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柳

　　小井兒，小井兒，師父又在叫我了。

　　我叫小井兒，明天就要滿十八歲了。

　　小井兒，明天你就成人了，知道為師叫你來的目的嗎？

　　不知道，我疑惑地看着師父。

　　師父神色凝重地看着我，小井兒，你知道你的身世嗎？

　　知道，我娘是師父的師妹，在生下我的時候去世了，而我爹在我出生前戰死沙場。

　　小井兒，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師父看着遠方天空中變幻無窮的雲彩，陷入了回憶之中。

　　十六年前，我經過紅霞山莊，去找我師妹。沒想到，我卻看到了滿地鮮血，很多庄奴倒在血泊中，你爹胸口插着一把大刀，早已斷了氣。你娘還有一絲游氣，她為了保護你，不知道被人砍了多少刀，她見了我，便把你託付給我，讓我好好將你撫養成人。我當時忍着悲痛答應了。我問她是誰殺了這麼多人。

　　是誰？此時我的心中充滿了仇恨，恨不得立刻去殺了那個殺了我全家的惡魔。

　　你娘說是蕭啟夫婦。

　　我要去殺了他們。

　　小井兒，師父阻止了我，報仇切莫心急，要知道，蕭啟夫婦都是奸詐之人。我瞞了你這麼多年，就是[怕你太小，不懂事，會冒冒失失去復仇，反而送了自己性命。

　　師父，仇難道不報嗎？

　　為師並沒有說不讓你報仇，而正是讓你去報仇。不過，你不能直接去找蕭啟夫婦報仇。你要暗中行事，趁他們不備殺了他們。

　　師父，他們在哪兒？

　　他們霸佔了紅霞山莊，那兒曾是你的家。你一走進大門，便會看到一口古井，你娘就死在井邊，懷中抱着你。為了這仇恨，為了你娘，為了你爹，我便依井取名，叫你小井兒。

　　師父，那我是誰？我的父母又是誰？

　　小井兒，去紅霞山莊吧，殺了你的仇人，回來再告訴你吧。

　　我點了點頭。天空漸漸變得黯淡，太陽不知何時消失，幾滴灰雨灑落下來，冰冷冰冷。我走入雨中，身後傳來幾聲陰陰的聲音，似乎是笑聲，又似乎是風呼嘯的身音。我默默對自己說，小井兒，明天你十八歲，拿起劍來，殺掉你的仇人。

　　第二天，師父送我下山，但她只送我到半山腰，便不再往前走了。小井兒，師父不願見山下的凡夫俗子，就不再送你了。你千萬要小心行事，切莫相信任何人，知道嗎？那些人都是不可信的。紅霞山莊就在東山柳林的中央，很容易找到的，速去速回，不要留戀人間風景，特別是男子。

　　我向師父道了別，向山下走去。雖然我很早以前就想下山，看看山下的世界，現在我卻無暇顧及四周的景色，因為我的心中只有無盡的仇恨。

　　山下很熱鬧，找不到一處寂寞。小販們四處吆喝，極力兜售着貨物，臉上斤是笑容。街上的人越來越多，我不由有幾分驚奇，我從沒見過師父以外的人，不知道人會有這麼多種。但我感到很難過，有的人穿着綾羅綢緞招搖過市，有的人卻衣不遮體等待施捨。

　　這個繁華的人間終究是個罪惡的地方。一個肥胖的少爺模樣的人正欺負着一個賣菜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個勁地求饒着，那個人卻越發無賴。周圍的人更像是沒看見似的，行色匆匆地跑開了。我真想拔劍殺了這個胖子。可師父說過，不可以莽撞行事，以免露了行蹤，反被賊人所害。可眼前的景物不斷地在我眼中晃來晃去，劍也不由自主出了鞘。正當我舉劍向胖子刺去時，另一把劍擋住了我的劍，拿劍的人是個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烏黑的長發隨着風在飛揚。姑娘，讓在下來辦這件事吧。少年用劍逼着胖子放了小姑娘，我以為接下來，少年一定會殺了胖子，可他卻沒有，反而放走了他。我不禁有點失望。可他那灰鴿子的瞳仁還盤桓在我的眼前，還有那聲，姑娘，讓我難以忘懷。

　　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們竟認識了。他是我在山下認識的第一個人，也是我今生認識的第一個男子。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臉上帶着幾分難以察覺的靦腆。他說他怕我一劍殺了那個胖子，會惹怒官府的人。我覺得我真的開始喜歡他了，可師父讓我不要留戀男子，我是不是開始留戀他了。

　　他帶着我四處遊玩。一路上，我看遍了人世的繁華與無法言喻的美景。淄瀘橋是最美的地方，它的底下靜靜地淌着清澈見底的淇水。當日暮的斜暉落在水中時，就像是一片燦爛的櫻花在水中漂浮，呈現出各種各樣的紅，深紅，紫紅，粉紅……美得讓人驚嘆，淇水邊長的是一棵棵散發著無限明媚的垂楊柳，碧綠柔嫩的枝條伸入淇水中，在水波的拂動下翩翩而舞，幾片柳葉隨風飛入水中，化作一葉小舟隨波而去，他俊美的面容和爽朗的笑聲穿梭在柳葉之間，隱隱約約，恍若隔世。

　　他叫祈落柳，淇水鎮人氏。他說當年他娘生他時，是難產。鎮上的接生婆都無能為力，說只能靠我娘自己了。爹一度相信柳樹，相信樹神會保佑自己的，便對着院中那棵不斷落葉的柳樹祈禱，沒想到真的靈驗了。我和我娘都安然無恙。爹為了感謝柳樹之神，便給我起名叫祈落柳。

　　我不禁有點驚訝了，柳樹真的能帶來好運嗎？一陣微風吹過，柳葉紛紛落下，其中一片不偏不倚落入了我的掌中，我仔細地看着它，它的顏色很翠卻布滿了疤痕，這又意味着什麼？我鼓起一口氣，對着柳葉輕輕一吹，它開始搖晃搖晃飛入了空中，但很快便墜落了，不是墜落在淇水中，而是掉在了一塊從水中聳起的岩石上。

　　小井兒，你為什麼叫小井兒？

　　我為什麼叫小井兒？我的心一陣悸痛，仇恨又開始了吞噬，落柳，我怎麼能告訴你這一切呢？我在心中默默說。

　　小井兒，小井兒，他央求着。

　　我真的很喜歡他叫我的名字，這讓我的心溫暖如同春水。

　　我不知道，我還是不想告訴他真相。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太快樂了，我幾乎忘掉了我下山的目的。我們天天都會坐在淄瀘橋上，看着潺潺的淇水，翩翩的楊柳，絢爛的晚霞，還有那明亮的星星。

　　那一夜，夜空是如此的明朗，一顆顆閃爍的星星仿若鑲嵌在藍色綢緞上的寶石，熠熠發光。

　　小井兒，小井兒，他輕柔地呼喚着，嫁給我吧。

　　我看着他晶瑩的的瞳仁就像清澈的淇水，可以清楚地看到深深的愛意。我就這麼答應了，我想該是我復仇的日子了，等我報了仇，稟明了師父，就可以快快樂樂做個人世間平凡而幸福的女子了。

　　這一切真像一個夢。

　　紅霞山莊竟然是坐落在一片柳林中的，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碧綠的楊柳枝在夜風的吹拂下徐徐飄蕩，那景象是我一生都難以忘懷的，那是如此的寧靜祥和，我不知道我今晚做的事情會不會觸怒柳樹之神，但是，我只是為自己的父母報仇，柳樹之神應該不會怪罪我吧。

　　我悄悄進入了紅霞山莊，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口古井。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師父對我說的話，你一走進大門，便會看到一口古井，你娘就死在井邊，懷中抱着你。

　　我心中頓時產生了濃濃的恨意。

　　我輕輕潛到書房，透過窗戶的縫隙，我看到了一個面目和藹的中年男子，他正湊着燭光在看書。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對他有一種親善的感覺呢，他看上去是如此善良的一個人，會這麼狠心殺害我全家嗎？我抬頭看了看天，天色已經不早了，我不能再這麼遲疑下去了。我狠了狠心，衝進了書房，舉劍刺入了他的胸膛。他緩緩倒了下去，他看着我似乎想說什麼，可終究還是沒有力氣說話了。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門邊響起，我來不及想什麼，立刻轉身將劍刺入了那人身體。

　　啊，我驚呼一聲，她怎麼會有和我如此相象的面容？

　　小婧兒……那女子在倒下的時候微笑着呼喚了我一聲。

　　你是誰，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是你的娘親啊，我的女兒，我終於見到你了。

　　什麼？我愣了。

　　女子緩緩說道，我知道是李章如讓你來的吧。

　　師父？

　　她嫉妒我和你父親在一起，就在你滿月時搶走了你，沒想到，我們重新相會是這樣的場面。

　　娘……我淚流滿面，無語凝噎。

　　記着，你叫蕭婧。以後爹娘不在了，你一定要幸福地活下去。

　　葬掉了父親母親，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山上。

　　李章如遠遠地站在那裡，她似乎知道了我今天的到來。

　　為什麼？

　　李章如凄凄一笑，因為我恨他們可以這麼幸福。

　　我要殺了你。我冷冷地把劍抵到她胸口。

　　她只是莞爾一笑，將身子撲了過來。

　　我聽到了血肉撕裂的聲音。

　　對不起，小井兒，師父我真的很愛你……

　　原來他們都是愛我的嗎？可是他們都拋下我一個人去了另一個世界，我一個人孤獨地留在這裡又有什麼意思。

　　我走到淇水邊，那兒還是如同往日拌清澈。

　　我看到清澈的水中開出一朵鮮艷如血的花朵，那景象好美好美。

　　不知多久，我才沖人們的驚叫聲中回過神來。

　　我這才發現我的劍正滴着血，我的臉也在滴着血。

　　原來我的命運就是那布滿巴痕的落柳。

　　今天是落柳大婚的日子，他的新娘不是我，而是一個賢良淑德、貌若天仙的大家閨秀。街上彩燈招搖，鑼鼓震天。透過眼前的薄紗，我看到了人們臉上的喜悅，淇水鎮很少有這麼大的喜事，何況這次是淇水鎮最大兩戶人家的聯姻。我自己對自己笑了笑，他應該請我喝喜酒吧。苦澀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浸透了蒙在臉上的白紗。他早就忘了我了，就像忘掉一片隨水而去的柳葉那麼容易，也許忘卻是最好的結局。

　　夜晚，煙花朵朵，映在淇水中特別好看。

　　我身不由己潛入了祈府。我很容易找到了新娘的房間，房內燈火搖曳，喜娘的倩影被燭光投射到了牆上，分外迷人。他們已經拜過堂了，他們已經是夫妻了，就讓我祝福他們吧。可身體卻不再聽我的使喚，反而闖入了房內，我伸手揭開了喜娘的紅蓋頭。新娘驚叫一聲，便暈了過去，原來我的面紗不知何時丟失了。我俯身看着新娘，她真的很美。

　　我感覺有人進了屋，我猛一回頭，祈落柳，我日思夜想的那個男子，此刻正用劍向我刺來。我閉上了眼睛，死在他的手裡比活在這個世界更幸福。

　　小井兒，我聽到他叫我，然後是劍落地的聲音。

　　我緩緩睜開眼睛，伸手擋住了自己的面容。

　　小井兒，對不起，我違背了自己的諾言。

　　我的眼淚在流。

　　小井兒，我不知道這一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在淇水邊等了你很多天，你卻沒有來。

　　我的眼淚還在流。

　　小井兒，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我都願意和你在一起，落柳永遠愛小井兒。

　　我哽咽着喊他，落柳，落柳，落柳……

　　落柳擁住了我，我感到了無限的溫暖。

　　明月升地很高了，月光冷冷的，我感到了我的宿命。

　　落柳，忘了我吧。

　　小井兒，不要離開我……

　　很多年過去了，柳葉不知落了多少回，我還是能看到清澈的淇水，古老的淄瀘橋，碧綠的垂楊柳，還是能聽到落柳的呼喚，小井兒，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