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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飯之恩

手機:M版  分類:散文欣賞  編輯:pp958

  孫文濤

  我因自幼生於東北吉林平原齡前因失母進城,在城裡經歷過1960年的“三年”自然災害期的飢餓,所以一下鄉當知青並沒有像其他剛下鄉知青覺得那麼苦不堪言,一無是處,即使在集體戶“斷頓”日子裡也如此。

  集體戶缺糧,一半天災,一半人禍。每個集體戶規模10至15個人左右,男女各半,下鄉第一年按國家規定吃一年鄉里供應商品糧,每人年可吃到成品糧(脫殼)500斤左右,實不算少,怕就怕壞人當道,或管理有誤。集體戶的正、副“戶長”一般是在校時指定的,也有的由大家“論實力”委任,到了鄉下,有的公社、大隊不負責,放任不管,或貪鄙幹部亂插手,很快導致組織渙散,歪風上漲,“底漏”出現。如有的壞戶員私拿糧食換肉、油,買酒大吃大喝,或“倒騰”給說了算的掌有實權大、小隊幹部、村裡的“實力派”,以換好處。但由於下鄉頭一年必須按月領糧,故吃點“冒頭糧”抗一抗還可以過去。

  怕就怕第二年,開始跟普通社員一樣吃“毛糧”(指未脫殼的),總量自然沒有原來那麼優越,得節省計劃,最要命的是一次性分回全年口糧,這下樂了“老鼠”,平時就欠管理,“上半年吃撐,下半年吃空”,一到夏鋤二遍地六、七月份時,糧囤就漏了底兒。有的壞“戶長”拉幫結夥,裡外勾結,盜用大家“生命糧”買回城指標、當兵、升干、上工農兵大學、撈輕閑活等好處,有的甚而連國家統一撥發嚴禁貪挪的集體戶“建房款”都出賣給地方“當權派”,導致花了上萬元蓋的房東倒西歪、偷工減料,明明可蓋上數間寬敞明亮大瓦房的錢蓋成幾間草屋呀……

  下鄉次年因餓得“凶”,第三年我們就總結了經驗,剎住歪風,堵住了窟窿。記得下鄉第二年土豆開花不久,集體戶就斷了炊,那一年我虛歲才19歲,鋤二遍地時餓得頭打暈,曾偷拔地里生蔥、摳剛結出“小土豆璃兒”充饑,中午歇響時“打烏米”(在高梁地里尋一種蝕米)。

  記住奶奶,是因為她是最愛給我飯吃的鄉民之一。剛斷頓時可上老鄉家要點,時間一長沒臉面。有的鄉民平常笑臉相迎,真看了你沒吃見面卻冷臉扭頭。那一回“糧荒”鬧了二三個月,後來連大隊都知道了,批准從隊里倉庫借回一些糧,才算熬過去。

  我與奶奶初緣是因去年冬上我是她家裡“借宿”的知青。第一年集體戶房沒建上,錢又被隊里挪用了,只好輪流住在鄉親們家。

  那年冬天奇冷,雪深及膝,奶奶家東廂房放了口棺材,是準備給老人百年後用的,我就孤身住在那裡,很怕,又怕她家外面的狗凶,夜裡都不敢起來撒尿,奶奶心善,有時專門叫小孫子過來陪睡,我一想她慈眉善目勁兒,也就減怕了許多。她常叫我去她全家住的西屋,嘮“瞎話”一聊大半宿,有時炒點包米花,或葵花籽給我解悶。

  30多年過去,如今她長的什麼模樣,都記不清晰,但卻記住了她烙的黃米面粘餅,又軟又薄,外灑一層細密炒芝麻,又香又甜,綿軟適口。這種傳統地方粘食做制起來很費事,得幾天前先淘凈半斗粘糜米,放在柳編“簸籮”里晾乾,然後上碾子細磨,用細籮篩好,用溫水合面,合好後放置大號灰瓦盆里置於火炕上,蒙層被子“發酵”。發酵好的黃米面聞起來酸而甜,製作前要煮紅小豆餡,搗碎,加糖精,烙好吃起來奇絕了!這個東北傳統手藝如今連絕大多數村婦都失傳了。……

  挨餓的日子,是奶奶打發小孫子將躺在集體戶炕上“放挺”萬念俱灰的我悄悄找來,進門二話不問先盛來碗小米飯,窩瓜土豆湯,從此我竟有一段時間天天成了她家的“食客”,而且在她家過了“五月節”(端午節)。

  山鄉習俗,“五月節”非常隆重,這一天要吃“黃麵餃子”。生平頭一回看見、吃過這個,掀開熱鍋,每個黃麵餃外裹一片嫩綠新採的榛葉,誘人清香,每個餃子有半個手掌大小,黃米做皮,雲豆為餡,外表光溜溜的印痕下葉子的紋脈。這種食物嘗過一次一生都難忘記,彷彿是有“靈性”的食物……。

  那一段山區丘陵多,產糜子、穀子、各種豆類,糜子又分兩種,叫大糜、小糜,是二種黃色粘米。比較起來,村裡孩子們最愛吃的並不是“細糧”,即大米、白面,而是粘食,端午節、中秋節,若到進了臘月,正月,舊曆年,更是必不可少的佳肴,所以又叫“年食”。種類有粘豆色、黃粘米豆糕、黃粘米面卷……等。我有幸在最年輕、又飢餓的時候,吃過了奶奶親手製作的祖傳鄉居小吃,頓頓難忘,都那麼好吃,真真有幸。

  回城后,奶奶的粘米手藝我實踐不了,倒是學會了兩道家常湯菜,經常做給孩子吃,一是窩瓜熬土豆湯,二是新鮮菠菜湯。這二道湯菜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只憑記憶的味道就可以做出來了,又經濟,又營養,妻子和孩子都愛吃。

  “列車已開動,

  隔窗相望

  是誰含淚留在月台上

  無情的列車帶走了有情的人,

  從此我永遠離別了你……”(知青歌曲《站台》)

  經歷了諸種曲折風雨,我又回到“日思夜想”的城市。可是當年我並不知道,此後一生中我會一次次回望和懷念鄉野,那裡有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奶奶、鄉親們、有熟悉的大地上的萬千事物,歷歷如昨…

  奶奶只借了我一回“光”,就是我親自為她老人家抬過那口令我害怕的棺木,大概年輕時心硬,連眼淚也沒流一顆。棺木比我想的沉重得多,我抬前杠,一步一挪挨上山腰,去那片她生前早已選定的永久安息的矮松林,那段緩坡山路有一公里多長,但卻顯得格外的漫長沉重,彷彿一輩子都走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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