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戒煙

　　前些日子回鄉下看望母親，發現母親竟戒了煙，內心感到十分震驚。

　　母親的煙齡已半個世紀有餘，為了讓母親戒煙我們姐弟幾個可謂“軟硬兼施”、“威逼利誘”無計不施。困難時期，我們將她的煙藏匿或百般阻攔不讓她買煙，她便自己到窪里劈苘（青麻）葉回來，晒乾后充當煙葉。後來，她自己在院中開出了一塊地，種了兩畦煙“自給自足”。改革開放后，隨着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戒煙糖、戒煙煙我們為她買了一籮筐，水果蔬菜購了一托車，但母親的煙始終未戒。

　　我們以為，抽煙這個習慣也便隨了母親去，誰知老人家卻不聲不響得戒了。是什麼原因促使母親戒煙呢，是疾病？不見得。母親從年輕就體弱多病，若是因身體原因按照母親的性格是等不到現在才戒的。是母親明白了吸煙的危害？也不見得。母親因身體多病曾多次住院，治療醫生也曾多次嚴厲警告母親戒煙，而她全當作了耳旁風。是……我不願再猜測，就想問母親個究竟。

　　“吃飯了”正思忖間，母親做熟了飯，似三十多年前的模樣召喚着我的名字。

　　我洗了手，坐在母親對面。端詳着她那充斥着歲月滄桑的臉和被勞累染白了的稀疏的頭髮，心裡說不出的感受。

　　“吃飯啊，看我做什麼？”她邊說邊自顧自的吃着。

　　咦，什麼時候母親和我們同時吃飯了呢？我忽然發現了這偌大的變化。以往，母親把飯做熟盛好了，看着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卻坐在一邊，拉過煙盒，卷一支旱煙點着，大口地吸，慢慢地吞，急速地吐。看着飯桌上你爭我奪的場面，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待我們吃完了，她才重新洗洗手，坐在飯桌前，吃着我們餘下的“殘羹剩飯”。幾十年如一日，母親的這種“習慣”我們便習以為常了。

　　“媽，您今天怎麼和我們一塊兒吃飯了呢？”

　　聽到我的問話，母親挾菜的手在半空中頓了片刻，嘴角痙攣了一下，隨即臉便紅了，像在課堂上搞小動作的小學生突然被老師發現了一般，顯得慌亂、拘束不安。

　　“沒事，吃飯吧。”母親很快恢復了平靜。

　　吃完了飯，我把孩子們打發到街上玩耍。我和母親重提剛才的話題。

　　在我一再追問下，母親終於道出了隱藏在心底幾十年的“秘密”。

　　母親十七歲嫁到我家時，既有年邁的公婆需要照料，又要為全家人的食、穿、住操勞，後來又連續生了我們姐弟七個。父親在外工作時受傷得了癲癇病，不但幹不了重活累活，而且需長年吃藥。這樣一副家庭重擔全部壓在母親身上，艱辛可想而知。那時，我們生活的村莊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村，旱了收鹼巴澇了收蛤蟆，收成全憑老天恩賜。曾經有個蹲點的幹部形容我村的小麥“在麥子地里趴着能看見肚臍眼”。我記憶中，已記不清有多少個麥收生產隊里沒分過一粒麥子。每人每天“八兩”的定量，還不夠我們這些半大小子填飽肚子。為了讓我們這些“老弱病小”吃飽，母親便想出了“良策”——每到吃飯的時候，她便謊稱“抽支煙”，坐在離我們很遠的地方，等待着我們吃完。而父親和我們卻以為她做活計累了，要歇一歇。待我們快吃完了，她還在那裡慢吞吞地吸着煙，我們便催。她嘴上應着，身體卻不動。我們催得緊了，她便說：“豬還沒喂呢”索性抬了屁股到外面去了。等我們風捲殘雲般填飽肚子，飯桌上的飯菜已所剩無幾，且無半點熱氣。母親就這樣一年四季吃着我們的剩飯涼菜。久而久之，就患上了胃病和營養不良。我曾陪同母親去看過幾次醫生，我們那一方有名的老中醫為她號了脈，說母親“氣血兩虧”，要她增加營養，少干體力活。每次從醫生家出來，母親總是把藥方揉碎、扔掉並叮囑我不要讓父親知道。每當人們問起，她總說：沒大礙，歇兩天就好了。就這樣，母親為了讓我們多吃一口飯，自己用堅韌的意志忍耐着飢餓和疾病，拖着瘦弱的身體卻乾著超強的體力勞動！幾十年如一日，從未吐過半個“苦”和“累”。

　　後來，生活條件改善了，而母親“飯前一袋煙”卻形成了習慣，嚴格地說是她的胃形成了習慣，它已不再要求和別人一同吃飯，也不習慣和別人一起吃飯！

　　隨着歲月更替，我們姐弟幾個相繼成家立業，為工作和自己的小家忙碌着。家中便只剩了年邁的父母，可母親依然要等父親吃完，她才肯吃飯。去年父親去世后，母親有一段時間極不適應，做熟了飯總要獃獃的盯着飯碗，不說話，也極少抽煙。我們以為她是想父親，都勸她寬心，她依然是那句話：不要緊。

　　從此，母親便不再吸煙。

　　“其實，我並不想真正吸煙，只是佔著手打發時間。”

　　聽完母親的話，我的心如刀絞。別人吸煙是為了尋求刺激，或用來排除煩惱，或用來激活思維。而母親吸煙則是為了兒女，為了親情。她不想在飯桌上與老人孩子掙吃那本來少的可憐的飯菜，她要儘可能讓他們吃飽、吃好，把本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均給他們。而這一切，抽煙是最好的借口和拖延。

　　母親用一生的健康和快樂作抵押，在飯桌上和我們打“時間差”，為我們質樸的心靈存入濃濃的母愛。母親用善意的“謊言”欺騙我們幾十年，為的就是讓她的兒女們多吃一口看似微不足道的飯菜，給他們增加那怕是一丁點兒營養，讓他們健康、快樂地成長。她拖着羸弱的身體，為全家的衣食住行白天黑夜的忙碌，而我們卻以為這是她的“習慣”，有時還要為她有這樣的“壞習慣”而責怪她。

　　難道這僅僅是做兒女的懵懂和無知嗎？

　　母愛是偉大的，是人世間最溫暖、最無私、最親切、最純潔、最徹底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