳令，各營選出精壯的兵士，組成先鋒營，歸蘇衛尉統一調遣，奮力衝殺出去。其餘的兵士組成後衛營，由他親自率領，留下來抵擋匈奴，為先鋒營築起一道屏障。蘇衛尉看大將軍此意已決，也不再說，領命而去。

　　衛青催馬躍上一個沙丘。此時，天已黑了，廣袤的大漠上，一片蕭索。只看到幾座沙丘模糊的輪廓，正要派兵去把那幾座沙丘佔了，卻聽得沙丘下面一陣人喊馬嘶。他一陣驚詫，正要派人下去問個究竟，卻見蘇衛尉策馬奔了上來，急哧白咧地喊道：“大將軍，大事不好了！”衛青微微一驚，忙着問道：“怎麼啦？”蘇衛尉忙說：“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傳言，說走在後面的必然就是匈奴的姦細，想要趁機逃脫的。現在兵士們都奮力向前，沒人肯留下來。”

　　衛青一揮手：“傳我的命令，先鋒營在前開道，護軍督尉營在後斷路，共進退！”

　　蘇衛尉應了一聲，策馬衝下去。衛青也沒時間再耽擱了，帶上幾名護衛，下了沙丘，帶着隊伍，一路向東南方向疾奔。也不知奔了多少時候，更不知跑了多遠，眼見得斗轉星移，天邊已露出魚肚白色，衛青的黃膘馬都已跑得渾身上下都是汗水，險是跑不動了。他叫停了隊伍，跳下馬來，叫過了蘇衛尉：“你去點一點，看我們損失了多少人馬？”蘇衛尉應了一聲，向各營的指揮長傳下令來。

　　他正等着各營的指揮長報信兒，卻見史雲中又驚慌失措地跑過來，從懷裡掏出一團錦帛。蘇衛尉展開錦帛一看，不禁驚得瞠目結舌：只見那張錦帛上畫的，正是他們的行軍圖。他忙着問史雲中，這張圖是從哪裡得到的。史雲中說他正行走間，忽然聽到一聲弓弩彈射之聲，循聲望去，只見一團模糊的影子徑朝後面飛去。他悄悄過去尋找，就找到了綁在箭頭上的這張錦帛。但因為天黑，他並沒看到射出錦帛的人。

　　蘇衛尉暗罵了一句可惡的姦細，就跳到馬背上，大吼一聲：“各營注意了！剛才發現，已經有姦細向匈奴報信兒了，想那匈奴正在奮力地追趕我們，已經離我們不遠了。各營快集合兵士，加緊趕路吧。”他這一喊，那些躺倒在地的兵士們又都爬起身來，爬上戰馬，一路向著東南而行。

　　這一氣又跑了一天。

　　日落時分，起風了。那風驟然而起，如驚濤駭浪一般，猛撲過來，卷着黃沙，肆無忌憚地左衝右突。衛青看到左近有一個大沙丘，沙丘上紅柳茂盛，料得那是座不動丘，忙着命令兵士們躲到丘后避風，而後加派護衛，四下警戒。蘇衛尉也深知，那些匈奴兵自小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長大，已然適應了這種天氣，要在這時候內外勾結，那隊伍就厄運難逃了。他想找到史雲中，問問他調查匈奴姦細的事，但找遍了前鋒營，竟都不見他的影子。蘇衛尉不禁大為奇怪：他上哪兒了？

　　正猶疑間，卻見從風沙之中艱難地走過來一個人影。蘇衛尉忙着帶人攔住了他。到得近前才看清了，正是史雲中，他胸前竟還抱着兩副匈奴兵士的盔甲。蘇衛尉不禁大吃一驚：“你到哪裡去了？又怎麼取得了這些物件？”史雲中驚恐地回頭望了一眼，一臉驚慌地說道：“匈奴的隊伍，追上來了。我去探聽消息，半路上撿到這兩樣東西，怕是匈奴的姦細已混入咱們的隊伍，故而立即回來彙報。”

　　蘇衛尉忽而笑了：“匈奴又派來新姦細了？那好啊。咱們查查吧。”他叫過一名護衛，讓他找各營的指揮長去徹底清查一下人，看是否有新進來的可疑者。那護衛應了一聲，急匆匆地去了。他又叫過兩名護衛，大聲命令：“把這個奸詐之徒，給我綁了！”

　　史雲中驀然變了臉色：“衛尉——”

　　蘇衛尉氣得渾身哆嗦，惡狠狠地瞪着他：“我一向對你信任有加，你怎麼就敢大着膽子來欺騙我？你初時騙我說從匈奴營中探得消息，我信了你，累得隊伍日夜奔走。你後來又說拿到了錦帛，我就開始懷疑你了。如此大的風聲，你又怎麼會聽到弓弩之聲？錦帛之後，我就已派人秘密跟蹤你了。剛才你悄然抱着兩副盔甲溜出大營，已被親見。此刻還有什麼話要說？”

　　史雲中驚得臉色煞白，兩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衛尉饒命，衛尉饒命！”蘇衛尉怒聲呵斥：“老實交代，你為何要騙我？”史雲中忙道：“衛尉對我禮遇有加，可我卻沒得到匈奴的一點消息，辜負了衛尉，才想出這麼個法子，不過就是想給自己掙回些臉面。衛尉，衛尉——”蘇衛尉正要下令處置他，一名護衛策馬過來，急切地道：“衛尉，大將軍有請——”

　　蘇衛尉不敢耽擱，馬上來見衛青。衛青煞是興奮，指着漫天的風沙：“你快聞聞，看能聞出什麼味道？”蘇衛尉不覺大是驚詫：大將軍這是怎麼啦？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皺起鼻子聞了聞，然後說道：“除了黃土味兒，我聞不出別的。”衛青興奮地說：“那黃土從何而來？從我高闕呀。平素的風，絕難把高闕的黃土掀起來，更難吹過來，只有今天這等肆虐狂風，才會把我高闕的黃土卷過來呀。狂風起了多久？不過才一個多時辰。我們離高闕，還能有多遠？”

　　聽大將軍這麼一說，蘇衛尉又皺着鼻子使勁聞了聞。不錯，這風裡帶着濃濃的黃土味兒，那確是沙漠里的風沙中所沒有的。他也不覺興奮起來：“大將軍，我們有救了？”衛青也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有救了，有救了。你快通令各營，全力突進，奔向高闕！”蘇衛尉響亮地答應一聲，迅速傳令去了。

　　兵士們聽到這個消息，又是一陣歡呼。

　　待得風頭過後，大將軍即令隊伍出發。

　　但聽得一陣馬蹄聲疾，三萬大軍又整齊地迎風而進。

　　果然，三個時辰后，大軍已行至高闕城下。守城的官兵看到大將軍歸來，慌忙開城迎接。兵士們進了城，一個個喜極而泣。大將軍也沒想能全師而回，疾令各營查點兵士，竟一個不少。衛青大喜過望：“傳令下去，所有的兵士，都封地晉陞。”蘇衛尉忙着攔住了他：“大將軍，有一人不該享此殊榮。”衛青不覺一愣：“誰？”蘇衛尉忙把史雲中假報情報冒功領賞的事講了。衛青悚然一驚：“他怎會如此？”蘇衛尉低聲道：“那也是我平時太嬌慣他了。我定會重懲他。還懇請大將軍處罰我。”衛青略一沉吟：“我要見見他，你把他帶過來吧。”

　　不一刻的工夫，蘇衛尉就把史雲中帶來了。衛青把他扶到正座上坐了，忽然跪倒，磕了一個響頭：“我替三萬將士謝謝你的救命大恩。”驚得史雲中從椅子上跳起來，也慌忙跪倒，連連磕着頭：“實不敢當，實不敢當啊。”衛青哈哈一笑，把他扶到座位上，問道：“你是怎麼想到這個主意的？”

　　史雲中這才講了。他小時候家裡窮，父親就把他送到一戶財主家去給人家放羊，這一放就是好幾年。起先，那個財主交給了他七十八隻羊，後來見他放得好，就又逐步增多，到後來竟有二百多隻了。有一年秋天，他趕着羊群到草原上放牧，忽然颳起了大風，他和羊群被風給刮出了好遠，等風停下來，他再往回趕羊，卻發現那些羊已經被累得筋疲力盡了，根本就不走。正在他萬般無奈之際，誰知草叢中忽然鑽出一條蛇來。他正餓得飢腸轆轆，見到這能下口的東西，即刻撲過去逮住了蛇就要吃，不想那些羊見了蛇，忽然撒開腿就跑。他也不吃蛇了，就掄着那條蛇，輕易就把羊群趕回去了。

　　前兩天，三萬大軍被匈奴軍牽着鼻子在沙漠里亂轉，兵士們被累得筋疲力盡，恰恰又趕上斷糧，兵士們的情緒一下子就低落下來，甭說打仗，甚至連走路都困難。他暗自思忖，再這樣下去，不出幾天，就會有大批的兵士弟兄倒下后再也起不來。他想到了用蛇驅羊的往事，就假藉著刺探匈奴隊伍消息的時機，不斷造謠說兵士中混進了匈奴的姦細，正和匈奴大部隊勾結，準備時刻發起圍攻。兵士們疲憊的情緒被激發起來，大步地踏上回鄉的征途……

　　蘇衛尉聽了，慚愧地低下頭去。他慢慢地走到史雲中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哽咽着叫了一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