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立則跪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pp958
不立則跪
我也罵過這個世界,罵過這個沒有任何錯誤的世界,再後來,罵著罵著,便漸次詞了窮。
這個世界曾將苦難深入了我的骨頭裡,所以,我是從骨子裡狠這個世界的。
還不曾知世的時候,還辨不得清苦難與幸福有甚差懸,苦難便根如吾心,生了根,發了芽;待到分出了苦樂的年歲,苦難之樹已長到了我臂膀般的粗大,似與我的生命有了不下絲線的牽扯;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有了選擇苦樂的權力,再站到巔些的地方鳥瞰周遭,世人無不受了苦難之樹的糾纏羈絆,彼時,未及連根拔起的那方根系,又無不牽扯着我這顆受盡苦難的心。
說起苦難,我要說兩個有趣的人,兩個身於苦難不可自拔的人。
第一個人,面着中考,背着父母。
臨考之期,父親遞了一瓶“狀元水”於他,贈言道:
“喝了狀元水便有了狀元爺的庇護,你會稱心如意的!”說到了底,所謂之“狀元水”,亦無非一瓶有別於涼白開的透明運動飲料罷了,喝的味道,卻於他的口中,有了大一般於涼白開的味道。
狀元水到底是不大抵用,本是省重點保送生的他於中考失利崩殂,考場外的父親,聽罷他的那句——“走罷!全廢了!”之後,起先是一秒的啞然,接罷便是一分鐘的抑鬱,末了,只好用那一生的關懷以顧他心。
他愛窺探別人眼睛的習慣,似乎便是那時那刻落下的病根子,父親眼中無疾而終的驚訝,鬱鬱寡歡的側目,及一生溫情如水的舐犢之情,似乎便是那刻於他的眼中分厘畢現了個大抵。和父親想的一樣,省重點高中無疑是他們爺倆個鍋中煮熟了的鴨子,如與生俱來的髮絲一般該是得之無謂的東西!可如今煮熟了的鴨子飛了天,就如同與生俱來的青絲長辮被平頭而剃,叫人恐及再無出頭之日了罷!
望着那天別外畢肖與天上人間的大好天景,他垂了頭:他憎恨所有踩在自己頭上的東西——那病入膏肓的教育體制,還有那成天踩在他頭上的這片天,這片據說可以掌管每個人命運的天!
他的人生該是灰色的,說是偏黑暗一些算是好些了罷!可這還不夠,詼諧的世界與黑暗的前景似乎還不夠可以使他痛快下來。中考後的那天,他給自己的人生畫上了句號——這個方才伊始的生命,便被他畫上了一個句號。
既然人生早早就被畫上了句號,那再復提筆,而後所言也皆贅言罷了!索性,他便懶散稀鬆,遊戲人間,再無提筆之虞!
這無心提筆的,便是我要說的第二個人。
透過光怪陸離的酒杯,你可以看到些什麼?他看透了酒杯對面於大庭之下激吻的酗酒男女,沾滿彼此粘液的麻木舌尖,忘我地吞食着對方糜爛的身體、骯髒的靈魂;還有酒杯對面的那兩位黑道嘍啰,以全部理性為賭注,只為了投以賭具,贏以為數不多的僥倖。
寫到這兒,整個故事背景一陣萎靡之態。小說家筆下近乎所以的諷刺角色,似乎都畢現於此,若是把他作一勵志的典範,一本眾星拱月的絕態小說便以躍然之態橫空而起,我也是這般想着,可他似乎不做罷!偏偏要以全部人物皆已萎靡之態為素材,諷刺這個不大受人歡迎的世界。他是不必有太多顧慮的,成為一個以上的種種角色似乎都不大有難度,記得父親在自己小學畢業后的那天便對他下了巋然的契約:打從這天起,你的一切私生活我都無從問起,也無需問及,在你這些年裡,我可以對你精神上作出的貢獻,便只有這些了,好自為之吧!成材與否,全憑了你!
這樣一來,又過了不少時日。
再說說第三個人——我自己。
也墮落過,亦復墮落過。一晃及光景,流弊潺潺,三十年歲轉眼而及,而愛窺探人眼睛的毛病,這些年頭了,竟無甚藥石可治。
橋頭的乞丐,那位跪地不起的乞丐,他竟跪下了男兒屹立於世的膝骨——以健全之身、以獃滯之神情!
晃晃人海,全是起身而立的人群,雖附遊離之神色,而亦怡然。唯獨是這位雙膝跪地的健壯中年人,眼睛竟若死魚眼一般獃滯無神,偶有幾次為數不多的眨皮潤眼,亦不曾抵過一絲茫然木訥。
我這般看着他,看着這個連人海都懶得吞沒的不大軀幹,漸次於人海之中,跪膝垂頭地褪下了姿色。
淚眼婆娑而及的淚眼涔涔,叫我不忍再視這雙膝跪地的乞人,遂側身而奔於風中,朝着那個同樣給我留下深刻烙印的眼睛奔投而去。
昏黃的電燈之下,是父親隨世而白的雙鬢,就是這個曾經說過不再管我的男人,變成了伸箸夾菜於我碗中的男人!父親關懷的眼神之中,又隱約透過了先前那乞人茫然迷離的眼神,大驚失色的我,棄碗而入那閉門多年的書房——像是父親的,又像是我用過的。提筆凝神,瞄準昔日落落之時畫下的句號,於它的頭上,以絲毫不易於寫“人”字之力,直立而豎下一筆豎筆,激極而泣的淚花,凝聚着這些年頭的辛酸苦難,不偏不移地落在了那句號之中,一聲由衷的感嘆之聲,由是而起:不能停下來,苦難不能叫我停下來!盯着身下的這雙腳,盯着,給我死死地盯着!它是用來奔跑的,而非跪於時代的淫威之下!
研了筆磨,失了空聲,畫了余筆,我又詰問自己:我又可以站着走多久?
每及我問這個世界問題的時候,她總是沉默,這個世界是不會告訴你任何答案的,找到答案的唯一方法,似乎只有靠我自己去追尋了,靠這雙還站立着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