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丫

　　毛丫又回來了，這個消息猶如東北隆冬天氣里，說不定某個時辰就會颳起的大煙泡一般，迅疾在小鎮掀起了一陣風。

　　小鎮還是一樣的小，街坊鄰居見到生人也還是要探頭探腦地打量，院子里依然撂着劈好的木頭柈子，橫七豎八，走道上薄薄的雪撒落着一溜爐灰渣子，一直延伸到門檻，屋子裡的牆近幾年肯定都沒有粉刷過，烏突突灰濛濛的，小炕上的被子看不出顏色皺巴成一團……一切都還是老樣子，變了的是柱子訕訕的笑，婆婆陪小心的臉，還有孩子那像看陌生人一樣骨碌碌打轉的眼睛。

　　此時的毛丫披着波浪長發，穿着銀白貂皮，拖着帶軲轆的紅色箱包，與這個家顯得那麼的格格不入。闊別三年，一千個日子，在人的生命長河中只能算是一滴水，但在毛丫28年的生命里卻恍如隔世一般。

　　毛丫與柱子結婚初期是過了一段幸福日子的，雖然不是很富裕。

　　毛丫是柱子妹妹的同學，梳着兩條大辮子，一說話就臉紅，性格極內向，從妹妹領她來家那天起柱子就喜歡上了。毛丫的家在鄉下，比之小鎮要偏僻，平時住在學生宿舍里，自從認識了柱子便體驗到一份暖心窩的關愛。高考結束，妹妹和毛丫雙雙落榜，毛丫沒有回鄉下的家，留在小鎮上想尋份工作，工作沒找到倒是成全了柱子。未經世事的毛丫，愛情世界還是一張白紙，怎樣塗描寫畫都在柱子的掌控之下，只消幾個回合就被柱子將生米煮成了熟飯。

　　柱子的爹媽將磚瓦結構的正房騰出來給毛丫，老兩口搬去了土坯的門房，隔三差五，婆婆就會蒸一鍋包子或饅頭放在院子背陰的小缸里，毛丫只需取了熱一下就行。柱子是一名運材司機，早出晚歸地挺辛苦，收入在小鎮屬中上等。毛丫一直沒有工作，每天獃著吃閑飯她表示過隱隱的不安，對此柱子總是胸脯擂的砰砰響，我柱子娶了你，就是讓你來我家享福的。毛丫自是幸福的找不到北，安心地照顧公婆，伺候柱子，靜候小生命的到來。

　　一切的改變是從柱子辭職開始的，那時孩子已經兩歲了。

　　柱子有個朋友在上海開了家運輸公司，效益很可觀，拉柱子去入伙。此時隨着林業系統木材限量採伐，運材司機已經不如以前掙的錢多，柱子便下了決心去上海發展，毛丫淚眼婆娑地要跟着，柱子安撫，等他站穩了腳跟就回來接她們母子。

　　開始的幾個月，柱子總會按時寄錢來，再後來錢不寄了，連個音信也接不到，那時的通訊還不象現在這麼發達，毛丫總是要把電話打到柱子的朋友那裡，還不一定能找到找不到柱子。雪上加霜的是，柱子的老爹得了腦血栓，雖然搶救的及時揀了一條命，但吃喝拉撒都在炕上了，公公那點退休金維持自己的藥費還恐不及，再也照顧不了毛丫娘倆，生活一下子陷入了窘境。

　　毛丫的娘家在鄉下，年尾她娘總是要將新玉米加工的餷子捎來一袋讓她嘗鮮。一日靈光閃現，毛丫想一定會有很多人象她一樣喜歡吃家鄉這種又糯又軟香的大餷粥。說干就干，毛丫去鐵匠鋪打制了一個帶蓋的鐵皮桶，又找人把家裡那輛老式自行車的後座架改造了一下，之後再託人買來了一車硬木柈子，從此每天早中晚毛丫騎着自行車穿梭在大街小巷的身影成了小鎮一景，“大餷粥，熱乎的大餷粥……”叫賣聲飄浮在小鎮上空，忽爾東忽爾西。

　　烀大餷子是有講究的，事先要經過幾個小時的浸泡，然後小火慢熬，那種高壓鍋煮出的大餷粥與樺木柈子熬出來的大餷粥相比，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毛丫的無疑就是後者。很快毛丫的大餷粥在小鎮就有了名氣，每個時間段她會出現在哪裡，愛吃她粥的人心裡都會有數，春夏秋冬，風雨無阻，五角錢一碗的大餷粥毛丫不知道賣出了多少碗。

　　日子在流淌，曾經瞼眉溫語的毛丫變得風風火火，曾經引以為自豪的大辯子因為嫌幹活礙事被她剪短了隨便用一個卡子別在腦後，不施粉黛的臉又黑又黃，不停勞作的一雙手皮膚粗糙且皸裂。白天的勞累算不了什麼，難過的是晚上。躺在炕上，毛丫會抓心撓肝地想柱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能混出息了，接她們娘倆過去。

　　第一個春節柱子沒有回來，又轉過年的春節柱子還是沒打算回來。春節期間活多，主顧給錢痛快，欠的運費要趁節日追討，這些都是柱子不回家的理由。

　　毛丫決定去上海陪柱子過年，把兒子託付給婆婆，沒有給柱子電話毛丫就上了路。都趕着回家過年，車上只差沒把人擠成肉餅。有座就坐着沒座就站着，換了三次車，站着坐着三天三夜，毛丫站到了大上海的街頭。按照柱子以前來信的地址毛丫一路找到柱子的運輸站，本來是要給柱子一個驚喜的毛丫，給了自己一個大大的驚嚇。彼時正是除夕的下午，她的柱子正和一個女人在吃團年飯，也就是到這時毛丫才知道，她的柱子早就發達了，早與朋友拆夥另起爐灶，而且有了個新家。

　　毛丫沒有在柱子那裡過夜直接又去了火車站，大年初一和初二，她一直在火車上晃蕩着，車上的人真少，這個時候不是情非得已誰不在家過團圓年呢。不吃不喝，甚至都沒有思想，毛丫就那麼木木地回到了家。

　　柱子的信追來了，沒有認錯竟是談判，意思寫的明白，在家安心給我帶兒子，每月我會寄給你一千塊錢。毛丫慘笑，嗯，一千塊，在這個小鎮夠用。第二個月，一千塊錢被婆婆截留，不用理由，那是她兒子寄來的錢。

　　毛丫把煮大餷粥的家什都賣了，當廢品賣的。告訴兒子在奶奶家等着，她出去掙錢給他買電動車，頭也沒回，毛丫去了省城。

　　同學芬在省城開了一家美髮店，除此，毛丫沒有地方可投奔。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毛丫進行改頭換面，修眉、紋眼線、漂唇，毛丫第一次知道人的頭髮還可以接長，當那個長發飄飄，細眉靚眼的毛丫站在鏡子前時，她自己先呆住了，芬嘖嘖地嘆道，這樣的美人坯子窩在那個山溝里，白瞎這麼多年了。

　　芬的男朋友開車來接了芬及毛丫去和朋友聚會，毛丫只是陪着幾個男士喝了喝酒，回到住處，芬就塞了兩張大票來，說是朋友給的小費，毛丫始知道女人掙錢是可以這麼容易的。之後她頻繁地與芬一起投入這樣的夜生活，雖然在內心裡毛丫告誡自己絕不失身，但究竟做得到不，恐怕只有毛丫自己清楚了。

　　兩年的時光很快過去，往昔歲月在毛丫的腦海里好象被她格式化了一樣，那個賣大餷粥的女人偶爾會在夢境里出現，影像模糊讓她懷疑那從來不是真實的自己，唯有孩子由電話線那端傳來的哭泣聲讓她相信，有些東西她是刪除不了的，比如和柱子的過往。

　　有消息傳來，柱子接的一批活由於雪災誤了到貨時間被起訴付了巨額賠償，因為開不出支，雇的司機相繼辭職，柱子只好沒日沒夜自己頂班，終於由於疲勞出了車禍，沒有生命之憂卻從此跛了一條腿，由醫院回到住處才發現房子已易了主，與他廝混在一起三年的女人早賣了房子攜了所有家資了無蹤影。柱子傻眼了，回家已經別無選擇。

　　柱子央求毛丫回來，他們從頭好好過日子，毛丫拒絕。再以後，手機每天都會響起，總是兒子從頭到尾的哭泣，毛丫便揪着頭髮難過，心想是不是柱子打兒子，逼着他給自己打電話。不管怎樣，兒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毛丫決定妥協，回家去。

　　芬問她，回去幹什麼，還賣大餷粥么？毛丫搖頭又點頭，一臉茫然。

　　此刻，毛丫坐在家裡的炕檐上腦子仍沒有轉過來，身上貴重的衣服脫下來卻不知道可以放在哪兒。伸手招呼兒子，小傢伙更往牆根瑟縮了去。

　　唉，要怎樣回到從前呢，這日子？

　　一陣西北風刮過，窗戶上禦寒的塑料布呼喇喇一陣響，毛丫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