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的鐘錶

　　在這次拆遷中，牛子敬遇到了一家釘子戶。這家釘子戶共有兩口人，一個是老態龍鐘的老太太，另一個是她的孫子，正在上小學。據老太太說，是兩年前的一場工傷事故奪走了她的兒子和兒媳。

　　這段時間，牛子敬沒少上門做工作。老太太話也不多，每次都說“過兩天吧”，可眼下已經過了不知多少個兩天了，老太太還是沒有搬出去。

　　這天剛上班，牛子敬就挨了一頓訓，上邊說他工作不力，影響了拆遷進度。放下電話，牛子敬決定和老太太進行最後一次談話，實在談不妥，只好訴諸“武力”。

　　經過老太太家后的臭水溝時，牛子敬又想，老太太賴在這個破院子里不走，真的讓人想不通。整日里聞着刺鼻的臭味不說，再說這裡是郊區，連個路燈都沒有。而拆遷可以賠付給她將近二十萬，到市區買棟二手房，不知要比這裡強上多少倍。可老太太為何不願意搬走呢？也許這裡面真的有什麼隱情。

　　來到老太太家裡，還沒等牛子敬說話，老太太就迎過來，不好意思地說：“真是對不住了。房子還沒找好呢，過兩天吧。”

　　牛子敬知道，老太太這樣做，並不是想從拆遷中多弄一點油水，而且她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老人。可牛子敬還是火了，他大聲呵斥說：“您就是會說‘過兩天吧’，您到底什麼時候搬出去呀？現在該搬的都搬出去了，就剩您這一戶了。”

　　老太太愣了愣，她看了一眼牛子敬，說：“我也是真想早點搬出去呀。再說，我早就在這裡住夠了，自從兩年前幾家工廠在這裡建成后，我家後面的那條小河就遭殃了。先前是那麼清澈的小河呀，如今成了臭水溝。我住在這裡，天天聞臭味，早就聞夠了。可是，我實在是想不到好辦法呀——”老太太說到這裡，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突然不說了。

　　牛子敬轉過頭，看着老太太，就見她正盯着面前的一堵牆發獃。順着老太太的目光看過去，牆上除了有幾道用粉筆畫的粗線條外，什麼也沒有。這些線條和搬房子有什麼關係呢？牛子敬想不通，可從老太太的眼神看，正是這些線條才讓她對這箇舊院子如此戀戀不捨。於是，牛子敬就說：“老人家，您說的想不到好辦法——是不是和這些線條有關？”

　　老太太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是呀，牆上的這些杠杠，就是我的鐘錶呀。”

　　鐘錶？有用線條當鐘錶的嗎？牛子敬不知道老太太是怎麼用這些線條當鐘錶的，也不知道老太太用這個鐘錶幹什麼。這時，老太太說：“這是給我孫子上學用的。”說著，老太太指了指牆上的線條，接著說：“你看最下面的這個杠杠，這些天只要屋裡的亮光照到它，就該喊孫子起床了。這些年了，我一直用它，可准了，從來就沒錯過。”

　　牛子敬這時才聽明白，原來老太太正是因為這事才遲遲沒有搬出去，因為在她眼裡，搬到一個新地方，是一時半會摸不準什麼時候該起床，怕耽誤了孫子上學。現在看來，她就是被這個難題給難住了，剛才還說“實在是想不到好辦法呀”。但想了想，牛子敬又覺得好笑：這個老太太真是死腦筋呀。如今什麼年代了，還靠這個當鐘錶，就說：“現在鐘錶這麼便宜，您買來一個，定上鈴，想什麼時候起床就什麼時候起床，多方便呀。”

　　老太太嘆了口氣，說：“我老了，那個東西不會用。再說，我也是捨不得呀。當初兒子和兒媳死後，那家工廠才賠了不到十萬，這些錢，我還要留着給孫子上學用呢。”

　　牛子敬了解情況后，和老太太又說了一會兒話，就到外面的小商店買回了一個小鬧鐘，還給老太太演示了一番，笑着說：“老人家，這個鬧鐘可比你的‘鐘錶’好用多了，這回你可以放心地搬家了吧？”

　　自始至終，老太太都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看着那個鐘錶，看上去有些傷心。她一個勁地對牛子敬說著謝謝，並答應一定儘快找房子搬出去。牛子敬見老太太有些不太正常，但並沒有放在心上，再說，他也不想過問那麼多。

　　兩天後，牛子敬接到家人的電話，說他家的房子有人要租，讓他過去看一下。牛子敬過去一看，竟然是那個老太太。牛子敬吃驚地說：“老人家，你怎麼到這種地方租房呢？”

　　老太太見是牛子敬，就笑着說：“這兒的房子便宜呀。”

　　牛子敬心裡想：能不便宜嗎？這幾年來，附近建了幾個私人企業，排污水的排污水，製造噪音的製造噪音，這個村裡有錢的人家都搬出去住了，只有生活貧困的人，或者農民工才會“自投羅網”，到這種不是人住的地方來租房子！但老太太的家庭情況不是特殊嗎？她還要省着錢供孫子上學呢，每花一分錢都要精打細算。

　　心裡雖說有點兒不好受，但牛子敬還是領着老太太看了房子，在房價上還格外地照顧了老太太，比別人低了許多。看房的時間裡，也不知怎麼搞的，老太太一再追問：“聽說這個院子右邊是個加工廠，那個工廠是七點上班嗎？我問了好多人了，他們都這麼說，可我還是覺得不放心，就想再問問你。”

　　牛子敬不知道老太太為何這麼關心工廠的上班時間，但還是很牛氣地說：“沒錯。這個企業是我的，當然是我說了算，是每天七點上班，三四年了，從來就沒有變過。私人企業嘛，就是上班時間長了很多。”

　　老太太一聽樂了，說：“這太好了。我聽說這個工廠噪音很大，它七點上班，正好可以給我當鐘錶了。”

　　牛子敬愣了：怎麼還是鐘錶？就疑惑地問：“老人家，我給您買的那個鬧鐘呢？”

　　老太太說：“你買的那個鐘錶，我一看就知道從哪個商店買的。前幾天，我也不知道到那個商店去了多少次，看來看去，一直沒捨得買；再說，我兒子和兒媳是在生產鐘錶的車間里出事的，我看見鐘錶心裡就難受呀……後來我問房子時，打聽到這裡有個工廠每天七點準時響起刺耳的噪音，房子又便宜，我就把你送的那個鬧鐘又送回了那個商店，用它給孫子換了好幾十本作業本。”

　　聽完老太太的話，牛子敬剛才還很牛氣的臉，此時變得比茄子還難看了。

　　牛子敬不會因為一個老太太就改變上班時間，更不會把他的企業從這裡搬出去，所以他也只是心中稍微感到有些慚愧，一轉眼就拋到九霄雲外了。延長勞動時間、無法避免的噪音，甚至排放污水，一切都是照舊。大家都這樣，他牛子敬絕對不會做另類的慈善家。

　　但是，一年後，牛子敬的企業還是因為排污不達標被停業整頓了。他仔細算了一筆賬，如果上馬一套污水處理設備，他的公司整個兒就會被套牢，也就是說，基本上宣布了他的死刑。

　　閑來無事的牛子敬，有一天去老家收房租，當然他還是看到了那個老太太。他在老太太的屋裡轉來轉去，突然想起老太太那個用噪音當鐘錶的事，可是，他的公司停業一個多月了，老太太又是用什麼當鐘錶的呢？

　　牛子敬仔細地看了看牆上，並沒有那一條條粉筆畫的線條，又各個角落裡掃視了一圈，也沒有發現一個鐘錶。他就疑惑地說：“老人家，您的鐘錶呢？”

　　老太太笑了笑，然後指着自己的腦袋說：“你問我的鐘錶呀，這次在這兒呢。”牛子敬愣住了，他不明白老太太說的是什麼意思。這時就聽老太太接著說：“我在這兒住了一年，用你工廠里的噪音當了一年多的鐘錶；現在呀，即便噪音沒有了，我還是每天凌晨七點鐘準時醒來，有人說，我這是得了噪音綜合征，想不準時醒來都難……我也不懂這症那症的，反正啊，這次的鐘錶可以用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