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界

  我們壓根兒就不了解這個世界,所以我們會自以為是地給這個世界的芸芸冠以我們自以為是的名字;這個世界也不了解我們——你說這些人為什麼要把自己了解的世界與自己不了解的世界劃出這般明顯的界限,然後讓自己孤獨於自我以為理解的世界中桎梏着呢?

  我所理解的世界,與我所完全不能理解的世界之間,便是有一條我窮盡許多時日庶竭駑鈍也無法逾越的界限。對於這方雷池,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我是躍躍欲試着的。

  我是否可以掙脫出這個我所僅僅了解的小方世界,去那我未知的世界中倘佯其中——我無數次地思索着答案。

  直到有“好心”人隔着界限在那頭朝我推銷着那個我所未知世界的光怪陸離。

  聽說那個世界的人都很冷漠。這讓我想到了鐵,比起其他,鐵是比人更容易變得冰冷的。如若一個人要是鐵了心地無視他人的世界,那麼他的冷漠程度,是很可以想像得到的。我還聽人說,這些苦心孤詣之人,都自詡自己有着“純凈的心靈”,以他們的話來說,他們很少在意別人世界的風雲變幻,便不曾一刻地受了這世界污穢之氣的戾襲,他們的心靈,早就到了最為純凈的地步了!而照我看,倘若他們的心靈真到了所謂的“最為純凈”的地步,那麼跟他們再來接觸的人,便不難發現這樣一個道理:與這些人接觸的時間愈長,便愈發覺得他們心靈之骯髒得竟是如此可怕的程度!

  這就更加深了我嚮往於那個世界的決心了!你說不了解人家的世界,該是多麼可怕的事兒啊!可我又想:“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這話果然不假!而於這偌大的世界而言,一堆狗屎,還臭得了全個世界?我分明是知道的——僅憑一堆狗屎,哪裡壞得了這偌大的世界呢?既然我會問出這個明知道答案的問題,只能證明一件事兒——半信半疑的我並非懷着十二分的決絕相信這件事兒。

  這方下,我便要明白這樣的一件事兒:這世界會不會因為一粒老鼠屎而變臭?

  首先來看這些冷漠於其他的人,不理解別人的世界,他們便都是“孤獨”的代表。孤獨到底了,便是沉默不語!兩個孤獨的人在一起,最多可以暫時地告別孤獨,實輒,只會雙雙永久地沉默下去!因為他們唯一情感上的共鳴,便只有冷漠!

  我在想,如果我把“這世界會不會因為一粒老鼠屎而變臭?”這個問題問於這個世界,我指的是那個我未知的世界中的人,會得到怎樣的回答?老實說,他們會各自怎樣回答,並非是我所最為關心的問題,因為對於一個所謂事關哲學範疇的問題,你問一千個人,同樣的問題,便會出現一千種不盡相同的答案,因為每個人所了解的那個世界,也是不盡相同的,你想要這些不同的人有着一般的思維和想法,其收益也只會呈付諸闕如之勢罷了!

  於是這問題,便又落到了我的頭上!你讓我回答“這世界會不會因為一粒老鼠屎而變臭?”這個問題,我是回答不上來的,因為“冷漠”這一種狀態,在我所被桎梏的這個自我的世界中,是不存在的!這也是我所根本解釋不了的一個名詞、一種現象!我連那個老鼠屎是怎樣的都沒見過,你要我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呢?

  話說到了這種地步,我不得不想一想這個問題:我像一直被什麼東西禁錮着一樣,我不得不衝破這個禁錮的牢籠去那個未知的聽說滿是冷漠無情的人的世界去看一看,但這禁錮,絕非是我所理解的這個世界所致——禁錮!禁錮!我確實被禁錮住了!——我為什麼非要打破我所理解的這個世界的禁錮呢?不理解那個世界中人的冷漠,不是更好嗎?是的,無知也罷了!無知才是最讓人滿足的事兒,如若讓我無知於那個我所不曾謀面的世界,滿足於我所了解的這個世界之中,又會是一件壞事兒嗎?

  是的!少在意那個冷漠的世界,多在乎我自己的世界,讓這兩個世界如是劃分着明顯的界限,如此這樣,我的心,多多少少的會平靜不少。

  我的世界並不壞啊!讓我來想一想!

  我是這麼想的:我時常喜歡這樣做——如果我的錢包里只有一張單薄的百元大鈔,我會習慣性地把它兌換為十幾二十張零鈔,因為這樣做,會讓我感到充實!對於“過去”這一個整體,我也喜歡這樣做,把它分成許許多多若干的零碎回憶。尤其是那些“記憶中的人”,他們漸次以或喜或悲,愛恨嗔痴的神態踱步於我的目下,那一個個由朦朧而清晰,由小變大,由遠及近的面孔,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他們於我記憶中的那個固有模樣,就這樣,就這樣簡單卻又深刻地像一張眉宇清晰的照片一樣,夾在我的錢包夾層中,沉默卻又固執地存在着。很是叫人踏實!我想,或許幾年,或許是幾十年,抑或是更長或更短的年歲以後,我會撒手撇下這不止一兩張的面孔,於是,目下的我,便更有理由讓他們於我的記憶中長存下來!

  而這些溫暖着我的人,與那個冷漠世界中的人,確是不大一樣的。

  我這裡還是得提及我的外婆,我並不否認這樣的一件事兒:我曾不只許多次地在我的文章中提及我的外婆,這也並不奇怪,因為放眼望去,我的世界,如今還看得出來的,也只有外婆這一人了,能進入到我所被桎梏的小小世界中,說外婆是唯一的特例,也不足為過。

  既然說到了外婆,那便要說到一個完整的外婆,這又不得不牽扯到生與死的問題。看待這個世界,人的眼睛目之所及是很有限的,誰都沒法一眼看遍這個世界、看透這個世界,所以在我這個以生的方式去看一個死人的生死問題的人的面前,如若還有人膽敢說些什麼看透了生死的鬼話,也定是些不知死活的人才說得出的了!

  外婆死的時候,我甚至還有很多不覺的問題沒來得及問她,對於她,我始終是不解大於種種其他。

  那天,躺在床榻之上的外婆終是了無聲息地雙目閉合了起來,那天的夕陽落得大方得很,一縷斜陽直刷刷地掃過外婆的雙頰,伴着傍晚的到來,夕陽大體全部完成了灑落於外婆臉上的程序,末了,外婆的雙頰,也一併沒了甚的顏色。我緊握着十指雙拳錚錚發抖,顫慄着身板不由自己,更有甚的,是那緊扣的雙齒與微微翕動的蒼白嘴唇間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一切的一切,只為了忍住雙目中那呼之欲出的湧泉,而萬事求之不得意,無意顧暇的幾行辛酸痛楚,頃刻間還是嘩啦啦地溢了出來。

  夜深盡了,我搬過外婆平兒最愛的那個小板凳子坐在外婆老屋的門口,這幽深又深邃的黑夜,這無邊無際的無知之所,只留給了我這樣的一個答案:對於一個比我早先很多來到這個世界的人,如她的提前到來一般,她的提前離去,似乎也變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兒了!

  祭堂之上,白事之者絡繹不絕,即便是在這大半夜裡,也不消停下來!說什麼人死了是好事兒,死,對於多病的外婆來說是一種解脫。無知,殊然無知!這在座的各位,大抵都只在外婆的生前與她度過了她生命中屈指可數的日子,這些連生都不了解的人,怎的還能明白死的意思?乍一看,倒還像真是些看透了生死的旁人了?

  有誰還記得外婆活着的時候是什麼的樣子?

  外婆活着的時候,就是“問題”患者,在她的面前,我着實有太多不得解的疑竇。

  除了愛,對於外婆,我也有不少的“恨意”,所以客觀地來講,我是有個讓我愛“恨”交加的外婆的。

  還記得我年歲七八的那會兒,見得最多的,便是菜攤之上,慣於順手牽羊的外婆,買生薑的時候,她習慣性地順走人家隔壁攤販的一小把蔥,買蔥的時候,再順手拿走人家的一小塊姜,與外婆走在一起,幾番尷尬的遭人指出詬病以後,人天生的羞愧感,便讓我與外婆在菜場之中,拉開了一定的“安全距離”——只要一來到菜場買菜,我便遠遠地躲在她的身後,看過那個被人一把抓過的賊手再被另一隻粗壯的手臂橫空拋起,繼而還不忘加上一句“一大把年紀了,還貪這種小便宜”之類的奚落話語,遠遠地看着這個掩面患露尷尬的外婆,我既是興奮於自己的小聰明,又難耐於那一種童年時期言語不出的辛酸之感。

  當然,也有些時候,我是走在外婆的前頭的。譬如同她一起過馬路,一見着了躺身於馬路周遭的礦泉水瓶子,她便不舍一次地將其收入囊中,每每如此,我只好羞紅着臉,在同齡人與外婆的同齡人的一陣唏噓白眼之下,拔腿而跑過,將那個曲躬於一毛錢塑料瓶的女人與那般受人作賤的白眼,一併拋諸腦後,這太多太多的羞愧感,壓抑得久了,竟成了一種屈人身下的屈辱之感,這屈辱感,況且不是一個成年人容易承受得起的,於一個孩童而言,便更是可想而知的了。

  於是,在那天的飯桌之上,我不得不一盤宣洩而出這多日以來的“辛酸屈辱史”。飯桌的靠左手邊,是外婆那碗清淡寡慾的菠菜飯,右手邊的,是我的這碗番茄瘦肉湯泡飯,於兩碗飯菜之間的我,便開始想這樣的一個問題:“你就不能好好地吃個飯嗎?錢是靠粗茶淡飯就節省得下來的嗎?平時你不是存了不少的錢嗎?現在拿出來啊!是到了好好用錢的時候了!”我的抑鬱成怒、她的蒼白無視,在這兩碗飯之間,兩相上演開來。

  對於外婆,我真的是受夠了!羞愧、屈辱、白眼......這本不是我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承擔的東西,想到這裡,我的眼淚再也不可壓抑地噴涌而出,一瞬間,嘴巴也長得老大地嚎啕大哭了起來,哭泣,是一個孩子宣洩情緒的最好方式,我想,這天底下,是再也找不出一種比這更好的法子了。外婆見狀,連忙將我攬入懷中哄勸道:

  “喲喲喲!我的小孫兒這是受了什麼委屈喔!是今天的飯菜不合胃口嗎?”

  “哇哇哇哇哇......”我哭得更大聲了,除了哭,我不想與她之間再多一秒的交流。

  “來來來,看看外婆給你買了什麼東西......”成語詞典,是那本我上個月就吵着要外婆給我買的成語詞典,如今怎會出現在外婆的手上?這售價十塊錢一本的成語詞典!怎會出現在沒有任何收入的外婆手中?我凝住眼淚,木訥地端詳着外婆那張轉危為安的盈盈笑臉。

  “來來來,拿着詞典!孫兒不哭了啊!外婆給我的小外孫來喂飯,好不好,來,外婆親手喂的喔,張口,啊......”這是一種很好的感覺,我想吃飯,便張開嘴,飯便自動送進了嘴巴,如若不然,便緊閉嘴巴,必要時,還可以把它翹得老高,便可以緊接着得到一陣暖意綿綿的哄勸之聲。這是一種比起哭來,要好得多的感覺,於是乎,我也便姑且地忘記了哭泣。

  直到了飯畢,我才倏地想起了什麼似的,小鹿蹦跳般地跑進房間,搜索着另外一本去年母親買給我的詞典,嘴邊還不忘一邊囁嚅着“詞語詞典,去年媽媽給我買的是詞語詞典,是詞語詞典,詞語詞典......”——“成語詞典”、“成語詞典”,面對着眼前這兩部扉頁上同樣書寫着的四個大字,我為前些時日那個聲聲叫討着的那句——“媽媽給我買的是詞語詞典,我現在就缺少一個成語詞典了,我要,我要,我要這個成語詞典”而汗顏不已,而外婆於耳畔處傳來的那一句幾多遍的反問——“是真的嗎?你確定你媽媽給你買的是詞語詞典沒有錯?”又如是一遍一遍地傳來我的耳畔,翻開這本成語詞典,前方那面露惶色順手牽羊的外婆身影、後邊那個曲躬卑膝撿拾礦泉水瓶的外婆身影、眼前這孩子氣一般一臉滿足的外婆身影,都一併化作一種罪惡感向我襲來,那日我究竟是於那本成語詞典跟前掙扎了多久,也不記得了,唯一還留存下來的記憶告訴我,昔日前的昔日,母親給我買的另外一本成語詞典,往後是不見天日的了!

  再往後,我愈來愈大了,外婆愈來愈老了。我一直還有這樣的一種負罪感,我的成長,似乎與外婆的迅速衰老之間,還有着必然的聯繫。這或許便是成長的代價!

  外婆確是老了不少,如今她走起路來,必須得有人扶着(她似乎並不以為這是一件壞事兒)、吃起飯來,略微生硬一點的食物便無從下口、叫我印象比較深的一件事兒,便是在我送了一部血壓測量儀給她以後,她便一日三餐后都不忘挽起血壓帶來測個血壓。

  再往後一些,隨着我的成長,外婆終於還是到了一蹶不振的地步,那天接過病危通知書,幾位長輩依外婆的夙願,把她帶到了自個兒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屋子中。臨別之際,外婆取出了自己大半生的秘密,把它交到了我的手中——我的外孫!小外孫!現在買房子、娶媳婦都要花錢,你的爸媽不幫你,外婆幫你!給,給你拿去,都拿去,都是你的!

  外婆淅淅瀝瀝地吞吐完這一生中最後的幾句話,那一沓如那本成語詞典一般厚實的人民幣,沉甸甸地躺在我的掌心之中,那種分量,是不得叫人忘記得了的!只是,我還有很多問題來不及問她啊,譬如,為何這沓錢之中,甚至還有五元、十元、二十元面額的鈔票?

  那天,躺在床榻之上的外婆終是了無聲息地雙目閉合了起來,那天的夕陽落得大方得很,一縷斜陽直刷刷地掃過外婆的雙頰,伴着傍晚的到來,夕陽大體全部完成了灑落於外婆臉上的程序,末了,外婆的雙頰,也一併沒了甚的顏色......

  我終還是有些欲解不得的問題來不及問她。

  可我也還是明白了這樣的一個問題:至少在這個我所了解的世界中,還有一個我所不甚了解的世界與我共存。這實在不是件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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