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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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哥
二哥屬牛,又叫玉強。牛加上個強字,就是倔犟了。用拆字先生的話說:你再強,也只是一頭牛,而犟牛,是要用鞭子抽打的。這本是戲言,但卻成了二哥一生命運的寫照。因此二哥在我們兄弟五人當中,算是命運最苦的一個。他當了一輩子農民,種了一輩子莊稼,還拜師學過泥瓦匠的手藝,勤勞了一輩子,卻落了個個兒最低,臉色最為黑瘦,滿眼的愁苦之色。
人常說:娘生九子,九子不一般。
大哥玉瑞是長子,自然是父母的心頭肉,才解放那陣,我們一家才從紅椿樹溝堖的山峽里搬下來,父母就讓他跟着我的一個表哥去讀書。讀書不成,又讓他去學醫。我家祖輩都是農民,可父母卻捨不得讓他握過一天鋤把钁把。當了幾年赤腳醫生,也是個半吊子,不成。父母就又托親戚關係讓他進了郵局,當了郵遞員,後來還混上了一個郵電支局局長。因此,大哥不但生得身材頎長臉色白凈不說,還練得一手好字,僅管錯別字滿篇,但卻被其單位的人美譽為程秀才。因此,他一生的日子,自然過的十分滋潤。三哥玉亮,人極聰明,也極富有心計,但他當鄉鎮幹部,吃上皇糧,卻完全是他自個兒闖出來的。我排行老四,一生命運頗為坎坷,直到四十歲上,才混出個人樣兒來,雖然半生功不成名不就的,卻好歹混了個法律服務所的頭兒,算是吃了一碗輕鬆飯。老五玉珊呢,到他上高中的時候,父母均已年邁,再也無力供養他,我那時在縣城各單位當臨時工,便只好一個人供他讀完了大專,畢業后便被分配當了教師。
二哥的命運就不同了,念了初中一年級,也許是太笨的緣故,聽老師上課如聽夢一般,因此再也不肯讀書,硬是要回家種地。當時我父親就問他:“老二,你到底還念不念書?”二哥把頭一扭,犟聲野氣的頂撞:“不念啦!誰再念一天書誰是豬!”
父親又再三問他:“是你自己要求退學的,不是我供不起你,你往後可甭怪罪大人,也別後悔?!”
“我死了都不後悔!”
我父親就長長的嘆了口氣說:“唉!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孫無福做馬牛呀!”
二哥回了我們居住的紅椿溝,很快就成了隊里的一個壯勞力,也很快就成了一把種莊稼的好手,後來,還當過幾年我們五里橋大隊小溝生產隊的隊長。二哥幹活捨得出力氣,便累得黃瓢寡瘦。一餓,脖子就伸得老長,同伴們便戲謔的給他起了個綽號:老鸛!但二哥一生中最得意的,經常向我們弟兄誇耀的,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曾經在旬河裡捉過一條大魚,一條二十多斤重的大魚!
那一年,省上修鎮安旬陽公路,我們商洛七縣便都抽青壯勞力去無償援助。那一日下午,一串排炮放過,二哥發現寬闊的旬河裡有一個東西,白花花的,一會兒漂上水面,一會兒又鑽入了水中。二哥不管三七二十一,連衣裳也沒脫,便撲進了旬河,可二哥不會水,一會兒水淹上了他的脖子,眼看把頭都快要蓋住了,他用腳往河底一蹬,頭又冒了出來。水淺了,他又繼續往那個東西跟前走,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條將近三尺長的大魚,被放炮的石頭砸暈了,仍然嘴一張一張的呼吸哩。二哥大喜,便撲上去,雙手將那條還繼續掙扎的大魚緊緊地抱在懷裡,又一步一步地在寬闊昏濁的河水裡往回走。岸上的人便一哇聲的喊:“玉強,快用手摳住魚的腮!”
“哎呀,玉強的頭又淹進水裡啦!”
“看,快看,玉強的頭又冒出來啦,正往這邊走哩!”
二哥奮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那條大魚抱出了旬河,他幾乎快累得要爬下了。那一年,二哥撿了一條大魚的消息,便幾乎傳遍了商洛地區各個工隊。
這是二哥一生中最為自豪,也最為輝煌的一件大事。也許還是冥冥中一種天意的安排。他不是有個綽號叫老鸛嗎?其實鸛本是一種體型較大的水鳥,學名為黑鸛。而水鳥是要吃魚的。遺憾的是,二哥這隻老鸛,一生中只僅僅逮過一條魚,不過那條魚比較大一些罷了,但也僅僅如此而已。
大約是十數年前吧,二哥跟一個包工頭出外幹了半年活,卻沒得到一分工錢,眼看快過年了,他便和小兒子以及我村裡的一幫民工去到城裡向老闆討工錢,老闆不但不開分文工資,還與民工發生了爭吵,混亂中,老闆的弟弟竟然揮起一把菜刀亂砍人,將我侄兒的一隻手幾乎砍斷。案發後,老闆和他弟逃之夭夭,我侄兒則住進了醫院。第二天晚上,我去到醫院裡看望侄兒,二哥雙手摟着花白的頭顱,肐蹴在病房的牆角里一言不發,淚水,順着他緊捂雙眼的粗糙指頭,一滴滴的滲出來,又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我說:“天塌不下來的,二哥,你再傷心也沒用,還得想辦法湊錢給娃看傷。”
二哥用袖子擦了眼淚,幾乎哽咽着說:“兄弟,你說哥有啥用?跟人家幹了半年,可如今卻落了這個下場”。
我說:“沒事的,二哥,那個砍娃手的歹徒一定能逮住!”
後來,經過我的努力,公安局終於把那個致我侄兒重傷害的歹徒抓捕歸案,判了四年徒刑。庭開結束,我設宴招待公安局那幾個為抓罪犯出過力的哥們吃飯,二哥見我擺了一桌酒菜,心疼得要死,把我叫出門,抖抖索索的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帶把兒的黃公主煙(值一塊二角錢),苦皺着臉說:“老四,我就不陪人家啦,這煙你拿着。”我把煙又塞回他的口袋,說:“這號瞎瞎煙還拿得出手?你甭管,錢有我哩。”後來過了一個多月,二哥晚上才到城裡我租住的住所來,穿着一身泥水點子都濺滿了的衣服,囁嘬了半天才問我:“老四,你招待人花了多錢?”我實話實話:“連煙酒在內,花了四百塊錢。”二哥吃了一驚:“咋花賃多?差不多抵我給人家干一個月活的工錢哩!可我這才只有一百,咋辦?”(那時一個農民工在建築行業干一天活,工錢20元)。
我接了他遞給我的那張大團結,看着他黑瘦的臉上那種十分慌亂羞愧的神色,只好說:“算了吧,二哥,一百塊就一百塊,剩下的我代你出了算啦!”然後趕忙呼妻喚子燒了一盆炭火,又端出一盤牛肉一盤滷肉讓他喝酒。二哥狼吞虎咽,一邊吃喝,還一邊責備我:“兄弟,你不得了呀,花錢連流水一樣,一家子人住在城裡,有錢就肥吃海喝,咋就不想着蓋房哩?”
我看着二哥那凍得發黃黑瘦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就只好陪着笑說:“你甭替我操心,我心裡有數哩。”
二哥將兩盤肉菜一掃二空,還喝了半瓶子好酒,臨走的時候,我見他衣衫破舊單薄,就拿出一件我只穿了幾次的皮夾克給他披上。
二哥看着還是嶄新的皮衣,惶恐的問我:“給我?”
“給你!”
二哥就披着那件在他身上顯得十分寬大的皮衣,卟嗵卟嗵地下樓去了。
過了幾天,我回老家紅椿溝去看望母親,路上遇見二嫂,就問我二哥來?二嫂說你二哥饞得很,幾個月不吃肉,在你那一吃就是兩盤,回來就拉肚子,這兩天還在床上躺着哩。我聽了直笑,心想二哥真的沒福,吃了也存不住,等於沒吃。
六七年前,我回老家在自己的承包地里蓋樓房,可自己在城裡隔三差五還有案子要開庭,找我的人又太多,實再難以常期呆在老家,可工地還必須有一個人日夜看場,負責包工頭施工。還要接水呀,購買零星建築材料呀等等,等等。找三哥看場,並約定每天給開25元工錢,三哥雖然退休在家,卻說他忙得很,沒空。我就只好找二哥商量,二哥便滿口答應了。我的房庄基在野外,加之是秋天開始動的工,那年秋雨也多,二哥就靠着別人的院牆搭了個棚子,支了一張簡易床,日夜守在工地,晚上陪伴他的,只有一條老狗。我見二哥那麼辛苦,就提了一桶包穀酒讓他禦寒。有一天晚上我揣了二斤滷肉,提了一瓶酒,到工地上陪二哥睡覺。兄弟二人便就着秋雨孤燈,聽着頭頂塑料紙上叮叮咚咚的雨聲,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將一瓶辣酒喝得精光,然後倒頭便睡,管他荒郊野外夜雨秋風。
二哥天沒明就把我從床上拽起來,不停的埋怨我:“簡直睡得跟死豬一樣,鼾聲打得山響,你咋就不操心來?今日水泥不夠啦,要錢買水泥哩!”
我大笑:“有你在這兒,我操啥心?錢,不是給你還留有1000嗎?你去買就是了。”
那一年冬天太冷,二哥好歹還有包穀酒禦寒,可他養的那條狗,卻在野外的風雪中凍死了。因此,不論我在城裡怎樣忙亂,過上一星期,我都要從城裡帶回一些熟食,與二哥和那些給我幹活的民工們大吃大喝一頓。
第二年春上,在樓房主體工程快要竣工的時候,我的錢卻供不上了。二哥熬煎得愁容滿面,不停的唉聲嘆氣,頭上的白髮又增加了許多。我說,不怕,你等着,錢會有的,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我進城去,接連受理了幾個案子,然後把數千塊錢一堆推給了二哥。
二哥吃驚得睜大了眼睛,說:“天神,我辛苦一年也掙不下你這些錢呀!兄弟掙錢簡直就象拾樹葉子一樣。”
在樓房粉刷過程,二哥看場供水的事輕鬆了許多,他便也跟着包工頭一起,搞起了粉刷,一天掙雙份工錢。
樓房徹底竣工那年,二哥便因給我建房看場兼參予施工,凈掙了七千多元,可以說,是他這麼多年來靠打工掙錢最多的一年。女人便因此對二哥十分埋怨,說還是你親哥哩,吃喝不說了,還掙咱雙份工錢?我便立即訓斥女人:“我哥掙咱的錢咋啦?就是二哥不掙咱的,別人還不一樣讓咱掏錢,再說,你沒看二哥為給咱看場把狗都凍死啦,他又受的啥罪?!”為此妻子再也不敢多說半句。
我將一家人從城裡搬回“擁山廬”居住,便早晚與二哥相見。別的哥兄老弟吃香喝辣的,一個個過得十分瀟洒,唯有二哥過得可憐,成年累月不是在地里種莊稼,就是到建築工地給人打零工,有時候苦累得腰都伸不直了。過去他那板寸的花白頭髮,如今竟變得全白,一張粗糙黃瘦的臉上滿是皺紋,除了愁苦還是愁苦,幾乎一年四季沒露過笑意。二哥已是六十歲的人了,雖然兒女都已交待,可仍然還居住着那三間半及及可危的土瓦房。他活得累,也活得十分無耐。我有時在村裡閑轉,看二哥彎腰在田地勞作,苦累的那個樣兒,就心酸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過不了十天半月,我掙了大錢,便從城裡買回一些酒菜,把哥兄老弟侄兒孫子都叫到屋裡陪母親吃飯,意思也是趁此機會將家人團聚一下。去叫二哥的時候,二哥正肐蹴在房階上悶悶地抽煙,滿臉的疑惑:“你今弄啥事哩?”我便十分的生氣,“叫你去好好吃一頓飯,你說還能讓你辦啥事?!”
二哥便訕訕的來了,見桌上擺滿了大魚大肉,他便也毫不客氣,筷子夾得不停,還喝得醺醺大醉,連走路也踉蹌起來。末了,把油嘴一抹,還要訓我:“弟兄們幾個,就數你老四今會胡吃亂喝,咋得了呀?!”
我不言傳,侄兒們便嘲笑他,“二大一輩子倒捨不得吃,捨不得喝的,可也沒見你搞出啥名堂來呀!”
去年的時候,二哥的兩個兒子在西安打工,掙了些錢,二哥也鼓足了勇氣,終於在大路邊蓋起了一幢飄亮的小樓。當他把老房子賣掉,請我給他寫契約的當兒,我看到二哥那雙骨節粗大滿是老繭的手,在點着那四萬塊錢的時候,正索索發抖的顫動不已,一雙眼睛,也因而緊張的睜得老大,深怕那一張錢是假的,那一張錢會從他的手中不翼而飛。
我便說:“二哥,你讓三哥代你數吧。”
這樣,也終於使二哥鬆了一口長氣。吃過飯,我們閑坐的時候,我嘲笑二哥數錢的姿勢,二哥說:“兄弟,哥哪能跟你比?你不知道,二哥苦做了一輩子,也沒有掙下那麼多錢呀!”
二哥的身體,現在是越來越不行了,為蓋那幢房子,他幾乎累斷了腰,還得了個腰椎盤突出的毛病,人也日見其瘦,臉色幾乎沒有血色,那隻被年輕時夥伴譏之為老鸛的脖子,也日見其長。可他還在奔命,還在一天到晚的忙碌。忙了地里的,還要忙着打小工掙錢。
我傍晚的時候回家,見他累得一身臭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就心疼的直想流淚。便在路口擋住他:“二哥,你甭回啦,再我那洗個熱水澡,咱倆喝一壺。”二哥便也順從,進了屋,我替他打開太陽能的水籠頭,調好了水溫。然後將香皂毛巾一一準備齊全,便將他推進了浴室。二哥洗了個熱水澡出來,不由喜笑顏開,“老四,這東西美得很嘛,水還熱得很!”
在我與二哥喝酒吃菜的當兒,我便誠心善意的勸他:“二哥,你沒看你都苦成啥樣子啦?你種那麼多莊稼,屋裡糧食都堆滿啦,還種那麼多地幹啥?”
二哥咕咚喝了一口酒說:“賣錢呀,給人家還帳呀!外頭還欠五萬多,還有你幾千塊哩,不苦咋辦?不拚老命咋能行哩?!”
我為他憤憤不平,也為他的固執與愚味十分生氣:“你養兒子幹啥?你那房是給誰蓋的?錢不會讓兒子還嗎?把你老東西就是累死、掙死了,你也還不起,還不如好好享幾天清福!”
二哥雙眼一瞪:“你說的是屁話!”
我只好說:“好,二哥,不說啦,怪我多嘴,咱吃菜,喝酒!”
這就是我的二哥,我一奶同胞的兄長。我那當了一輩子農民,一輩子也沒有掙過四萬多塊錢,至今仍然在鄉村土地上苦苦掙扎的一位農夫的命運。
二哥屬牛。他的一生,也真的象一頭北方的健牛一樣,在故鄉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年復一年的拉犁耕耘不止。命運的軛頭,已經深深的勒進了他肩頭的皮肉,甚至連他的肩胛骨都被勒得彎曲了,可他還在拚命的向前拉,他又能拉多少日子呢?他已老邁,再勉強的拉下去,即使命運之神不用鞭子抽他,他又能拉多長時間呢?他還能拉得動嗎?這正應了鄉村的一句老話,人強、命不強。不管他的心氣有多高,歲月的風霜畢竟侵蝕了他的骨骼,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艱苦勞作,畢竟挫敗了他的犟牛脾氣,而農村越來差距越大的貧富懸殊現實,也徹底打垮了他那僅靠蠻力就想改變命運的夢想。因此二哥是越來越少言寡語,也越來越木納孤獨了。
面對二哥,我說不清是悲哀還是喜悅,我更說不清的是他承受了那多麼多的苦難卻從不認為是苦難,我不明白:他活着,辛苦勞累着,他的生存意義與價值何在?每每望着二哥那一手扶腰一邊踉蹌而行的背影,我的心就在流血,雙眼就潮濕濕得要湧出熱淚。我背轉身,竭力不去看他,然後去望遠山,而遠山正一片蒼蒼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