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山

手機:M版  分類:故事新編  編輯:小景

  “於是弗似,但得相知”。

  桃花盛滿的後花園里,一個小男孩在一張紙上寫了這幾個字送與旁邊一般大小的另一個男孩。他們後面站着一大群女僕。

  男孩倆兒“咯咯”的笑聲銅鈴聲般好聽。

  腳步很碎。像是玉珏掉在大理石上,撞開夜的夢。

  一隻清涼的腳尖踩在最後一級大青石台階上。門被打開,屋內的光漏了出來。眼有點眩。來人險些踉蹌。

  “夫人。”

  丫鬟們又向油燈里添了不少油,燈光亮了一些。沉靜的屋子裡只剩下夫人臉上的寂靜,還有,還有來人調息未定的呼吸。靜靜地站在夫人面前似乎能感受到時光流過指甲的聲音,然後像水一樣滴在地上。

  “書珏,夜黑風大,多加件衣服。”

  段書珏心裡一暖,忘了道謝。

  “時光荏苒,彈指十三載。段、於兩家同為江左大族之時,你父段城曾深交於我相公。二人情真意篤,心思相承。琴棋書畫,詩酒茶花,促膝長談,形影隨行,雖高山流水亦不可及。可是,世事紛擾,人情易變,后若許年乃父突下南洋,蹤跡不查,音訊難收。夜夜期盼之間,令堂追逐令尊直下南洋,恐旅途禍患燃及你身,即以你託付於我,我姊妹二人割捨不下遂以七年為限,期至之日當是萱親旋還之時。可是······你長弗似一歲,唇齒相同,老身也不以外人視你,你敏且慧,應有察。”

  屋外的垂楊柳站在紙糊的窗戶前,像是在祭奠一個冰冷的儀式,一個遙遠的停息。黑夜吞噬了破曉,寒鴉吞噬了水的媚柔。

  段書珏垂着頭。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到了牆上,折成兩段:地上、牆上。

  “夫人,您如我母,少爺即是我弟。此生至親再無他人。

  “不孝,生不能侍父母左右,死不能以孝直入於太上。鄙零落於世,本應受盡人世之凄苦艱難,嘗盡世間之苦雨悲風,而後才可自滅。蒙夫人不棄,以慈愛為衣,關懷為被,使不才尚殘喘於今日,苟活於當代。此間恩情昭昭,有不銘記心者豈不非人?”

  天上彷彿碎成了兩個月亮,其中瀉下的血紅蒸發在它們周圍。汲水的軲轆聲被夜無盡的放大。空氣有點冷,聲音被空氣一過濾,冰涼冰涼的。

  書珏的上衣有些皺,夫人應該看不出來。當他注意到這個事實的時候,他也吃驚了。夫人的教管一向嚴格,雖然他的地位與弗似一樣。在十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歲月里他也逐漸養成了仔細謹慎的習慣。

  但今天他卻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

  “一旬已過,少爺該到了吧?”

  少爺走後他還是挺想他的。少爺文采數倍於己,今次得登龍門當是無疑的了。若能博得頭彩,加個狀元頭銜,於門當是榮耀無極,富貴無極。

  雖然每念及此感慨良多,但卻是真心的祝福他們,畢竟這也是自己的家吧。

  虛歲及八,少爺即能作詩填詞。神童之號由此誕生。名播桑梓之時,門庭若市。

  夫人沒說什麼,只是淡淡地笑笑。

  氣氛有點怪異,丫鬟們低直了頭,燃亮了的燭光照得她們臉上像是塗多了硃砂。

  “書珏,我前之所謂禪山若何?”

  夫人笑得很做作。不安。

  “夫人謂之禪山乃一神秘之所,更有言少爺此去大捷,其大患者惟禪山耳!”

  書珏幾乎沒思索就想起了。

  “書珏果慧,不枉母托。”

  夫人長長嘆了一口氣。

  “禪山乃一縹緲玄幻之境,專以吸取人念為本。且一旦被吸入若非有超然挺拔之志,苦盡甘來之念,極難有還。

  “似兒天資秉異,若一帆風順定有光耀門楣之舉,流芳百世之功。

  “大凡一切能急人之所急,從人之所願,豈不快哉!

  “所罪者皆我也!若非我告訴他一個禪山,告訴他不可心裡想着念着,斷不會出此差錯。”

  差錯?難道少爺真進了那死胡同?少爺如此明白人怎會這樣?那夫人為何如此冷靜?

  段書珏本來憧憬着少爺能凱旋而歸,然後自己也跟着他們蹦蹦跳跳地樂一樂,昏天黑地。

  “老身糊塗,我只是片面的提醒,未曾考慮到這也許會產生相反的結果。受好奇心左右,似兒定會走向我等所不希望之途。”

  好奇心?少爺好奇之心一向很濃,可這一直是好事啊!它促進了少爺的進步,經史子集,野史外傳,少爺無所不覽多半它之功。

  “夫人,少爺可得出來否?”

  夫人——這所江南水榭宅院的神秘女主人,于于老爺尚是貧賤之時,不為家人流言所動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他,此後勤勤懇懇將於家後院收拾得緊緊有條,由此於家蒸蒸日上,盛況空前。

  大家閨秀的於夫人如此慧眼,半歸氣魄。

  夫人無奈地搖搖頭。

  “須得一人進去將他找到,從進去的地方出來,其後他能否願意放下虛幻之一切,尚賴天定!”

  “夫人,鄙願一試!少爺不出,我願和他同甘苦!”

  段玉珏覺着夫人的恩情是要報的,時機到了就當允命而往,再則少爺侍己有如手足,不去理不過,情亦不通。

  總之,他是想好了的。即使無得回來,亦可免受遭雙親遺棄,孤獨之苦。

  夫人救子心切,也沒再說什麼了。畢竟今晚叫來段玉珏是考慮所有人後的最後選擇。作為江南最大世家,名聲也不是不重要,而段玉珏不會泄密。

  “玉珏,此途雖是兇險但仍得注重保密。心念禪山不放,你定能日行千里,早日到達。禪山前有一木屋,一根長滿朱銹的鐵鏈繞過附滿歷史的木樑,吊著一隻銀光閃閃的鐵盒,盒裡一白燭,燭光慘淡,於其前心誦‘禪山’者十,靈異現,此時可進。”

  夫人此時仍不忘虛名,段玉珏心裡不十分好受,但他對少爺是有情感的。從放風箏的兒時玩伴到心有靈犀的學業良友,再到如今無話不談的兄弟,他們不盡相同的血脈卻交織在一起,患難與共,不分彼此。

  功名並不是所有人都嚮往的,但卻是所有人不得不面對的。很多時候他們都在一起談論歷代興衰,他們一起感慨,一起頓足,一起流淚,一起惋惜。可是他們卻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玉珏無法忘記父母,弗似無法擺脫科舉入仕之途。一定程度上他們同病相憐,所以他們惺惺相惜。

  “無夫人命,我也願往!少爺於我,前世約,今生約,萬年不廢的同心之誼。天有盡,地有竭,此情可鑒日月!”

  從室內出來,嘩嘩的風猶如流水。他的長袍全被風灌滿了,像一個虛胖的醉漢。

  段玉珏回頭,在微弱的光芒下,他似乎看到新上的朱漆成塊的脫落,這場景有點熟悉,像是那個北風突襲的春天裡茫茫而下的剛開的梨花。梨花縈繞在空中,樹枝搖曳在催眠的炫舞里,這是一場無邊無際的死亡遊戲,這是一場結局明顯的力量對決。段玉珏被深深包圍在這個世界里,這種感覺中。他像是一個孤立無援的水手只能無奈地看着一艘滿載生命的輪船走向毀滅,漸漸了無聲息。

  可悲只是可怕的延續,而可悲加上無奈則是回天無力地走向已知的註定。

  有時候生命過長也是一種可怕。

  段玉珏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黑暗充斥的背景里他意識到寅時已到,在雞鳴之前他必須得打點着離開。

  他緩緩地走過浸墨亭,亭旁的兩個燈籠散發著礙眼的明亮。當年他和弗似在這裡飽讀寒暑,闊論時事,研磨賦詩,故名之曰“浸墨亭”,其下寒水則喚作“滴墨”,意為浸沒亭上溢出之墨滴下匯聚而成。

  往事凋零如枯葉,何為東風不收手。

  玉珏轉過頭,一直走,不回頭。

  漢白玉砌成的牌樓上聳立着一片肅穆,御筆親題的“京師”二字被施以金粉鑲嵌在牌樓之上。

  就在這牌樓裡面,物華天寶稱天之重,人情世貌繩四海之准,天子臨朝之威,臣工治世之言,民眾繪世之談無所不具。所謂萬邦來朝之所,四海咸服之地,不可謂不繁華似錦。

  茫茫人煙蓋過了市井喧囂,京畿重地蜷伏在一派紙醉金迷的氣候里。賣花的小姑娘像是剛從銀杏樹下走過,帶着甜甜的微笑,滿口整齊的牙齒。天井裡起飛了一隻風箏,隨風箏起飛的還有孩子們的笑聲。講書人的故事穿過了太多的朝代,他那沙啞的聲音描繪過北國的沙陣,南國的芙蓉,西域的馬幫,東海的巨浪。

  京城的衚衕小道一瘸一拐,翻飛下來的紅葉像是喝醉了酒的醉漢,撞到房檐上,掩蓋了不羈的風流。沸騰的人聲淹沒了來往的官人,吉日里的花轎,商賈附耳的談話,窮途末路的書生······各種光與影的匯合成就的這一世虛華簡明扼要地放浪了人性。

  噪聲越來越遠,簡易木枋上溫潤之筆寫着“昭衣弄”。

  昭衣弄這片簡潔的所在像是掉在冬水裡的一灘卵石,冰涼得滿心清凈。路兩旁偶爾走過來幾個老人,走過去幾個蹦蹦跳跳的小孩延續着它未完的活力。當年的那個名叫昭衣的女子是怎樣最後一次躺在路邊,躺在那含情脈脈的夕陽里,躺在那淚流不盡的過去中的。這一片靜謐似乎是留給她的。沒人提起的那場過去,平淡的風也開始為她釋懷。

  但使羅衣能招魂,萬般不念戀風塵。

  絮粘清風,他是粘上了這浸顏閣。

  在捻言的催促下,連閣角的那幾隻大燈籠都有了它們自己的名字。他輕輕點點,伏在她的鬢角,於是四隻燈籠從左到右依次是:於璞、言默、似湅、捻鑒。她有說不出的高興和滿足,抓着他的手跑到每一個燈籠前喊着它們的名字。說話是一種藝術,因為聲音本身就是藝術品。他很喜歡她的聲音,空靈得猶如水月洞天。就是這字句起伏之間他看到的,感受到的是一種不言而喻的興奮和享受。她頭上的青色的髮帶一直垂到肩上,每一種迷人都有一種姿態,但她是任何姿態。

  從第一次見到她起,他才真正的將這個世界忘記,他才敢把家族的既定期望付與流水。這一世他看到了太多的人,嘆息了太多的生命,識破了很多的弱肉強食、利益糾結。他從心底里厭惡他們,抗拒世界的庸俗。

  當他到達這片天地之時,他就下定決心把這片天地作為精神的最後歸宿。

  浸顏閣坐落在昭衣弄的巷口上,伴生着一塊碧玉一樣的小池塘。池塘里長了一個月亮。他很小,小得像粘在地球上的一粒櫻桃,小小的感情放在這片小小的世界里,樸實得一如既往。

  燈光像雪花一樣散落下來,散落進他和她清澈的雙眸。

  雙眸?野草縱橫的白牆那邊,一對死沉的眼神壓壞了醇厚的空氣。威脅的氣氛毫無預兆的降落下來。荷塘七月,夏花滿塘。一群野鴨還在興緻勃勃地啄食水面,稀稀疏疏的細響敲碎了月光。站在枝頭的貓頭鷹像一尊佛像,以黑色的幽默戲謔着普渡眾生。流連在時光的沙灘里,心軟得像波瀾不驚的海水。

  “弗似。”

  “嗯”

  “弗似”

  “嗯”

  ·······

  “怎麼?”

  “嗯,

  “沒什麼,就想喊着你。”

  “······”

  他故作生氣地甩開了手,走了進去。浸顏閣粼粼的燈光搖晃得人彷彿在夢中。

  她微微笑了,笑容漣漪般盪開去······

  京城很大的一個表現就是人很多,各色人種。站在城頭,你看到的一切就會更新你對密密麻麻的定義。

  皇城腳下的各種政治勢力像竹梗一樣聯繫在一起,往往是榮辱相同,禍福相應。家族勢力的突出表現形式便是,一個龐大的家族甚至能毫不費力的操縱政治和歷史。

  京城就是一個大棋盤,每個人都是棋子,操縱棋子的就是棋手。一顆棋子往往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而取決於棋手。而許多的人卻甘願放棄自由之身,以介入這場毫無意義的無效戰爭。

  屏屏淫風,連連足影。馬車夫手中的馬梢掄壞的古道放逐了一片片虛無的靈魂,這一抔浸滿血淚的風華在零落成泥的眼角泣不成聲。

  東城謬氏,作為京城最大的家族,其勢力早已觸及了帝皇秘書班子——內閣,並在以經商起家的文化背景下,其經濟勢力也非常人可言。

  繆府的正門站着四個門監,門前一派肅穆,彷彿飛雪的六月的天空。路人皆惶惶而過,不敢絲毫停留。直到······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往這邊奔來,彷彿要猛然敲醒習慣於催眠的神經,給人無可抵禦的精神噴張。

  門監聽到這聲音氣不打一處來,幾個耐心差的人幾欲衝上前去,然後一陣猛打。···看到來人時,再大的怒火也在片刻之間無條件瓦解。一頂轎子,轎前是白大總管,所以,所以···轎里是···少爺!

  少爺?門監馬上變得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轎子平穩地停在門前。鮮紅的朱漆大門彷彿富貴人家女子的雙唇,脂肥體厚之中一股銅臭味洋溢開來。

  少爺甩開轎簾,一隻腳伸出來,路面冰涼。

  “哼!”

  少爺走得很急,一應管家、僕人小碎步跟上。

  進大門右轉,百十步,一側門。轉得急了,少爺踩到了門前的花壇,一陣“劈啪”聲。管家急速跟上去替少爺撣干塵土。少爺緊繃的臉未嘗稍解。

  側門前一石屏,石屏上皆是萬青藤。屏后乃一花園,古樹參差,灌木深深,被人性化的草坪只及銀針高低

  少爺猝然停下,微風彷彿乾裂得如同樹皮。

  “於弗似,何許人也?”

  聲音很小,似乎被過濾了一遍遍。

  白總管聞言,驅步上前:

  “稟少爺:於弗似來歷不明,查遍與其親近之人,皆言此前未曾認識,似乎沒人知曉他,只道是去年元宵節,捻言,”他看了一眼弗似有所悟,“捻言姑娘元宵月圓時乘遊船沿京河而下,原定至三生石溿而回,然天失綱維,飄飄然不知何以繞金石灘轉棹。此奇也,而後者亦奇——她帶回一人:於弗似!”

  白總管馬不停蹄的說完,抬起頭,以為會看到少爺讚賞的目光。然而,當總管的眼光剛觸及少爺時,他覺得還是低下頭的好。

  少爺神色不稍改,牙齒縫裡蹦出仨字:於!弗!似!

  風乾裂得像躲在假山後的蒼樹樹皮,它一股腦兒鑽到人們的刺花雙袖裡,拔也拔不出,那就任由它鑽進皮膚刺進心臟吧!

  零星,散落一地的微光,黑夜的眼珠子顛倒了露珠。長長的蘆葦葉一直垂到水面,驚鴻一瞥之時,像極了淺水及足的浣衣女子的青發。夜裡的聲音散發著一種氣味,引得人伸長了嗅覺尋尋覓覓不已。

  浸顏閣的覃衣室外放着兩盆幽蘭,在淡了光線的空間里綻放着靜默的美麗。靜默拉長成線,印在了來往人群微笑的嘴邊。

  捻言的影子重合了桌邊躺着的未刺完的綉布,像是在垂釣模糊的幻象。香爐里靜悄悄的,看不到環繞的清香。

  捻言將長裙輕壓在圓凳上,坐下。舒展的長指小小地打開香袋,一張淡紅的薛濤箋被抽出。展開:

  泉繞竹腳

  環佩初曉

  江面漁火染唇角

  紅妝束成古蘭依依散薄香

  葉落苔上濕印鞋樣

  笑面掩長裳

  風動幃腰

  臨台磨好

  一派溫柔寫眉梢

  粉面颯爽

  縷縷書香纏指上

  野馬古道奔長河

  長琴落英走空歌

  夢裡山連廣浙

  清輝透卿影如昨

  詩章散故堂

  牆上有餘光

  霧失樓台

  月上桂香

  潮濕破帆

  河道難干

  行人手中傘結簪

  細雨青瓦

  柳折空巷

  蕭蕭紅葉入西江

  七月窗下綉衷腸

  一片漁陽

  秋風捎信又到

  佳人還可無恙

  黃昏問隱有青鳥

  還請暢遊蓮花小

  捻言的眼神從信箋上抬起,就在它剛達到窗檯邊緣的時候,一枚黃葉直直的掉入眼中,如此的突兀。紅顏逝去又一季,不已的嘆息就埋在這火紅的凋謝中。無痕的歲月卻是深刻地划入了拾級而上的每個人的生命最深處。逶迤前行的世界最終顛倒的是行為方式還是人文內涵?是世界擴張了人的要求,還是人的慾望膨脹了社會的原動脈?

  元宵節里的船隻游得很慢,京河更是平穩得像千年烏龜。木楫擊水的聲音劃過白花花的月光,破曉了夢的恬靜。

  京河兩岸是成片的低矮灌木和針葉樹。鳥類以絕跡的姿態休憩,所以很少聽到它們發出的聲響。只是在不知方位的樹叢底偶爾會傳來一陣模糊的嘶鳴,或“噗通”的聲響。后以珠落玉盤的方式乾淨徹底的結束這場驚異,這是生命的自我覺醒和證明。

  船頭的兩隻大紅燈籠以一種火紅的妖嬈使這片景緻朴而不膩。

  岸邊鋪滿了厚密不齊的沙石,它們未經磨合的稜角自然而然反放射出的光線,烘托出一場朦朧的童話。河水在拐角的地方流浸出了一條小小的河流,蜿蜒曲折得猶如掌紋。

  河漫灘像是從指縫間漏出的光線,自有一種小巧愛人。捻言站在船頭,守不得沐雨凌風的委婉細膩,只有在閨閣躲閃的屏風裡一窺管中之山河。如果流水記錄的是歷史,那麼時令的交替卻是對現實的慨嘆。正像每一陣風遺落在不同人的眼球里會落下不同的痕迹一樣,捻言的這隻足跡該留下怎樣的痕迹?

  船艙以空無一人來迎接天地的廣闊的時候,捻言手捻着髮絲發現前面的河岸明明是躺着一個人。

  人?

  船就近靠了岸,水面時高時低,河沙一遍遍被洗刷得慘白。捻言撐在硃砂描紅的欄杆上,眼球一動不動的凝望着船夫。

  人被抬到了船前的甲板上,捻言透過帷幕的縫兒彷彿發現了凄美絕倫的畫兒。淺淺的略帶清涼的風掠過他的眉清目秀,擱淺在小小的鼻峰。綰髮的藍綢帶簌簌地抖動,抖落了滿江潮湧。

  天黑難以掉頭,船暫先泊停,明朝曙光一現即赴京。

  這一夜寂然無語,只剩一個生者對昏迷者的牽心與寄託。

  京師蕩漾的繁華全然浸沒在雷聲一樣的喧囂之中,幻影般移動的腳步踟躕成絞麻一團。貧窮和富貴決定的生活方式猶如兩條首尾相望的路徑延伸出的不同分支。

  元宵節后的第一天,京城裡最好的醫師被延請到了浸顏閣。白須飄飄的老醫師忙活了一天一夜之後,一輛馬車停在門外。老醫師在徒弟的扶持下顫巍巍地走進了車廂。捻言隔着紗幕望着遠去的醫者只是靜默。

  昏迷十多天後的一日,捻言正在調茶。茶就是精靈,它悄悄地跑到人們的嗅覺里,在人們還沒享受夠的時候又冷不防地跑出來,於是就有了回味無窮這種存在。捻言要把這種精靈的力量發揮到極致。

  床上一隻眼緩緩睜開,復蘇的虛弱掩不住他的疑惑。他起床坐起,忘了穿鞋,向門的方向走去。推開門。

  青花瓷器簡潔勾勒的心境和茶一樣寧靜。捻言攬上垂到眼前的髮絲,茶撒了一滴在桌上。

  茶性清爽、溫和,僅姊姊能演繹淋漓。在下於弗似。

  捻言轉過頭,看着他的眉峰和赤腳。

  紫翠,喚老醫師複診!速去!

  痊癒后,弗似一直居住在城之東。

  浸顏閣的門一開,走出來一個人。

  捻言握着信箋來到了問隱池。問隱池乃天然形成的荷花池,池方圓數十里,與京河相連。夏秋之際滿塘綠葉,盡得“接天蓮葉無窮碧”之樂。

  捻言趕到塘邊使勁地摘了一葉綠,將它鋪在路邊的大青石上,然後坐在上面。

  她無聊地望着荷塘與天際的交接處,水中一陣喧囂,是什麼不知名的動物掀動荷葉。

  弗似在哪兒呢?

  捻言忖着下巴,巴巴的張望。“黃昏問隱有青鳥,還請暢遊蓮花小。”她默默地念着這句話,彷彿一切都有了明天。

  突然,山頭那邊搖搖晃晃走過來一個人。跑一步,摔一步。

  “言,繆氏欲追殺我。速跑!”

  是弗似?!

  轉眼間,弗似已來到了面前。他拉着捻言迅速逃走,揚塵後面一大群人奔跑不惜。

  水邊有一條遊船,船夫正欲起航。

  “船夫,稍等,我等願上!”

  船夫聞言回頭一看,兩人有幾分面似。不過待他看到後邊的追殺者時,他立刻明白了。

  “兩位何人?何故引得忒多仇眾。”

  弗似欲回答,捻言馬上就認出了船夫。

  “老人家,可記得元宵河漫灘之事否?”

  船家恍然大悟,迅速延請兩人上船,隨即起航。

  捻言、弗似相對而坐,只聽見岸上喊殺聲遍地。

  “對不起,弗似,是我之錯。”

  弗似幫她理一理渙散的頭髮,摯着她白色的髮帶說:

  “沒事,一切皆安矣。”

  船駛出沙沙的聲音,四周一片寂靜。船家告訴他們已到了河漫灘,徵詢去向。

  弗似知道這是他被救的地方,所以很想看一會兒。

  於是船就停了下來,泊在河漫灘的黃昏里。

  弗似臨風站在船頭,削尖了視力想要留下每一處痕迹,沉澱出一個完整的畫面,這也許就是奢侈。太陽被無形的鎖鏈一步步拉下山去,一天就是一個生命,這一天又命不久矣。樹影搖蕩在夕陽留下的紅色波浪中,像一個個喝醉了的酒鬼。

  黃昏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時辰,就像一個老人。

  弗似想到自恃無恐地闖進母親大人強辭警告的木屋,一根長滿朱銹的鐵鏈繞過附滿歷史的木樑,吊著一隻銀光閃閃的鐵盒,盒裡一白燭,燭光慘淡,身處其間彷彿被無數雙隱蔽的眼睛毫無遮攔的透視。呆立半日之後漸漸失去知覺,然後醒來就在覃衣屋的床上。除了神奇再也沒有第二種解釋。

  一切恍如隔世又近在眼前,分不清現實和虛幻的界限才是對人生的背叛。在這片被世俗人情濃抹艷妝過的世界里,連孤芳自賞的機會都沒有。

  天已漆黑。

  這裡是哪?真是母親口中的禪山嗎?那捻言又是誰呢?如果真是幻想,為什麼連幻想里都是口蜜腹劍的拼殺?

  天邊的那粒亮光像是要墜落下去,光線越來越暗,可是不遠處又一點光線亮了起來,顯然,那不是星星。

  前面有條船!

  船夫停下手中的木漿,用疑問的眼光徵詢弗似的意見。

  如果真是廖家的就讓他來吧,懶得躲了。為了躲科舉,逃到了這裡;為了躲追殺的回到了來的地方。不逃了,真的!

  就在兩船相撞的那一刻,船頭站着的兩人都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雖然光線很暗。

  但是雙方的表情明顯不一樣。有人悲,有人笑。

  對,彼乃少爺!夫人朝思暮想之人。千辛萬苦不足苦,現在終於找到。

  對,彼乃書珏!我兒時之玩伴,此番定是來催我回去。

  “敢問船上的公子聽過‘於是弗似,但得相知’一句嗎?”

  果然是他先開口。他想。

  “先生,愚山野之人,何得聞其多。”

  他和他深深閉上眼睛,咬了一下牙齒。

  “叨擾之罪,勿怪!勿怪!”

  他果然還是他。

  這就夠了。

  他果然還是他。

  這就夠了。

  兩隻船以髮絲之隙,擦身而過,悄然無聲得很是安穩。連船上的燈籠都沒有晃動。只是波紋還在搖擺。

  船行得遠了,掉入了未知中。

  弗似閉着眼睛唱起了一首奇怪的歌:

  暗閣里躲着一盞殘燈

  門縫拉長成線割裂了嬋娟

  那角落你還欠我酒一斟

  魂許幾年斷腸人寒足惜聲

  舊路新人一遍遍

  河西澗暗生水仙

  浮萍無根捻濕了想念

  雲散的那年瘦馬揚鞭

  紅蓼岸邊君有無戲言

  清園小徑淡雲簾

  戶樞朽拂眼的青柳垂一線

  梧桐雨滴斷的眼

  屋前時令不限纖纖牽

  斗篷黃花雨風箏破屋檐

  金絲作線隔空診卻是相思鬱結心間

  離去的光陰前

  你的眼瞼硃砂未點

  誰為你重開硯

  你的裙面枯枝掛邊

  誰為你又穿線

  你的腳尖殘水濕墊

  誰為你背入院

  明鏡前時間銹了思念的鐵線

  榮華凋落得風塵偏偏

  遂了誰的願

  睜開眼一切彷彿都變了。

  捻言聞歌甚是熟悉,便知是弗似不久前哀於他和自己的感情而作的,出船艙問道:

  “弗似,你前言不再唱此歌矣?”

  弗似懸立在甲板上,兩眼注視着深邃的黑暗,沒有回頭。

  “今生不再歌,以遂卿心。”

  一字一頓,如大海般平靜。

您正在瀏覽: 禪山
網友評論
禪山 暫無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