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_2000字

一個風很大的日子，我見到了一個瘋子。那天天很陰，似乎下一個瞬間就會有雨水落下來。　

　　她穿着紅色的衣服，對着空氣中漂浮的某一點，在唱歌。　

　　我不知道她在唱什麼，我甚至無法肯定她在唱歌，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在歌唱。沒有歌詞。只是對着空氣中某一點，傾訴一樣地在歌唱。沒有曲調。那些嘴唇張合時吐出的字句像泡泡一樣被風吹走了，我甚至只在路過她身邊的那一剎那，聽見一些呢喃。風好大。下雨了。　

　　那天晚上我對朋友說起這事，他說，在唱歌就叫瘋子嗎。　

　　第一次見到她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她穿着糜爛的衣服，髒兮兮的，腰間用污穢的粗布帶捆着一個觀音菩薩，口中念念着無人能懂的字句。那段日子常見到她，披頭散髮地在路邊呼喊着，眼神空洞得就像一面鏡子。呼喊的是什麼，沒有人知道，我們就像沒有見到她一樣從她身邊走過來，走過去。那段日子有着很炎熱的陽光，赤裸裸地刺痛這個紫陌紅塵的都市，刺痛你的眼睛。　

　　見到她的時候總會有風吹起，她和目光一樣散亂的頭髮會隨風飄零，然後有一些不可名狀的氣味和她口中湧出的語言一併被風吹去了。　

　　看起來真的很像個瘋子，我清晰地記得我對同伴這麼說。　

　　他回頭，那個時候我們已經走出很遠了。他說，恩，的確，瘋子。　

　　後來我每見到那些在哈爾濱街頭流浪的人，都會想起一個瘋子。　

　　但是那些人通常看起來不瘋。他們有的會匍匐在地上，也說著一些聽不清的話， 他們的面前會放着殘破的碗，他們臉上會掛着卑微討好的笑，或者掛着乞求的淚。他們有時候會呼天搶地。他們有的抱着頭異常大的嬰兒，有的拖着殘廢的腿，有的用粉筆在地上書寫着長長的辛酸的詩，有的面前擺着牌子身穿校服低頭含淚，牌子上有着一些似曾相識的經歷和粗糙的學生證……他們都有着相似的臉，有着相似的神情，相似的破碗，相似的遭遇與相似的流浪。　

　　傳說在歐洲的地鐵站有着拉小提琴的流浪者，他們在那些光線陰暗的角落裡，拉着凄婉的旋律，衣着整齊樸素，神色自如，樂聲悠揚，聽說當硬幣清脆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他們會不卑不亢地微笑，而樂聲悠揚如舊。傳說在歐洲的地鐵站有着一個又一個歌者，他們懷抱吉他浪跡天涯，彈着天涯的旋律唱着流浪的歌，聲音沙啞不圓潤，但是有濃濃淡淡的愁和輕輕重重的暖，就像酒一樣。　

　　據說哈爾濱沒有地鐵，可是也有拉小提琴的流浪者和彈吉他的歌者。

　　但是，我沒有見到過。老城寫過一篇《歌者》，他說，在深圳滾滾紅塵湮沒的角落，有那麼一些唱歌的人，他們有着俗艷的裝束和乾淨的心。但是，我沒有見到過。　

我見過很多人，他們都像我一樣孤獨地穿行在一座又一座高架橋下，灰色的天空灰色的高樓灰色的空氣和喑啞的風把我們黑色的頭髮吹得飛起來。我沒有聽見過他們唱歌。無論我在深夜還是在清晨彈琴都沒有人來敲門，但也沒有人拉小提琴唱和我的旋律。　

　　我見過很多人，他們逆着紅塵的浪潮奮力地翻滾着，有的在樹底擺着似是而非的棋局，有的用密密麻麻寫滿命運的符紙攤在身邊，有的編製着一些飛不起來的竹紙蜻蜓，有的鬼祟地推着放滿限制影片的小車奔走逃亡，有的直接放一個殘月樣的碗在身前，再對來來往往的不會唱歌的人掛上一副卑微乞求的面具。　

　　而我們隨身帶着各種各樣的面具，頻繁地對每一個人更換着表情，最後在深夜不可以歌唱的角落裡摘下，發現自己滿臉淚痕。　

　　但我沒有見到過任何一個歌者——我只見過拉二胡的閉着眼睛的人，偶爾我見到他們睜開眼睛，眼睛是和常人一般的空洞與迷茫。有時候我在車上經過那些光滑如鏡的窗戶，看見自己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見底，但是我甚至看不清盲人和常人，看不清常人和瘋子。　

　　而不幸的是我不喜歡二胡，我甚至厭惡那些用頂級的器材錄製的純凈無比清亮鑒人的聲音。我喜歡憂傷清冷的小提琴，淺淺吟誦的吉他和溫暖的歌唱，但是我通常只可以在面對屏幕的時候聽到，或者是一個人在黑暗裡，耳機里緩緩急急深深淺淺的聲音才會溫暖的擁抱過來。　

　　而當我穿行過一條又一條街道，路過一個又一個人的時候，沒有歌聲環繞着我。我只聽見車子風一樣穿行在灰色的城市裡，風流轉在沒有歌者的都市。漸漸地我也習慣了沒有歌唱的日子，開始喜歡聽風的聲音，沒有歌詞，沒有曲調，只有喑啞的謎一樣的舞步。　

　　很久很久以後我遇見了一個在唱歌的女人，她的頭髮在風裡飛揚着，她穿着火紅的衣服，張着火紅的嘴唇，吐露着火一般飄零着的詞句，沒有人聽得懂。於是那個紅色的歌者就像一隻單薄的血色蝴蝶，努力地在風裡拍打着翅膀，努力地，歌唱。　

　　她在路邊在風裡歌唱，她的口中是我聽不到的語言。她的身邊空空蕩蕩，沒有殘破的碗沒有同情的眼光，就像我的眼睛一樣，空空蕩蕩，清澈見底。　

　　風把她的歌都吹走了，我聽不懂她在唱什麼。我甚至不肯定她在唱歌。就像一隻蝴蝶拍打着翅膀，但未必在飛翔一樣。　

　　在我走出很遠很遠的時候，雨已經滴落下來了，風越吹越大，我回頭，沒有聽見任何歌聲，我只看見灰色的背景被風卷了起來，彌散。　

　　我只看見一團紅色的火焰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熄滅下去。　

　　她是個瘋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