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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小我

手機:M版  分類:愛情散文  編輯:pp958

  題記:記憶中的那一點一滴,正化作芳香之酒,慢慢融化我將要老去的生命和將要逝去的年華,我唯能以手中之筆和千里挂念,感受母親的不易和生命的厚重。

  喜歡中國水墨畫,尤其是山水圖,或是田園寫意,我覺得它離我很近很近,並真真實實的佇在身邊,我可以信手掬得滿懷,且能夠恣意讀它親它;我又覺得它很遠很遠,彷彿那些雲霧深處的石松古道,它是藏在天邊的,總讓我臨風猜想它的盡頭,這也成了我少年時心裡的一個結。我總想乘風去游那些山水雲嶺,去探看幽境入深,或者少年的心,總想着在那雲嶺極處,會有仙翁白眉健步風行,能收授我這農家俗子,授我道法成人外之人,或是求來一身本事讓爹娘有顏有面。抑或是還暗藏了青春的鼓動,想那雲嶺深處定會有一位青衣女子,剝離了風塵,婀娜多姿,既諳凡間俗事又具仙風玉骨,她可助我夢想成真、可隨我左右一生……。

  有這種心思大概是緣於母親,她常給我講些塵世以外的故事。且不說《天仙配》那樣的戲曲,也不必說《鵲橋會》那樣的傳說,母親常講於我聽的,是藉助炕頭一張陳舊泛黃的畫。畫中坐定一位容貌嬌好的女子,青衣紗帶風姿綽約,提一藍荷花於溪邊濯足梳發。母親說那女子是下凡仙女。還說從前有一位農家男孩自幼父母雙亡,家裡貧寒如洗,靠打柴種地度日子,而心地非常善良,常常幫助窮人。他家裡也貼着這樣一幅畫,畫上那位女子,常年看到男孩種田歸來,做飯洗衣收拾屋子甚是辛苦,於是趁男孩下地幹活時,悄悄自畫中走下來,幫助男孩做飯收拾屋子。時日久了,男孩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佯裝下地幹活,悄悄躲於角落處察看屋內動靜,見女子自畫中走出為他做飯之際,悄悄自後面一把抱住她,還揭下那張畫並藏了起來,女子不得重返畫中,就嫁了男子為妻。仙女不但善良賢惠,還樂施好善,在鄉里人緣頗好,每遇天災人禍,既可變來米麵食物施於百姓寥度飢荒,也可施展道法打得痞子貪官倉惶落逃。但後來,男子依仗妻子恩澤橫行鄉鄰,好吃懶做且賭博成性,整日酗酒滋事毆打妻子,一年光景將家底折騰光凈了,還屢次把妻子畫押給了別人,仙女痛苦萬分,整日以淚洗面,向男子索要那幅畫,畫卻被男子撒得成碎片,她邊抹淚邊粘貼,等畫重組起來,她原地一轉就回到了畫中。畫是昨日畫,人非昨日人,母親說她回到自己高山雲嶺的仙界去了——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於是,我除了每日特別關注炕頭那幅畫,就是神越千丈空靈,企圖於每幅山水畫中透析雲嶺深處那些人物或是草堂,終是覺得那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或見雲邈山峰,繞樹纏石;或見蒼柏掩楓,峰巒碧翠;或見草堂依石,曲道盤錯;或見獨橋橫水,樵夫挑歸。唯其很少有女子深居其中,即便有,也是馭駕彩鸞,綾羅紅袖,華麗粉黛,紅塵點亂了世外,煞了它清澈無求的境界,僅幾筆,便敗了畫意。硃砂自是不可少,卻不可為紅袖添香,硃砂取材於石峰,是自然的色彩,是山水聚日月靈氣,復乾坤跨度而得,須染楓點松,或是輕點於墨石深處,開在雲嶺遠處。而我在懵懂年齡時,只期望于山水之中能找到幾抹硃砂,尤喜青裙飄風、頭頂藍巾的女子,自認為那便是畫中仙女,美麗賢惠,又柔情如水,更具道法仙骨,如此女入得圖畫,立時萬山靈透,草木含情,雲霧凝滯,山石俯首。

  父親是位有心人,也許是因為世世代代窮怕了,抑或是看了做官的人都好弄筆墨紙硯,能賦日月閑情,會點松梅竹菊罷。他見我還有點靈性喜好,以為我能成大器,總會在出外謀求生計歸來帶給我幾本嶄新的畫冊,我棄花草魚蟲之類於不顧,好尋山水大勝,驚奇於世界之大,並暗自思忖,畫中仙境與矗立於我門前的秦嶺有何不同,畫中山水靈秀萬仞,而固封我於秦川北麓的終南山,世世代代木訥獃滯,滿目瘡痍。那些畫中的人物景緻,生活中何以能找到它的影子?我想它定是藏在一個世人未知的地方,或者是在遙遠的天邊,或者是在彩雲之南,否則為何山水那般透明,峰巒那般奇磊,眸子那般清澈,雲嵐那般婀娜呢?北方的山水雄關漫道,萬里連綿,讓人一眼望不到頭,深邃無語,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不像南方山水明眸善睞,風情姿綽約,讓人浮想聯翩,幻覺叢生。而我小時猜想仙子的住處時,卻不知道還有一個“南方”,故而就在根子里把她定格在我村莊對出的終南山,她或許就隱居於某個山頂,或着藏居在某個桃花盛開的山坳里,也許同樣牛哞聲聲,雞唱天白,晝耕壠畝夜月吻窗,牛衣古柳犬吠深巷,沒有夜半敲門的“工作組”,沒有明晃晃的電燈泡下你死我活的批鬥會,沒有吱哇哇的喇叭里半壁河山的搖撼,沒有父子成仇的炎涼,沒有無人問津的屍骨。雲海蒼嶺虛掩處仙子閨居,四季如春,鳥語花香,“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無求的簡約的生活,溫馨的和諧的氛圍,促成了以大愛和大義拱圍而成的天地,恐怕那就是世外桃源與人間地獄之別。在那片洞天福地里,處處洋溢着關愛和道義,沒有對老百姓的專制和約束,處處公平公正,沒有欺詐、貪婪、自私、更沒有富二代官二代的為所欲為。

  長大了,而我四十多年了,也沒有去過南方,一探南方山水究竟。我二十歲就被軍列一路顛簸了七天,才拉到烏魯木齊,然後又乘着大篷車經四天拉到了伊犁,駐守在一個叫新源縣鐵木里克牧業隊的地方,那兒四面荒涼,人煙稀少,生活極其困苦。距部隊營區以北六七里,就是天山山脈北麓,處在伊犁河谷東端,稱天山腹地,三面青山列翠屏,腰圍玉帶河縱橫。大自然的恩賜,成就了它資源豐富、風光秀麗、環境幽雅的獨特風貌。巍巍天山、森林蔥鬱、雪峰高聳、草原遼闊。那拉提松林如濤,溪流湍急;野果林春華秋實,花香沁脾;恰巴河飛瀑瀉空,石壁千仞。我在兵車行至新源之初,途經了碧野先生筆下的“果子溝”,且見它深邃莫測,千峰競秀,自頂端俯瞰,雲嵐遮蔽,自谷底仰視,山嶽半出,一時氣象萬千,讓人嘆為觀止。於是,北方的山水在我內心紮下了根,也種下了親情,我回想故鄉那樣的山水,也同屬西北,應該大致是連為一體的,也是屬於同一類型的山水罷。我又想,在這樣的山水雲嵐里,更合適住着那樣的仙子,這樣胸懷豐厚的山水養育的世代子孫更是心胸寬厚的!

  後來,我在天山腹處與那群滿臉稚氣的年青人,一起駐守了十三年。我自它腳下由士兵成長為軍官,又一步步走到團職幹部,也帶着一批批年輕人走過天山四季,感受它三月春曉,四月冰融,五月花海,六月飛絮,在七月里渴飲涼泉,八月里牧馬行軍,九月里操炮合練,十月里初迎飛雪。我戀上了天山之大、之美、之奇、之險,也戀上了它如士兵與我同守祖國西陲之精神,戀上了它伴我激情十三個春秋的昨天。我站在天山之巔聽風吟唱,我躺在天山懷抱中看萬家燈火,我在無數個夢境時分,分明聽到了這片神奇古戰場的撕殺,那時戰鼓雷鳴、旌旗獵獵、萬馬奔騰;我也分明看到了這片秀美的“塞外江南”牧民天歌、水美草豐、馬蹄踏月。哈薩克牧民那種簡約的生活,那種好客之道,那種豪爽之情,不也是我心中那片世外桃源么?

  十三年的天山情結,培育出我大山大水情懷,十三年後,我調到烏魯木齊,雖也同屬天山天脈,但感受頗為不同了。也許是年齡已近立秋,也許是少了那份帶兵的激越,或是因將要淡出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罷,總之只剩下可憐的回歸自然的念想。烏魯木齊十二年,是軍旅生涯的制高點也是終點,卻是我對生命、對人生、對親情、對歲月、對自然感悟的開始。從終點出發,我又有了一個生命的起程。“英雄到老終皈佛,宿將還山不論兵”,人總是跟隨着歲月在走,何處是驛站未必在出發前會有定位。雲海蒼蒼,山水茫茫,且行且歌,怎能讓生活的一時變更影響了我大山大水情懷呢?

  2011年從北京學習歸隊途中,我給自己私自放了七天假。父親2005年去逝后,母親是孤獨的、悲傷的,只是她把悲傷藏在了心中,藏在了心中的水雲深處,或是她心目中仙子住着的地方!我除了陪她幾趟去看望躺在上野的父親,給父親墳頭根種了幾束盛開的野菊外,還特意約好幾個“鄉紳”和縣上的幹部,藉助當地政府的“道法”,帶着母親和哥哥嫂嫂,探尋世代立於門前的終南山一峰——王順山。終南山,又名太乙山、地肺山、中南山、周南山,簡稱南山,是秦嶺山脈的一段,西起寶雞市眉縣、東至西安市藍田縣,主峰在西安長安區,素有“仙都”、“洞天之冠”和“天下第一福地”的美稱。可是母親八十年,終日守着它望,卻從未走進過南山一探究竟。我是聽着母親“終南謠”長大的孩子,也一次沒有去過,我和母親當然不知道終南山到底是不是傳說中那麼真實的?或着它本身就是一座山而已,並無奇妙之處,我甚至懷疑母親的故事是哄我聽話的手段。

  途經藍田一段高速,穿越古藍關道,兩岸巨石林立,越隧道,掠輞川,過牧虎關,一路山道彎彎、秋花爛漫,繞到了終南山主峰王順山背面。沿途拾階而上,竹樺掩映,石階兩側隔段佇立石雕,以“二十四孝”為題,各雕均配以碑文簡記,以教後人。十四孝有:王順埋母、望雲思親、上書救父、綵衣養親、哭竹生筍、打虎救父、鹿乳奉親、籠負母歸、棄官奉親、蘆衣順母、賣身葬父、親嘗湯藥、卧冰求鯉、聞雷泣墓、百里負米、挨杖傷老、跪父留母、孝感繼母、雙姑孝祖、孝感動天、兄弟爭孝、嚙指痛心、老萊娛親、郭巨埋兒等,還特意強化了“王順埋母”這個藍田人童叟皆知的故事,我鄉灣正對着終南支脈一頂高峰,自古 以來,先人們尊稱它為“王順山”。於是我對母親所講於我們兄弟姊妹們的故事深信不疑了,即便它是虛構的或是失實的,它也是善意的虛構,它從一開始就教化着質樸的人們以孝為先、以孝為大。

  “天下名山此獨奇,望中風景畫中詩。”藍田王順山,古稱玉山,有陝西“小黃山”之美譽。因中國古代二十四孝之王順擔土葬母於此而得名,主峰玉皇頂海拔2239米,既有華山之險的陽剛美,又有黃山之秀的嫵媚娟麗,登上玉皇頂,可東眺西嶽華山,北望渭水連天,南觀群山蜿蜒,西瞰古都長安。王順山森林公園奇峰聳立、怪石嶙峋、溝谷幽深、清潭點點。“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秋寒”(杜甫《玉山並秀》),王順山山景、天景、林景、水景、空間層次重重,景物深遠不盡,四季賞景各有詩意,春天山花爛漫,百花爭艷;夏天林蔭蔽日,涼爽宜人;秋天滿山紅遍,色彩斑瓓;冬天冰雕雪堆,銀裝素裹,使人心逸神往,怡然快適。 王順山也是佛教勝地,廟宇、摩崖石刻自漢、北魏、隋唐至今,有的現存,有的遺迹仍在。唐代大詩人韓愈遭貶洲,在此為雪所阻,留下“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下前”的佳句。

  沿曲折入雲的石階攀援,八十歲的母親體力不支,在途經一所香火院——王順伺母廟時,我付錢買了香火,哥嫂陪母親躬身求拜,我因為身着軍裝,不能陪得母親同跪求佛。但在我心中以為,既不虛此行,又以此作為對母親最好的回報,母親那刻心中定是幸福的,她平生養了三個兒子,有兩個兒子同陪她南山施願,了卻她此生的惦念。那大致也是她一生的心愿。我知道若是放了從前,這恐怕是一生也了卻不去的心愿,雖近在咫尺卻難從心愿,山高水遠,欲從心卻力不足,我鄉灣祖輩無數,真正能登及南山者寥寥,他們只知其傳說卻不知真正的源頭,山水之大,渺小自我,我們有時停在山水面前會徒然覺得極為渺小,生命是那麼的微不足道,更何況與自然、與乾坤、與歲月而言,生命是短暫的更是脆弱的,在它們面前親情束手無策,誰又能抓住那一轉瞬呢?

  往往,這種感知,需要歲月的洗禮,更需要付出以生命為跨度的代價。

  自古終南多隱士,唐代著名詩人王維“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祖詠的“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等等,有關隱士的記載和傳說,近些年來令我這個終南兒子對它神往不已。這個被譽為“仙都”、“天下第一福地”的名山,自古以來吸引了多少不同的人士於此遠避塵囂,修心養性、治學吟詩。西周的姜子牙,秦末 “四皓”東園公、夏黃公、綺里季、角里,隋唐五代的孫思邈、鍾離權、呂洞賓、劉海蟾等諸多名仙道客,他們所求執着為何 其實他們並非神仙,只是對人生的態度超乎了尋常,超脫了那些附庸的功名利祿,根除那些卑瑣醜態,以一平常心去尋求生活罷。其實,無論是多麼久遠的故事,還是多麼新潮的追求,人們在心中嚮往的不過是一份寄託罷,這種追求來自於精神和心靈,仙女也好仙境也好,它是對現實的嘲諷,或是對於封建權勢的鞭韃,現實與老百姓的訴求相差太遠,它便成了老百姓精神上的避難所、心靈上的伊甸園,於是有在靈深處建造了一個桃花源,人們在那裡可無拘無束,遠離權貴、自私、暴力、貪婪、無信等等。在那裡人們不愁吃穿,不愁苛捐雜稅,沒有權貴的欺凌,沒有貪臟枉法,或許是心靈上的共識就替代了法律,然而公平和諧、官民平權。而今呢,我們的生活豐富多彩,吃穿無愁,但那桃花園——在心中越來越讓人嚮往,比過去更為強烈。

  誰能站在山水面前不卑瑣呢,我僅以此情懷和角度,解讀西北一域山水人物,每一次融入自然,我的心定當會受到一次洗禮,山水小我,叫我無法從容。

  山水之於我的,是對生命的悲憫,是對大千的感恩,是對親情的認同,是對歲月的吟撫……。

  而此行此念,我永不放棄。

  飲馬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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