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廷虎：花又開好了

　　那是中國西部一個毫不起眼的小縣城，由於受到交通條件的限制，小城經濟發展得十分緩慢，當他周邊沿河靠江的同級縣城早就樹起高樓大廈時，低矮的獨立舊樓房依然是這座縣城的主要建築。而它所管轄的各個鄉鎮更像是一個個獨立的“世外桃源”，生活在裡面的人們也似乎不太關心外面的世界，他們自力更生，以自己的勞動填補生活所需，各自偏安於一隅。而聯繫這些鄉鎮的不過是一條窄小的省級幹道，天露喜色，便灰塵四揚；天不作美，便泥濘四濺。生活在這裡的人，除非遇到急事要趕進城裡，否則是極少踏上這條馬路的，而屈指可數的途徑車輛，也間接告知人們這裡的沉寂和落迫。

　　又是一個愉快的周末，一大群夥伴圍坐在村長家裡的電視前，目不轉睛的注視着十四寸的黑白屏幕，藉由着村裡僅有的幾台電視之一窺視着外面的世界，而旁邊一個沉着的少年並不為眼前的場景所動，他獨自捧着課本，專註的進行思考，並不時發出喃喃的背書聲。這與院子里小孩嘈雜的打鬧聲相映成趣。

　　在看書的過程中，他無意斜視了一下電視上的畫面，裡面高樓簇立的場景再一次引起了他內心的振動，他又把頭埋進了課本里，但眼光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堅定。他是這座縣城裡面最著名的那所中學的學生。而與這座縣城落魄的經濟大相徑庭的是它的文化教育，或許是囿於資源的缺乏和經濟的不振，或許是歷史傳承的原因，歷任縣長都把文化教育放在首位，把微薄財政收入的大部分投入到了當地的教育中去，希望培養更多的人才來建設家鄉。人才培養的目的是達到了，每年居高不下的畢業合格率給出了證明，但送出去的人才因為忌憚貧窮，基本上就沒有再回來，小城還是原來的摸樣。

　　他如此認真的看書是有原因的，因為再過兩個月，他也即將在高考場上與同仁博弈，而這難得的月假時間當然不能玩耍荒廢，這是擴大與競爭對手差距的良好時機。而以他素來優異的成績和良好的生活習慣，他在兩個月後成功的通過了高考，拿到了大學的入場券。而在他們那個時代填志願卻並非易事，估分填志願給很多考生造成不小的壓力。雖然如此，父母還是極力希望他能報一個經濟方面的專業，以便脫離這片貧瘠的故土，他完全不顧父母的建議，毅然在志願單上填報了農學。分數出來以後，無數人在為他惋惜，而他卻高興地笑了。

　　當大家都對他的行為表示不解時，誰也不知道這是臨近畢業時候的一次班會課造成的。原來縣城教育局在每年高三將要畢業之際，都會讓老師召開主題班會，號召這些外出讀書的學子在學成之時回到家鄉工作，共同建設家園。輪到他們這一屆時，也同樣免不了走走形式。

　　他那平常眼神飽含肅殺的班主任在這次主題班會上也露出了極少有的笑容和難得一見的懇求眼神，這次主題班會的名稱與往常大體相同，“家鄉夢，中國夢”，當然學生的神色也與往常如出一轍，緊盯着課本，豎立的兩隻耳朵在空氣中“搖曳”，探聽風聲，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令班主任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

　　為了完成領導交代的任務，班主任亮了亮嗓子，用不可辯駁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擺開了這次主題班會。在座的學生也大半放下了課本，目無神色的盯着黑板。班主任環顧了一下班上的學生，又掃視了一下備課本，便開始了班會上的“背課”：“想必大家也都知道，咱們學校歷年來有個傳統，就是要在大家高考之前，召開一次主題班會，以鼓舞士氣，給大家增加信心，讓大家順利的通過高考，實現自己進入大學殿堂的夢想。”這時他看見有少數幾個人朝他微微點頭，又接著說“很明顯，在座的各位都有自己的夢想，你們有的人想進入大學裡面深造，為自己的將來追求更大的出路；有的人想學點實在技術，能夠儘早的養活自己；而有的人呢，則想成為藝術家，小說家，或從事其他一些職業，想在自己喜歡的領域干出一番成就。這些都很好，我告訴你們，只要你們堅定信心，在最後儘力拼搏，這些該屬於你們的夢想終究會實現。”

　　這時，在座的一部分學生面露喜色，掃過了之前的陰霾，班主任看到這裡稍微鬆了一口氣，他小心翼翼的收拾了一下自己激動的情緒，拋出了一句“但是”，接着後面說道“一個人有他們的理想，一個家庭有他們的理想，那麼一個城市也有他們的理想，孩子們，在這片即將成為你們故鄉的地方，它的理想就是你們，它的理想就是發展，它的理想就是讓像你們一樣的孩子得到更好地教育和成長，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擁有更好地明天。所以，老師在這裡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你們在大學深造之後，能夠回到你們的故土，建設你們曾經賴以生存的家園。”

　　在說完這段話之後，他常常的出了一口氣，但後面的場景卻令他大跌眼鏡，大家並沒有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而是又低頭埋進了課本里。他還不知道，這些“經典台詞”這些學生已從高年級的同學那裡聽了無數遍，內幕也是早已知曉。但班主任卻似乎因為沒有受到尊重而面露慍色，他用黑板刷強烈的敲擊着講桌，再次迸出話語：“我承認這是校領導要我對你們講的，但這裡面也有我自己的感受。我作為一名教師，在這裡教了十多年的書，帶出的向你們這樣的學生也有四五屆了。每到這個時候，我都帶着期盼的心情，希望聽到你們的答覆，哪怕是一個“不”字，可你們真是一屆不如一屆，如今連回答我的興趣都沒有了。你們為了自己的夢想努力學習值得表揚，但你們有想過沒，是誰為你們提供的學習機會和難得的學習條件，對，有你的父母，但更多的是這片土地。你們出去發達了，就忘了故鄉，對，你們做得好，落葉還要歸根，而你們比落葉還無情。你們看看，我們的小縣城，難道就不覺得心酸嗎？沒有一條像樣的馬路，沒有一座像樣的工廠，只有這座比縣政府還寬敞舒適的學校能成為談資，可這學校的學生啊，可真叫人膽寒。你們的學業沒有辜負領導的一片苦心，你們的行為卻是實實在在的值得反省，我以個人的名義再說一遍，希望你們完成學業后能回來建設家鄉，你們個人的夢，家鄉幫你們實現，而家鄉繁盛的夢則需要靠你們完成，而偉大祖國的夢也正握在你們的手上。”說完這席話，班主任摔門而出，堅毅的外表下掩藏不住淡淡的憂傷，他頭也不回的朝辦公室走去。

　　教室裡面依然是一片沉寂，但不同於前的是，許多同學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們沒想到班主任竟會為這事發脾氣，此時坐在座位上的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望了望窗外，眼神久久未能離開遠處的小山坡，然後陷入了沉思中。。。。。。

　　當填報完志願后不久，他便收到了農業大學發來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晚上，身為村長的父親走進了他的卧室，看到了這封錄取通知書。他淡淡的對兒子說了一句：“如果你後悔了，我跟你媽再挺一挺，供你去復讀，完成你躍農門的夢想。”讓父親詫異的是，他的回答十分堅毅“我不會後悔我所做的，躍農門是你們的夢想，我真正的夢想是看到自己的家鄉越來越好，看到自己的祖國越來越強大，我要用所學的知識來建設我的家鄉，我要讓這裡的人們遠離貧瘠，實現富強夢。”

　　父親看到兒子堅毅的表情，便不再說什麼，他離開了兒子的卧室，在關門的一剎那他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似乎看到了村子的未來，或許兒子的夢也是他年輕時的夢吧！

　　時間一晃，兩個月過去了，他在父母的陪伴下來到了縣城的車站，準備趕長途車到臨近的縣城去，因為那裡有他想乘坐的火車，離開的時候並沒有顯得不舍，他向父母揮手告別之後，便鑽進了車裡，在車啟動將要出發的時候，他望了一下藍藍的天空，再次將目光聚焦到遠處的青山上，這一離去實現了他的大學夢，而他心裡堅信四年之後他將帶着另一個夢想返航。

　　大城市簇擁的高樓迷離了他的眼睛，這種只在黑白電視上見過的畫面如今展現在他的眼前，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激動和一種莫名的酸楚，他靠着借問路人找到了接近郊外的那所他填報的學校，周圍的商業氣息以不在那麼濃烈，但這正是他想要的學習場所。他走進大門的那一刻起，他便開啟了為之奮鬥四年的大學之路。

　　歲月真是如白駒過隙，一晃即逝，三年的大學時光讓他成長了許多，他不會再被繁華的街道而繞暈大腦，也不會再被夜晚的霓虹而迷離雙眼，他依舊是以前那個刻苦學習的優秀學生，與其說家在寢室，還不如說家在圖書館，泡圖書館是他的最大愛好，而從中學到的東西又促進了他學業的進步，他得到了同學的尊重和老師的肯定，而這為他以後的競爭提供了不少砝碼。在那個工作實行分配的年代，他因為優異的成績，而被分配到省農業廳做科研員，同學們幾乎都報以艷羨的目光，而他自己卻顯得心事重重。畢業在即，他找到了自己的輔導員，向他申請辭去這份分配的工作，輔導員以難以置信的眼光打量了他一下，便問到了他的原因。他把四年前高中班主任的話說給輔導員聽，同時又把自己家鄉的情況一一告知了他，在聽完這些后，輔導員不屑的說了一句，那都是你們家鄉官員的事，再說你的班主任也不過是做做戲罷了，又何必當真，以你這樣的水平，在農研所不是更能發揮價值，研發出能提高產量的農研產品，不是更能造福國家，而你的家鄉也可以受益，那豈不是更好。

　　但他似乎打定了主義，在多次書面申請之後，學校最終同意了他的請求，在去省農業廳劃去名額之後，他踏上了回家的列車，手中提着一個行李箱，裡面除了一些衣物之外，便是他四年的學習成果，厚厚的幾摞專業資料和一些植物學、土壤學的專業書籍，他要把這些帶回他的家鄉，他把家鄉振興的希望寄托在了這裡。在臨近車站的時候，他露出了笑容，一絲不易察覺的憧憬一如四年前他的父親關上房門的那一刻。

　　縣城和離去的時候幾乎一樣，並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只是多了幾排待建的房屋，但這兩天，政府的官員卻像炸開了鍋，聽說有大學生學成歸來，縣領導們都欣喜若狂，縣長不僅親自接待了他，而且還在聽說他學農學之後，立即召開了縣常務會議，並準備在縣人大召開之前，將他選進農林畜牧局。他並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場景所震驚，只是跟縣領導說他要回到鄉里去工作。這可把縣領導嚇壞了，以為有什麼沒有安排好，在多番尋問未果之後，也便順從了他的意思。

　　他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鄉里，他的父親現在已經是村支部書記了，村支書並沒有照顧自己的兒子，而是讓他從辦事員做起。他也了解自己的父親並深深贊同他的做法。

　　在剛回家的幾天，他努力克服着不適應感，並在之後的幾天開始忙碌起來。村民們也發現了這位大學生奇怪的舉動，他並不像其他辦事員一樣，待在辦公室里等村民上訪，而是成天忙碌在地里田間，拿着一些奇怪的儀器這裡碰碰，那裡測測，不僅忙碌在自家的地里，也忙碌在別人家的地里。而測完回到家裡，他也並沒有停歇，總會拿紙筆記錄一些數據。

　　就這樣一晃又過去了一年，在一天忙碌完之後，他的村支書父親終於忍不住用問下屬的口氣對他責問道：“你這一年來不好好在辦公室里待着，為村民解決問題，一天跑到那田間地頭忙來忙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這時他的母親也接過話來說道：“你寫在那些紙上面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啊，都快裝滿一籮筐了。”這時他報以甜甜的微笑對二老解釋道：“我是在尋找脫貧的辦法啊。”看着二老半信半疑的態度，他進一步解釋道：“我這一年來，對我們這裡土地的質量進行了一個簡單的測定，發現這裡的土壤具有弱酸性，土質疏鬆，為砂質土壤，而且多連片山坡，地下水位也較低，非常適合桃樹的生長，而且在樹木間隙可以栽種諸如綠豆之類的經濟作物，如果能夠推廣的話，一定能形成規模效益。”他的父母被他前面的專業術語弄懵了，但後面這些話倒還是能夠聽懂。接下來的幾天，他一直在他父親耳邊反覆說著這件事，他的父親在他的說動下，決定放手試一試。

　　村支書着手召開了一次村內組務會議，把各組組長都召集起來，將這個想法講給在場的每一個人聽，讓他們傳達到各戶去。而各組組長在聽完之後，便似懂非懂的走出了簡陋的會議室。幾天之後，各組組長將村民的意見匯總起來，報告給了書記，其中大部分村民願意把閑置的土地和一些低產量的土地交出來種植桃樹，而村支書也覺得是時候干一件事情了。

　　回到家裡，村支書將情況告訴了耗費十多年家資培養出來的大學生，決定把這件事情全權交給他辦理。而這位“年輕的大學生在欣喜之餘也感到從來沒擔負過如此重擔。他並沒有及時的與外界聯繫購買樹種的事，而是又紮根到那些可以種植桃樹的田間地里忙碌起來。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他託人帶回來了數十袋生石灰和一些有機複合肥。而且他以父親的名義召開了一次村民會議，在會議上，他拿出一張名單，挨個挨個的把生石灰和有機複合肥發到名單上那些人的手裡。並囑咐他們將這些生石灰灑在自家的地里。原來這些人都是村裡的“少產族”，他們的地由於酸度太高和缺乏有機質，常年底產，他們為這事還找過幾次村幹部，要求換地。

　　這些領到東西的村民都按照“大學生村支書代理”的要求做了，之後的幾天,他又要求村民去清除地里的雜草，並為這些地澆水施肥。

　　這一切都做好了之後，他安心的鬆了一口氣，併到外地出了差。村裡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之後過了一周，他帶領着幾輛貨車回到了村裡，原來他出去挑選桃樹去了，為了能獲得經濟效益，他選擇了“蟠桃”和油桃的成熟樹，並帶回來了一些綠豆和飯豆種子，接下來的幾天村裡就熱鬧了起來。大家拿着分到的桃樹到各自的地里栽種起來，而他則遊離於各地之間指導村民栽種，並分發豆種。這些成熟樹在落地后的第二年便能結果，雖然耗費了他在大學裡面所得的資金，也讓村民自己填補了不少，但能更快的獲取效益才是他想要的。在經過幾天的忙碌后，樹種和豆種都已經全部栽種完畢，村民們如釋重負般的回到家中休息起來，而他卻仍忙碌在桃樹地里，觀察桃樹的生長，並指定村民按時施肥澆水。在大家悉心的呵護下，這些成熟樹第一年便綻放了桃花，雖然最終沒有收穫到太多的果實，但村民似乎都看到了來年豐收的希望，而種在林間喜陰的豆苗，也結出了超越以往的果實，在彌補了大家的損失之後，更為大家添了一筆金。

　　第二年苧麻成形的時候，滿山滿地的桃花開始發跡，紅的粉的爭奇鬥豔，看得村民目不暇接，以至於布谷鳥再次發出叫聲的時候，已沒有多少村民再去播種，都到自家地里照料起了桃樹。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豐收的一年，他們又紅又大的桃子給他們換來了財富，他們第一次有多餘的錢來修繕破爛的村小，和改建村務辦公室。而作為大學生的他，仍忙碌在地里，他研究起了成樹，選定了嫁接對象，為來年嫁接做了準備，同時村民們紛紛剷除了地里的苧麻，改種了桃樹，甚至將農田都移作栽樹之用。作為大學生的他，知道單一種植帶來的壞處，他帶領村民搞起了畜牧業，修建了不少養殖場，同時又做起了溫室大棚，以用作植蔬之用。

　　他的這一套為這個縣城樹立了榜樣，於是縣裡出了大筆資金資助各村購進樹苗和修建養殖場，為了方便，更是在無奈的情況下，將教育經費播出了一些，對交通進行了一個大整改，整個縣城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生機。而作為大學生的他做起了農業顧問，穿梭於各村鎮之間，為縣城的繁榮貢獻薄力。。。。。。

　　一晃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如今的縣城已今非昔比，高樓林立的商業區車水馬龍，連綿不絕；綠樹成蔭的學園區不時充斥着歡聲笑語；曲藝優雅的住宅區時刻可見散步的行人，和跳廣場舞的老人們，中心公園則成了情侶們的集會場所，一切的一切，已不再像從前那樣。

　　又是一個初春的時節，一位四十來歲的省領導在下屬的陪同下來到了這座花園城市進行視察，他在縣裡的領導陪同下到了一個桃林示範村進行了考察，一行人沿桃林路登上了山頂，在萬紫千紅的桃花從中，這位省鄰導會心的說了一句“花又開好了”，然後轉過頭去，望見了旁邊的一塊石碑，上面刻着“先驅者的夢”幾個字，旁邊稍顯稚嫩的中學生向一大幫領導解釋道：“這是為了紀念十年前在這裡工作的一位大學生而設立的，他帶來了夢想，播散了希望，創造了財富，村民為了紀念他，準備為他做一尊雕塑擺放在這裡，但他沒有同意，於是改立了這塊石碑作為紀念，後來他調到外地工作去了。”此時這位領導注視着那塊石碑，又呢喃了一遍“花又開好了”，眼中流露出對未來的憧憬，一如十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