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猴王

　　懷念猴王

　　老李昨個兒做了一個夢：猴王頭也不回地離他而去，消失在那個他們共同生活過的林中，老李試圖伸手挽留，而一番翹首瞻顧之後，猴王只留下了它那消失於林中的紅屁股，遙遙不可及，老李像猴王的尾巴一樣，無論自己怎樣使力追趕，都只落得猴王的屁股後面踉蹌顛沛着。

　　老李做山林管理員有十幾個年頭了，從去年開始，老李被從自己家鄉那片管理了十幾年的那座山林之中提干而起，來到了更為舒適的辦公司內做領導管理工作，而這一年來，老李最放不下的，便是家鄉林中的那群猴子猴孫們，最懷念的，是教他學着野性起來的猴王。

　　起初，是因了經濟的窘迫之境，老李才決心接手了家鄉林中的管理工作，不然，讓一個花盡半輩子打拚在外的中年人回歸故里，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來到林中，老李最先認識的便是這群猴子中的“領導”——猴王，彼時的猴王還不大有年歲，全靠着猴輩的提攜度着日子。而人都是由猴子進化過來的，從猴王的身上，老李似乎真的看到了些自個兒的影子——齜牙咧嘴、桀驁不馴、隨地大小便、有話說話有屁放屁，甚至就連約束自身的衣服，它們也不必穿裹着，這讓多年來抑鬱已久的老李，頗感欣慰。

　　老李決定學着做個猴子！

　　眼前的這個猴王，眼睛神采奕奕，眼中熠熠生輝地發放着利劍般的光芒，盯着老李竟可半天不眨眼！老李簡直是被猴王的精氣神給嚇壞了，急忙揉捏着雙眼，緊促地眨巴眨巴，一睜一合之下，終於還是看不透猴王那異於人類的光彩；老李被眼前的奇觀驚呆得半晌無語，緊閉着一排皓齒外的嘴皮子，與老李不大相同的是，猴子的天性便是自在，最能體現他們自在的事兒，便是有別於老李的那張嘴皮子，翕張無度地不曾停歇得下來，齜牙咧嘴，唧唧歪歪個不停。它們不怕自己流露而出的“不雅”天性為人所不恥，它們為什麼要怕被人嘲笑呢？它們又不是人！

　　受了猴王的啟發，老李竟然於這十幾年間，晝夜不疲地模仿着猴王的一舉一動——齜牙咧嘴、手舞足蹈、隨處放屁......可老李始終有不同於猴王的地方，他不可能如猴王一般不着一絲牽挂，他這一生都被身上的這身衣服束縛着，手腳終不得當，放個屁都隔着褲子，為了最大地減小束縛，老李成了管理員中最為邋遢的一位：生活起居無度，什麼時候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見着誰看不順眼就訓導幾句，不在人後言，就在人前直言不諱，就連頂頭上司也不例外。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是老李的衣裳，無論秋冬春夏，始終是打開其門，袒露在外，這讓平日里狂傲不羈愛自由的老李自在了不少，自然也就惹來了旁人的不少閑言閑語：你說這老李，一大把年紀了，怎麼還像個猴子一樣成天沒個正經地上躥下跳！

　　老李睜開眼，昨夜於火車上這半夢半醒的回憶，讓老李又不禁掩面深思了起來，這一年來，疲於工作的奔波，一刻都不曾回來顧里，直到昨天老王道了個電話來：老李呀！你快回來看看吧！鄉縣幹部為了山林中的瓜果收成，決定集體網捕咱們山中的猴子！猴王帶着猴子猴孫出面反抗，擒賊先擒王啊！猴王昨個兒被這群畜生給活活打死了！

　　老李第一次感受到了火車的真實速度，每一小段的行程，都在老李無邊的光景思念之下，緩緩而過。遠處望眼欲穿，目不及處的大山中的樹，和樹林背後的大山；近些空中煙雨朦朧的天雨，雨水匯聚成的湖泊；車下大地上的塵土，塵土下的一片大地......這些最為本真的自然之物，都隨着列車的疾馳而過，一個接着一個地向世人招手作別，只留下老李和這節冰冷的鐵皮車，這涼透了的心，和這時代下冰冷透底的產物，一同向遙不可及的未來迅疾駛去。此時，老李又在怪這列車，似乎跑得太快了些！

　　漫漫車途，老李一直在想老王電話中的話，那話中的主人公猴王，猶如一陣猛烈的風暴一般，向老李的腦際襲來，對猴王的思念，必須得及時排解，而排解的方式，便是不斷地回憶，倘不，那疾馳而來的思念，便像堵車一般擁堵於胸口，所謂的“思念成疾”，於現身說法之中，倒更像是“思念成集”了！

　　鋪天蓋地的回憶，惹得老李差點喘不過氣來，直到思念的“那個人”出現在了老李的面前——冰冷的，被束縛於棺木之中的猴王軀體。一生疲於奔命的猴王，此刻終於在這寸方的棺木之下，永遠地沉寂了下來。

　　遠處的猴子猴孫還在齜牙咧嘴地大大咧咧道着些什麼，老李不得而知，同它們生活了十幾年的老李，也不得而知，或許真的是離這些猴子猴孫們遠了些，唯有朝夕相伴的猴王，如今這如自己一般，被些許東西所束縛的猴王，才抵得起老李的念想！

　　猴子猴孫們還在叫嚷些什麼，於遠處，這些有着人類最自然特性的猴子們，依舊不改平日的多言多語，齜着牙，撓着腮，精力旺盛得令人不解，你說這猴子也就這般大小，那般旺盛的精力，又是從何而來呢？

　　老李學着猴子一樣齜着牙，撓着腮，片刻便悟到了此理：海綿本無什麼分量，可一旦吸收了偌大的水量，其分量自然不言而喻，萬事一旦得力，自然一發不可收拾！想必，這些許的猴子們，揮之不盡的精力，倒全是借了這山林之樂，倘若為了幾株果樹的收成便妄送了人類最自然的本性，豈不憂哉？

　　望着眼前這些被人修過枝椏的果樹，不是被砍了手，就是被斷了足，緊緊是為了幾個人觀物的美感，便殘疾了一整片果樹的身軀，更有甚者，因其肆意生長，便落到了個被連根拔起的地步！想必看到這些缺手斷足的果樹的人，也是無心的，無心再多看這處境一眼罷！

　　為了給猴王討個說法，老李同幾個山林管理員聯名向市委書記那兒投了一份控告書！

　　這於老李一貫的風格一般！可最自然的行為，並不代表會得到最為自然公道的回報。

　　這邊，老李還在懷念着猴王，等着公證書的下發，那一頭，一份關於老李黨內嚴重警告的處分便下來了！很顯然，老李的控告書中道崩殂，被半路攔了腰，倘若他再這般“執迷不悟”，等待他的，將是失去這份寶貴的工作。

　　老李在思索着，盤算着，詰問着自己：為一個死去的猴子，放棄這份寶貴的工作，到底值不值得，比起這些天性活潑好動的猴子，老李自己家中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孫兒呢！和猴子一樣，孩子的天性也是好動、易狂躁、口無遮掩——他還沒日沒夜地叫爺爺給他買最愛的桂花糕呢！老李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大衣，這是他穿了一年的領導服裝，得體的儀容儀錶，是他這一年來留給手下們的最好印象。他姑且將對那個死去猴王的懷念拋諸腦後，偎了偎大衣，繫上了那排整齊的扣子，望着遠處山上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猴子猴孫們久久無言，或許自己永遠都只是跟在猴王屁股後面的那條尾巴，即便是窮盡一生的時間，也無法趕上它的腳步，遠處，依舊是那幾聲不痛不癢的猴子叫喚。

　　人在看到了死亡之後，才會學着好好活下去。老李也不例外，猴王的死，帶走了他幾乎全部的“不諳世事”。大家發現，最近老李穩重了不少，不愛跳了，也不愛和領導鬧了，就連平日里袒露在外的工作服，如今也得體地系好了扣子。

　　老李走的那天，林中一片寂靜，他這樣安慰自己道：這個緊要關頭，我不能放棄！不只是成功，就連失敗的滋味我都還沒嘗過，憑什麼說要放棄！我也一直沒有放棄過啊！我現在只是姑且放下這個擔子，待到這場風波平息過後，我再給猴子猴孫們打抱不平也不遲啊！

　　在這個連自己都騙不過的借口的鼓勵下，老李又回到了那個寫有“某某領導”的辦公司之中。

　　一個月後，老王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幾乎全部的猴子都因為過激的反抗被人活活打死了！倖存的幾隻小的，被丟進了動物園內換了些錢，那些鄉縣幹部拿着手上的錢還在懊惱——媽個巴子！早知道這些畜生這麼值錢就不打死了！

　　老李心中最後的幾隻猴子，也不在了，雖然它們不曾給過老李如猴王對自己的一般改變，可如今，它們確實是不在了，老李的心空空的，為這件事，老李還空過幾天的胃。

　　然而，好事還要多磨，這番徹骨寒過後，老李又平了先前一般的手舞足蹈，昨個兒市委書記發來榮譽證書：老李同志，志在建設新農村的革命工作，為一方水土做出了一番不可抹煞的貢獻，你是革命的好同志！

　　拿着榮譽證書，和一沓獎金，老李又如先前一般，忘我地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了起來，人的天性，畢露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