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裡的少年

　　少年宮音樂教師楊思遠，決定陪妻子蘇暢到山區野外寫生。蘇暢是個畫家，正準備參加全國油畫風情藝術大賽。如果能在這次大賽中獲獎，蘇暢就完全有可能爭取到出國深造的機會。可比賽在即，蘇暢卻一直沒有創作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來。看着妻子一天天愁眉不展的，楊思遠建議她去山區，到具有原始氣息的山林里去寫生，因為畫自然景觀是蘇暢的長處。

　　蘇暢聽從了丈夫的建議，夫妻二人啟程來到距市區百餘公裡外的一個山區小鎮下，下車后休息了一夜。第二天，迎着初升的陽光，他們便朝着一個叫仙人砬子的地方出發了。沿途走來，山路彎彎。穿過兩個山村后，他們便進入了山林。對這個地方，楊思遠稍熟悉一些，他當兵時曾野營拉練到過這裡。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了妻子的嚮導。他邊走邊對蘇暢介紹着眼前的山景。蘇暢還是第一次進這麼大的山林，興奮得不得了，鳥叫蟲鳴，蜂飛蝶舞，她都感到特別新鮮。在一片綠油油的青草地上，他們選擇了一個最佳角度，靠在一棵樹下，支開了畫夾。

　　蘇暢坐在柔軟的草地上，聚精會神地畫著。楊思遠則坐在她的身邊，時不時地幫着遞個畫筆，打個下手什麼的。二人正忙活着，一條黑色兇猛的大狗突然出現在他倆的身後，悄無聲息地靠過來。在離他們不到幾米遠的地方，大黑狗猛地躍起撲向他倆。夫妻二人感覺到了，下意識地回頭看去，蘇暢嚇得尖叫一聲撲進楊思遠的懷裡。楊思遠也驚慌地摟住蘇暢，本能地向一邊草叢滾去。二人用恐懼的目光盯着眼前這條狗，卻見它在他們剛才坐的地方站住了，而它的嘴裡，叼着一條不住扭動掙扎的蛇。大黑狗朝着他們盯了一會兒，然後叼着蛇三竄兩蹦跑開了。

　　楊思遠和蘇暢驚魂未定地朝着狗離去的方向望去。見在不遠處有十幾頭羊在吃草。羊群旁邊站着一個放羊娃，是一個小男孩，長得很瘦小，看上去八九歲的樣子。他穿着很舊，頭髮蓬亂，手裡握着一條放羊鞭。狗跑到他身邊，將嘴裡的蛇朝他晃了晃，意思是向主人炫耀自己的本事，然後把死蛇吐到了一邊。放羊娃伸出小手，親昵地拍了拍狗的腦門，表示讚許，但一雙大眼睛不停地往楊思遠他們這邊瞅着。

　　楊思遠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抬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大樹，心有餘悸地對蘇暢說：“好險呀！這蛇好像是從樹上爬下來的，一定是這個孩子發現了毒蛇，才讓他的狗來捉蛇救我們的。走，我們過去好好謝謝人家！”楊思遠說完，見蘇暢半天沒有言語，只是兩眼直勾勾地盯着放羊娃。楊思遠以為蘇暢嚇傻了，心裡頓時着了急，他用力晃動着她的肩頭，急急地說：“蘇暢，你怎麼了，嚇着了嗎？”蘇暢擺擺手，顯得異常興奮，她指着放羊娃說：“思遠，你快瞧，眼前的山林、草地、放羊娃、狗、羊，不正好構成了一幅淳樸絕妙的畫面嗎？太好了，我要馬上畫下來。”她說著，迫不及待地拽過畫夾，揮筆潑彩，而且邊畫邊大聲衝著放羊娃喊道：“小朋友，不要動，我要畫你！”放羊娃好像聽明白了蘇暢的話，微微點點頭，一動不動地站在了那裡。看着蘇暢畫畫，楊思遠也頓時來了靈感，他快速掏出紙和筆，用腿墊着，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不大一會兒，蘇暢畫完了，她滿意地端詳着自己的傑作，招招手讓放羊娃過來，說道：“小朋友，你看看，像不像你呀？”放羊娃好奇地盯着畫夾，眼裡流露出驚訝的目光。這時，楊思遠站起身來，倒背着手圍着畫夾轉了兩圈，稱讚道：“畫得不錯，很有意境，不過不是你的水平高，是這位小朋友救我們感動了你，才來了激情！謝謝你，小朋友！”楊思遠說著，沖放羊娃一抱拳！放羊娃有點不好意思了，笑了笑，紅着臉低下了頭。

　　蘇暢瞪了楊思遠一眼，嘴一撇說：“這小朋友也同樣感動了你，你倒是激情湧現也畫一幅我看看！”楊思遠一聽，也不示弱，把手中的紙一揚面露得意地說：“你瞧，這是我即興創作的歌曲，叫《大山裡的少年》，我唱給你聽聽。”他說著。脖子一挺，深吸一口氣，放聲唱道：青山綠草羊群現，有一個少年揮舞着羊鞭，滿臉稚氣心兒善……憧憬未來嚮往着明天……楊思遠深情地吟唱着，少年凝神細聽。剛唱完，放羊娃就拍着巴掌跳了起來：“真好聽，叔叔，你教教我好嗎？”很快，他們就和放羊娃熟悉起來。他叫韓冬，今年10歲，是山下仙人砬子村的，家境非常貧寒。他僅讀了一年書就被迫輟學，放羊供他的弟弟念書。

　　知道了韓冬的情況，楊思遠和蘇暢心裡都酸酸的。蘇暢嘆了口氣問：“韓冬，你還這麼小，想不想再讀書？”韓冬眼圈紅了，哽咽着說：“我做夢都想上學，可爸爸說我們家裡太窮，只能供一個人念書，弟弟身體不好……”韓冬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扭過頭抹了把眼淚。見狀，楊思遠愛憐地撫摸着他的頭髮，說：“小韓冬，別難過，叔叔和阿姨一定會幫助你的。”

　　蘇暢以一幅油畫《大山裡的少年》，在大賽中一舉奪魁。不久，出國深造的名額也爭取到了，這一去就是四年。臨走時，蘇暢買了一個新書包和這一學年的課本等物品，交給楊思遠，讓他去看望韓冬，一定要資助他重返校園。

　　蘇暢走後沒幾天，楊思遠就來到了仙人砬子村。他直接去了村委會，和村幹部說明來意。村長非常高興，當即領着他去韓冬家。路上，村長介紹說，韓冬的母親是個啞巴，長年有病；父親只知道下田種地，別的什麼也幹不了，屬於村裡的特困戶。

　　走進韓冬家，土屋破牆，屋裡黑乎乎的，一股霉味兒直衝鼻子。韓冬一看楊思遠來了，樂得從炕上跳下來，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擦着一個看不出本色的板凳，熱情地拉楊思遠坐下，親熱地偎依在他身邊。楊思遠拿出書包和課本，告訴他等學校暑假一過，他就會把錢寄過來，讓他重返校園。聽說村裡學校教學條件太簡陋，決定讓他到鄉中心學校讀書，讓他一定要好好學習。韓冬驚喜地接過書包，捧寶貝似地摟在胸前，眼裡含着淚，連連點頭。

　　打這以後，楊思遠定期將韓冬上學的費用匯往仙人砬子村，託付村長幫助照應，並一直堅持了四年。這四年裡，楊思遠因事務太多，再也沒有去過仙人砬子村，除了寄錢外，只是偶爾打個電話，詢問一下韓冬的學習情況，村長說孩子很用功，學習不錯，楊思遠也就放心了。

　　蘇暢學業期滿，從國外回來了。她一直牽挂着小韓冬，四年沒見了，這孩子一定長高了不少，見了面，還不知能不能認出來。

　　夫妻倆風塵僕僕地來到了韓冬家，村長說韓冬在學校，已派人去找了。時間不久，就聽院門外腳步聲響。楊思遠和蘇暢不約而同地朝門口望去。一個男孩走進院來，胖墩墩的，留着遮耳的頭髮，手裡握着一包小食品，邊走還邊往嘴裡扔着。一進屋門，村長就急忙指着楊思遠夫婦說道：“韓冬，資助你上學的叔叔和阿姨來看你了，還不快謝謝？”

　　韓冬點點頭，瞅了楊思遠夫妻一眼，並沒顯出太大的熱情，只是很隨便地叫了聲“叔叔、阿姨”，然後兩眼就盯上了楊思遠帶的一個大旅行包。村長有些尷尬乾咳了兩聲，忙說：“韓冬這孩子，幾年裡，長高也長胖了，你們是不是有點認不出來了？”

　　楊思遠和蘇暢互相對望了一眼，兩個人的眼神里都有一種失望的神情。從現在的韓冬身上，根本找不出四年前放羊娃的影子，楊思遠特別留戀當年那個讓人看上一眼就覺得可愛的小韓冬。蘇暢嘆了口氣，從包里拿出了書本及學習用品。但韓冬對這些並不太感興趣，目光又轉移到蘇暢胸前掛着的一個MP3，眼裡流露出貪婪的目光。蘇暢把MP3摘下了，這是車上排遣寂寞聽歌用的。她遞給韓冬說：“韓冬，你喜歡就送給你吧，不過你現在主要是學習，不要把精力用在別的地方。”韓冬迫不及待地接了過來，借口學校上課就急着跑了。

　　從韓冬家出來，二人心裡有說不出的沉重。村長和韓冬的父親一再挽留他們住一天，他們謝絕了。村長送他們往村外走，韓冬的父親也一直默默地跟在後面。還沒到村口，村長的電話響了，說縣裡領導要來檢查，讓他趕緊準備接待。接完電話，村長沉思了片刻，看得出，他有些為難。楊思遠忙和他告辭，催他回去忙工作，不用他送了。村長想了想，對韓冬的父親說道：“你負責把這兩位恩人送上車，出了差錯，別怪我不客氣！”韓冬的父親連連點頭，村長這才扭身急着準備接待領導去了。

　　出了村子，還需要走一段山路，才能到通車的公路上。他們正走着，突然，草叢中一陣響動，一條黑狗從前邊的草叢裡竄了出來，站在路上，衝著他們搖頭晃尾。蘇暢一眼就認出了這條狗，驚喜地叫道：“思遠，你看這不是救我們的那條大黑狗嗎？它好像還認得我們！”楊思遠頗有感觸地說道：“是呀，狗還記得我們，有時候狗比人有情義呀！”大黑狗在路邊停留了片刻，掉頭衝著路邊的山林“汪汪”叫個不停。“叫什麼叫 ”隨着一聲斷喝，一個男孩子從草叢中鑽了出來，男孩的手裡還拎着一條鞭子，胸前掛着個書包。一見這男孩，楊思遠和蘇暢頓時呆了，大張着嘴好半天沒說出話來。天啊，這不是韓冬嗎？儘管他長高了許多，但還是瘦瘦的，那讓人喜愛的小模樣，始終沒變。他胸前掛着的書包，正是蘇暢當年買給他的。

　　瞅見楊思遠夫妻，韓冬也猛地愣住了，下意識地脫口說道：“叔叔，阿姨，是你們！”

　　“韓冬，真是你！”蘇暢緊跑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片刻，韓冬從蘇暢懷裡掙脫出來，抬頭看了看楊思遠，眼神暗淡下來。他摘下書包，送到楊思遠面前，用一種幽怨的目光看着他，說：“叔叔，你騙人，你說讓我上學，可我盼了四年也沒等到！你們說話跟本就不算數，這個還給你！”說完，韓冬眼淚下來了，把書包往楊思遠懷裡一塞，扭頭哭着跑進了樹林。楊思遠頓時愣住了，不解地問韓冬的父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韓冬的父親沉默半天，這才說清楚緣由：他們匯來的錢都讓村長給截了，他們資助的那個孩子是村長的外甥，姓韓，後來把名字也改成韓冬。蘇暢一聽就急了，她氣壞了，惱怒地質問道：“他這樣做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還替他隱瞞，你配不配當父親呀！”韓冬的父親低下了頭，含糊不清地說道：“得罪了村、村長，日子就、就沒法過、過了！”說完，他也是眼圈紅紅的。

　　楊思遠打開了書包，見當年他送的書本一樣不少地裝在裡面，只是破舊不堪，幾本書的紙，已經有些破爛，看來不知翻過多少遍了。本子正反面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楊思遠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他悲哀地抬起頭，心像被揪去了一樣刺痛。這時，從樹林深處，傳來了歌聲：青山綠草羊群現，有一個少年揮舞着羊鞭……歌聲唱得凄涼傷感，聽着聽着，蘇暢竟“嗚嗚”哭出聲來。

　　突然，前面汽車聲響，幾輛小車開進了山。楊思遠一下子想起來，剛才村長接的電話，說縣裡要來領導檢查。他眼一亮，幾步衝到了路中間，伸開雙臂，並大聲喊道：“韓冬，我一定要為你討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