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鋦柳

　　清朝末期，八國聯軍攻入北京城，慈禧太后攜光緒帝倉皇出逃。洋人們開始在北京城內進行瘋狂的掠奪，一時弄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一些老百姓便也紛紛出城逃難。而就在此時，一個操着濃重南方口音的鋦匠卻挑着小挑入得城來，若無其事地滿大街吆喝：“鋦鍋——鋦碗——鋦大缸——”

　　老百姓此時哪有心思鋦什麼缸啊？所以鋦匠喊了半日也沒攬到一份活。到了晌午十分，他感到口渴難耐，便一頭扎進路邊的一個茶館，想喝口茶解解渴。沒想到剛進去，茶館的小夥計便往外轟他：“去去去，今天不做生意了。”鋦匠有點納悶，開口問道：“既然開的是茶館，豈有不讓人進去喝茶的道理？我又不是不給錢！”

　　這時，站在櫃檯裡面的掌柜，聽見說話聲，抬頭打量了一下鋦匠，對小夥計說：“算了，夥計，出門在外都不容易，給這位客人沏壺茶吧。”鋦匠往店內看了一眼，只見裡面空蕩蕩的一個客人都沒有，不用說，大概有客人也讓他們攆出去了。鋦匠也沒多說什麼，進屋選了一張桌子坐下來，拿起夥計給他沏的茶，自斟自飲起來。

　　鋦匠一邊喝着茶，就見店掌柜手裡拿着一把茶壺，在店內來回踱步，並且不住地哀聲嘆氣。嘆到傷心處，竟然對着茶壺自言自語起來：“與其讓你飄流到海外，還不如毀了你！”說著，竟然真的舉起壺要往地上摔。

　　“等等！”鋦匠突然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阻止了店掌柜。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店掌柜手裡的茶壺，問道：“掌柜的，這把壺可是個寶貝啊，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它應該是出自康熙年間的鄭寧候之手，你怎麼捨得把它摔了啊？”

　　店掌柜用驚奇的目光看了看鋦匠，道：“你也懂紫砂壺？難得呀，還能認出是出自鄭寧候之手。”店掌柜頓了頓，又長嘆一聲道：“只可惜呀，我不得不毀了它！”鋦匠好奇地細問緣由，掌柜見他一臉的誠懇，才對他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這把紫砂壺是店掌柜的家傳之物，掌柜對它也格外愛惜，沒事兒就拿出來把玩一陣。不巧，有一次把玩時，被一個叫克魯格的德國人看到了，非要出錢買不可，掌柜的當然不肯賣給他。這個克魯格是個德國商人，自稱是個中國通，對中國的文物有一定的研究，尤其對紫砂壺更是格外鍾愛。最近，八國聯軍佔了北京，克魯格便勾結了一些德國官兵，對他以前看中了但又買不到手的寶貝，進行巧取豪奪。

　　城東的古玩店“藏寶齋”的掌柜羅仁有一個鎮宅之寶，是明代著名紫砂大師時大彬的珍品紫砂壺。克魯格得知後去買，未果后，竟然帶着幾個德國兵，硬生生地將壺搶了去，還把羅仁打成了重傷。

　　今天早上，克魯格又到茶館來，提出要買那把壺。店掌柜謊稱壺已經賣給別人了。克魯格哪裡肯相信，逼了半天，見店掌柜實在不肯說，便恨恨地離開了。不過他臨走時，扔下了狠話，說給店掌柜一天的考慮時間，明天就來取壺。掌柜心裡清楚，如果明天再不把壺給他，他肯定還會像對“藏寶齋”那樣，把壺搶過去的。於是，掌柜思來想去，覺得與其讓克魯格搶去，還不如把這把壺給毀了，反正他是說什麼也不能讓這壺落到洋人的手裡。

　　鋦匠聽了掌柜的訴說，開導他說：“那你把這壺賣給他不就完了嗎？”店掌柜憤恨地說：“這可是國寶啊，賣給他就會流失到外國去，那不等於賣國一樣嗎？可恨的洋鬼子不知已經搶走了我們多少寶貝了，我斷不能再讓他們拿走一件了！”

　　鋦匠聽了，不由得暗暗讚歎掌柜的愛國情結，對店掌柜說：“那你不會帶着壺逃出城去？”店掌柜搖了搖頭：“我能逃到哪裡去？你看……”掌柜說著，衝著窗外揚了揚下巴。鋦匠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見街對面有兩個洋人正在盯着茶館看呢。

　　鋦匠低頭想了想，對店掌柜說：“既然你鐵了心的要毀了他，那我幫你毀如何？”見店掌柜有些疑惑，鋦匠又湊上前去對他耳語了一番。店掌柜終於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克魯格果然又如期而至，身後還跟着兩名挎着洋槍的洋鬼子。克魯格一進店就挑釁似的問店掌柜：“怎麼樣？想好了沒有，那壺你到底交不交出來？”

　　店掌柜苦着臉說：“唉，不是我不給你呀，只是現在就是給你，你也未必肯要啊，那壺——它碎了。”

　　“什麼？”克魯格咆哮着抓起店掌柜的衣領：“你可別想跟我耍什麼花樣，你說壺碎了，那它現在在哪裡？”

　　店掌柜轉身從櫃檯下取出一個布包,放在櫃檯上,打開來,裡面包着那個已經四分五裂的紫砂壺。店掌柜對克魯格說，他已經決定將這把壺給克魯格了，不想昨晚拿出來把玩時，竟失手掉在了地上，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克魯格還是有些不相信，湊上前去將那碎壺翻來覆去地仔細看了好幾遍，發現確實是那把鄭寧候的紫砂壺。克魯格不得不遺憾地搖了搖頭，然後發瘋似的大罵店掌柜是故意將壺摔破的。但事已至此，再罵也是無濟於事，克魯格在憤怒地抽了店掌柜幾個嘴巴后，帶着幾個德國兵離開了。

　　克魯格剛走，鋦匠便微笑着從裡間屋走了出來，到櫃檯旁把那些破碎的壺片重新包好，對店掌柜說，從現在開始，他要這把壺重新修好，讓店掌柜把門看好，千萬別讓外人來打擾。說完，拿着壺徑直進了裡間屋，從裡面把門閂了。店掌柜按照鋦匠的吩咐，關了店門，親自坐在門口給他看門。只在吃飯的時候，讓小夥計從窗口給鋦匠遞些飯菜。

　　到了第二天晌午，鋦匠終於打開門，微笑着走了出來，手裡拿着已經修好了的紫砂壺。店掌柜欣喜地接過壺來仔細觀看，只見壺已經恢復了完整的狀態，只是在壺身的裂紋處，均勻整齊地排列着一排排比芝麻粒還小的鋦子，發出金色的光澤。像一條條金線，附着在壺身上，非但不顯礙眼，反而使略顯呆板的壺身，大氣中增加了幾分細緻的韻味。店掌柜把壺拿在手裡，越看越是歡喜，那些細小的鋦子竟然都是純金的。

　　鋦匠得意地問店掌柜：“不知您以前是否用此壺沏過茶喝，如果喝過，那您現在再來試試。”店掌柜聽了，趕忙取出自己愛喝的好茶來，放在壺裡沏了。片刻，倒出來一品，果然與以前的味道大有不同，清香中添了一絲涼意，清爽可口，沁人心脾。店掌柜疑惑地望着鋦匠，似乎在問：“這是怎麼回事？”

　　鋦匠憨厚地一笑道：“此壺雖然外型敦厚大氣，但壺壁太厚，透氣性不好，現在壺身多了幾條裂紋，經我手鋦上后，裂紋處不透水卻能透氣了，所以沏出來的茶沒有了以前的熟燙氣，反而清新爽口了。

　　不僅如此，如果長期用此壺泡茶，壺內的裂紋處還能長出茶山來，以後再泡茶，不用放茶葉也能喝上上好的茶水了。可以說現在這壺雖然破過，但它現在的價值，比起沒破之前，還要翻上一番。”

　　店掌柜聽得目瞪口呆，如墜雲霧，喃喃自語道：“翻上一番，翻上一番……”半天，突然兩眼放光，驚訝地問道：“莫非……莫非您就是神鋦柳？”鋦匠笑而不語。店掌柜忙從柜子中取出一個放大鏡來，對着壺身上的金鋦子一看，果然，每個小鋦子上都刻有極其微小的三個字——神鋦柳。

　　神鋦柳是何許人也？原來，舊時鋦匠行當有專門鋦壺的，又叫“捧瓷”，這也是鋦匠活計中最難的一種。“捧瓷”是個細活，能將破損的古董茶壺鋦好，能使其不至於貶值的鋦匠，是少之又少，而神鋦柳就是此行中的佼佼者。凡是經他手鋦過的壺，不但不貶值，反而能增值。據說，就是一把普通的茶壺，經神鋦柳一鋦，也能變成個寶貝疙瘩。但他是輕易是不肯替人鋦壺的，店掌柜也只是在傳聞中聽說過他。

　　當下，店掌柜對神鋦柳千恩萬謝，並且問神鋦柳需要多少工錢，包括那些金鋦子的料錢。但神鋦柳卻堅持一分錢也不肯收，他對店掌柜說，他是欣賞店掌柜的為人，才願意幫忙鋦壺的，只要能讓這壺不落到洋人手裡，比什麼都強。店掌柜見他實在不肯收錢，便要留他在店裡多住一些日子，好好款待一下他。但神鋦柳只是喝了幾碗茶，便辭別了店掌柜，繼續吆喝着走街串巷去了。

　　這日，神鋦柳正在大街上走着，迎面過來幾個挎着洋槍的洋鬼子，不由分說，便將他五花大綁，挾持到了一個外國公館里。一個黃頭髮藍眼睛的洋鬼子笑呵呵地迎了出來，神鋦柳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到茶館中搶壺的德國人克魯格。

　　原來，神鋦柳給茶館掌柜鋦壺的事，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而且，竟然傳到了克魯格的耳朵里。克魯格大呼上當，憤怒地帶着人又去了茶館，要將壺搶過來。可到了茶館卻撲了個空，原來是店掌柜事先聽到了風聲，連夜帶着家小和那把紫砂壺出城逃難去了。克魯格惱怒之餘，便想到了神鋦柳，這才叫人找到他，並把他抓到了這裡。

　　克魯格假惺惺地微笑着給神鋦柳鬆了綁，說：“我早就聽說了先生的大名，今天把您請到這裡來，是有一件事要您幫忙。”說著，取出一把紫砂壺來，遞到神鋦柳的面前說：“相信不用我說您也能看出來，這把壺是明代著名紫砂大師時大彬的珍品，我聽說凡是經過您手鋦過的壺，價值都能翻上幾番，所以我想請您幫我把這壺鋦上一鋦。價錢好說，我保證不會虧待您的。”

　　神鋦柳拿眼翻了翻他：“這壺是你從‘藏寶齋’搶來的吧？”克魯格尷尬地笑了笑道：“您先別管它是怎麼來的，您就說您能不能給我鋦吧。”說完，還有意地看了看身邊官兵挎着的洋槍。

　　神鋦柳搖頭解釋道：“茶壺之所以要鋦它，是因為它破了，不能用了，而這把壺現在完好無損，硬要給它鑲上鋦子，豈不是畫蛇添足嗎？”

　　克魯格一看有門，兩眼放光：“我現在就可以把它弄破啊，只是您一定要先答應我，再幫我把它鋦好。”神鋦柳道：“鋦壺補碗本來就是我們做鋦匠的分內之事，不管是誰的什麼家什破了，我都會幫他鋦的。”

　　克魯格高興地道：“柳先生，中國有句老話，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就信您一回。”說著，拿起壺來，在地上摔了一下。可不知是那壺結實，還是他不捨得用力，那壺竟然絲毫未損。克魯格狠了狠心，再次拿起壺來，用力朝地上摔去。只聽“嘩啦”一聲，那壺立刻被摔得粉碎。壺柄也斷了，壺嘴也折了，整個壺身碎成了幾十塊。克魯格一見就慌了神，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將碎片一一撿起來，放到神鋦柳面前的桌子上，哆嗦着說：“柳先生，麻煩您實現您剛才的諾言吧，幫我把它鋦好吧。”

　　神鋦柳“嗤”地一聲笑了，說這壺他鋦不上。克魯格一聽，急得額頭上都冒出汗來，哭喪着臉說：“那，那茶館掌柜的壺怎麼能鋦上呢？”

　　神鋦柳不慌不忙地道：“不管是鋦缸、鋦鍋，還是鋦壺，只能是有幾道裂紋，再厲害一點也只能是碎成幾瓣，而你這壺至少碎成了幾十塊，恐怕現在還有碎渣在地上沒有撿起來呢，就是神仙下凡，恐怕也鋦不上了！而茶館掌柜的壺，只是裂成了幾瓣，而且那壺也不是摔破的，是裝滿黃豆，倒上水后撐裂的。看來，你這個所謂的‘中國通’，對我們中國的文化還是了解太少了，現在這壺是碎了，否則要是被你帶到了國外，那才是真正糟蹋了寶貝呢！”

　　克魯格愣愣地望着一堆茶壺碎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神鋦柳又痛心地道：“而且，我要問你，你真的了解這把壺嗎？不，你不了解！這可是時大彬的壺呀，你想讓它的價值再翻上幾番，真是太可笑了，它本身就已經是無價之寶了，別說現在鋦不上，就是鋦好了，那它的價值也要大打折扣了！”

　　一席話說得克魯格啞口無言，面部不停地抽搐，不一會，竟然口吐白沫，癱軟在地上。工夫不大，克魯格便一命嗚呼了。整個公館立刻沸騰了，大呼小叫地亂作一團。

　　神鋦柳卻挑起他的小挑，從容地走出了公館，悠揚婉轉的吆喝聲立刻傳遍了大街小巷：“鋦鍋——鋦碗——鋦大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