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人

手機:M版  分類:戲說人生  編輯:得得9

  老人是鎮子里唯一一個賣糖人的。

  在發展越來越快的現今社會,小孩子們想要什麼樣的零嘴沒有,自然不會在意這小小的糖人。倒也可能是因着在鄉下的緣故,老人靠着賣糖人倒也能勉強過活。

  老人喜歡在夏日還不算悶熱的清晨倚在鎮上的一棵老榕樹下,動作緩慢而愜意地熬着今天會用到的糖稀。這地方白天並不熱鬧,反而顯得有些清靜,這對於生意人來說當真是痴傻至極的,老人卻從未在意。

  老人吹畫糖人的技巧卻當真是極好的,那一個個形態各異的動物糖人做的十分生動可愛。初時生意並不好做,但漸漸地竟也在這鎮中的孩子們間出了名。此後這棵老榕樹便成了老人和孩子們的“秘密基地”。

  老人並不是這鎮子上的人,不知從何時起,這鎮子上便多了這麼一個做糖人的、“性格孤僻”的老頭。孩子們喜歡親切的稱呼他一聲“糖爺爺”,久而久之,糖爺爺便成了唐爺爺,老人原本的姓名也被人淡忘了。

  初夏稍顯炎熱的午後,老人草草的啃了一個餅,便放下手頭的工作,倚着老榕樹,臉上蓋上一頂草帽,仰頭聽着在夏風的吹拂下榕樹葉互相摩擦發出的沙沙細響。

  “想要什麼樣的糖人?”

  我被老人突然發出的聲音驚到,隨即像做了壞事被捉住的孩子一樣紅了面頰,“我……我不是……”

  老人拿下草帽,輕瞥了我一眼,便動作了起來。

  我看着老人動作嫻熟的吹制着糖人,竟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優雅。

  直到老人將一個精緻可愛的小兔子遞到我眼前,我才如夢方醒,眼中是說不出的欣喜,片刻后卻並未接過那糖人,反是猛地將頭低下,支支吾吾道:“我……我沒錢……”

  “拿着。”老人舉着糖人晃了晃,並沒有接我的話茬。

  我抬起頭,看了眼滿臉平靜的老人,又看着老人舉着糖人的手。陽光透過樹葉細碎的灑在老人布滿褶皺的手上,竟晃了我的眼。

  我接過糖人,低頭快速的說了句“謝謝”,便怕老人反悔似的飛快跑走了。

  寂靜的午後,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和自己急如鼓點的心跳,我拿着糖人,不敢回頭再看老人一眼。

  第二日午後,老人照常倚在榕樹旁。良久,轉頭看了身子半隱在榕樹后的我一眼,那眼神卻並未流露出絲毫意外和厭惡。

  我緩緩從榕樹後走了出來,走到老人近旁,將一直護在身後的用油紙包着的糕點遞到老人眼前,“我家窮,這是鄰居家送來的綠豆糕,我沒捨得吃……”

  老人並未搭話,指了指一旁的馬扎。

  我鬆了口氣,將糕點放在了老人的桌子上,拿過馬扎坐在了老人身旁,“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小白兔?”

  “每次我做小兔子的糖人時,你總在附近呆的很久。”

  我愣了愣,沒想到老人竟會注意到自己。隨即又似想到了什麼,腦袋低垂了下去,“我都這麼大了還來買糖人……會不會很奇怪?”

  老人眉頭似是微微皺了皺,隨即又舒展開,“喜歡便是喜歡了,管他旁的作甚?”

  我轉頭,老人卻並未回應我的目光,只是盯着頭頂的樹葉發獃,似是陷入了一個久遠的回憶。

  此後,我每日午後都會來這榕樹下陪老人聊天。而老人則時而會給我講講糖人的起源和做法,時而講一些他年輕時的見聞。

  “現在零食的花樣兒多了,愛吃這糖人的少了,又因為這糖人不易保存,孩子們買來也多半是用來玩兒……”

  老人的話突然停了下來,轉頭看了看不知何時已經睡着的我,便緩緩將我的頭放到他的肩膀上,和着蟬鳴,輕聲哼起了不成調子的小曲兒。

  慢慢進入了冬季,南方的季節特徵不及北方明顯,但是溫度卻還是相較夏季低上不少。

  一日,老人望着眼前的鄉間小路發獃,我有些百無聊賴的擺弄着老人製糖人的器具。

  “北方……應該已經下雪了吧。”老人喃喃道。

  我有些詫異的看了老人一眼,“誰知道呢,反正我只知曉這邊是從不下雪的。”

  老人沒再說話,我也停下了擺弄模具的動作,良久,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說道,“我曾有箇舊友,很喜歡小孩子,這製糖人的手藝也是他授與我的。年輕的時候我便出來闖蕩了,也是在最落魄的時候,遇見了他。他父母去得早,家裡只有一個妹妹相依為命,他靠着賣糖人和撿垃圾賺來的錢供妹妹上學……說來也有意思,他妹妹倒和你有幾分相似,”老人說著,笑了笑,“後來我便每日和他一起做糖人、撿垃圾,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有一次村裡一個出了名的小無賴搶了一把糖人就跑,我當時年輕氣盛的,哪忍得了這種事兒?硬是追着那小無賴從村頭一直跑到村尾,終於捉住了他,將他死死地按在地上揍了一頓,糖人也早就在泥土裡污得不成樣子了……”

  老人身邊先前還有些蕭瑟的氛圍隨着老人的笑聲逐漸回暖,我從未見過老人笑得這麼開心,整個人透着年輕的朝氣,但眼角那無法忽視的細密皺紋卻透出了無法掩蓋的滄桑。

  笑了一會兒,老人的眼中又恢復了幾分空茫,“我手上這製糖的器具便是他當年用的,他寶貝的跟什麼似的……他說他去過北方,那兒冬天會下雪,白皚皚的,煞是好看……他說,等他供妹妹考上好大學,就和我一起去黑龍江看雪……”

  老人最後一句話說的幾不可聞。

  我沒有問老人後來那人如何了,也沒有問他為何那人會將自己製糖人的器具送給老人。因着老人的聲音中夾雜了細微隱忍的顫抖和哽咽,我心中也已有了答案。

  那日沒有來買糖人的孩子,我也陪着老人在榕樹下坐了一下午。

  第二年我考上了市裡最好的大學,家裡人便帶着我離開了這小小的鎮子,這一走便是七年。

  七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只是七年的時間,足夠改變很多事情。

  我走在已經鋪上了馬路的村路上,心底騰起了一種對於陌生的故鄉的恐懼感。

  榕樹下早已沒有了老人忙碌的身影,鎮子里也再沒了糖人,再沒了唐爺爺。

  我輕輕撫上了老榕樹十分粗糙不堪的枝幹,想起了臨別時和老人呆在一起的最後一個午後。老人依舊在那老榕樹下乘涼,我鼓起勇氣,跟老人說出了自己即將離開這裡的事情。老人僅僅平靜的“嗯”了一聲,便未再說話。我有些置氣,先前好不容易準備的一大堆離別的話此刻竟一句也說不出口了。

  老人那天為我最後做了一次糖兔子,我接過,一口咬下,甜甜的味道在唇齒間化開,我的眼睛卻有些濕潤。

  “如果你以後有機會去北方,替我看看雪。”

  這是老人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不知道老人是何時離開的鎮子,也不知他最終是否去了黑龍江——他和那人約定的地方。也不知老人是否已經永遠離開了這紛雜的人世。

  南方小鎮里再沒了那個孤僻的唐爺爺,留下的只是那愈加繁茂的老榕樹,和已漸長大的孩子們口頭的回憶。

  而我也再沒回那曾經生我育我的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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