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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妖仙同床

手機:M版  分類:長篇連載  編輯:pp958

  “幸虧武陵借了車給我散心,不然我一定瘋了!”簡明一邊開車一邊想。天黑下來了,他稍微躊躇了一下,決定在城外過夜。

  他落腳在公路旁不遠的一家破舊小旅館里,進門就見到蟑螂。他狠狠踩下去,憋悶的心情打開了一絲缺口。他住的房間有兩張床,右邊一張床上坐着個小夥子。簡明看看他,眉清目秀,右手托着個大水蜜桃,怪可愛的。

  服務員送了茶瓶來,帶上門出去。小夥子跟簡明打招呼,簡明也沖小夥子點點頭。電視里正放《聊齋》,小夥子看得津津有味。簡明問他:“你怎麼愛看這個?”他笑了笑:“那裡面的世界很親切。”簡明心想什麼人啊,居然覺得花妖鬼狐的世界“很親切”。小夥子自我介紹:“我叫夭夭。”簡明忍不住說:“像女人的名字。”夭夭笑道:“簡明,你希不希望我是女人?”簡明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我叫簡明?”夭夭說:“我還知道你父母都去世了,有個妹妹,爺爺是‘聊齋迷’,還親自抄了一遍。閑話不講,我問你啊,你希不希望我是女人?”簡明不僅僅是驚訝,身上還直打哆嗦,他奇怪對方為何打聽得這般仔細。只見那夭夭徑自進了洗手間,兩分鐘后,門一開,長發垂肩,明眸皓齒,淺笑盈盈——小夥子夭夭成了不折不扣的女孩子。

  簡明突然站起來,邊往後退邊指着她說:“你……你搞什麼鬼?”夭夭愣了愣說:“呸,你才是鬼哪!我知道你喜歡我是女人,我才變回真身給你看的。”

  簡明見她輕嗔薄怒,連說話聲音也是嬌嫩婉轉,背上出了一層冷汗。夭夭往前走了一步,簡明大叫:“不要過來!”夭夭站在那裡,滿面尷尬:“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勁兒!”簡明看她似乎並無惡意,有心試她一試,便說:“你真有本事,再變個小孩讓我看看。”夭夭頓時喜上眉梢:“好啊好啊!”回身往洗手間里就走。簡明忙叫:“回來!”又說:“不用變了,我相信你有特異功能。”他坐到靠窗的沙發上,指指左邊的床說:“坐下來,好嗎?”夭夭聽話地坐下,笑吟吟地望着他說:“我知道你很好奇,不過有的事,這會兒我不能告訴你。我還知道你心裡煩,你倒可以把你的心事告訴我。”她右手一揚,電視關了。

  簡明的事,本來絕不會輕易講給不相干的人聽,但是夭夭身上自有一股魔力,使他感到她可以信任,也真的樂於傾聽。他定了定神說:“這一個月都煩得不得了。先是空調壞了五六次,往樓下滴水,一樓那個神經病在下面罵人。我這個人吧,平時嘴也不笨,氣極了就啥都說不出。那傢伙下崗在家,靠老婆擺小攤兒養他,反正閑着也是閑着。我可要上班,要掙錢,哪有那麼多功夫去跟他口羅唆?我讓了一步,他倒得意了,跑到居委會去告狀。他媽的空調又不是我叫它壞的,壞了我又不是沒修,它自己要滴水,我有什麼辦法?”夭夭想了想說:“滴得多不多?”簡明接口:“多個屁!十幾分鐘一滴,又不是硫酸水,又滴在他家自來水池子里,他就跟掘了他家祖墳一樣鬼叫。我說他兩句,他還到我單位去鬧。”夭夭點頭說:“這種人,放在古代,就叫做刁民,要給他幾十棍子他才服帖。”簡明一拍大腿:“就是!”他發現他不怕她了,假如不計較她一開始是個男的,他甚至要承認她是美麗的,善解人意的。夭夭笑了:“我猜到你在想什麼,我跟你說,妖魔鬼怪不可怕,衣冠禽獸才沒心肝呢。你知道你那好鄰居為什麼盯着你不放嗎?”簡明問:“為什麼?”夭夭說:“因為他家裡窮,用不起空調,難得抓到了有空調的人家的把柄,他當然要發作了。”簡明卻從沒想到過這一層:“對呀,他是妒忌!”

  夭夭一拍手,窗帘自動拉了起來。與此同時,日光燈亮了。簡明那驚恐的感覺又漸漸抬頭:“你到底……是什麼啊?我以為這種事情,只有書里……才會有的。”夭夭一本正經地說:“本來就是書里才有啊!”看他不懂,一笑說道:“你的心事才說了一件呢。”簡明嘆道:“另一件事,沒這件鬱悶,可也夠討厭的。我妹妹簡潔談了個男朋友,那小子的老爸不喜歡她,不同意,隔三岔五來電話要兒子。你說談戀愛的人,哪能回家得那麼早呢?更可笑的是,有時候那小子不是跟我妹在一起,他爸爸也總是不客氣地打電話來,幾十歲的人了,一點修養沒有,還跟我摔電話!我跟我那‘小妹夫’提過一次,你猜他怎麼說?”夭夭問他:“怎麼說呢?”簡明帶着嘲弄的口吻說:“人家是個孝子啊!人家說:他為人子女,難道去教訓父母?又說跟他爸爸基本上不講話。他那意思,劃清界限,就沒他的事了。他爸爸那個老流氓再來耍無賴,他就可以裝聾作啞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夭夭點點頭,又掏出先前那枚大桃子,一拋一拋地玩耍。

  簡明看那桃子不像普通的水蜜桃,個頭大,隱隱透出紅色光暈,不禁問道:“能借給我玩玩嗎?”夭夭搖頭:“不能。”簡明沮喪:“為什麼?”夭夭微笑:“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啊,能給你么?”簡明打消妄想,又說:“你看,連這點要求都得不到滿足,人活着怎麼就有這麼多不如意呢?”夭夭說:“瑣碎的難堪是難免的。我知道你不怕吃苦,不怕受累,甚至不怕死,就怕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打亂了生活,消磨了志氣。”簡明心中一動,確信這少女是他的知己,比他從小玩到大的好友武陵還更懂得他。

  夭夭被簡明目光炯炯地盯着,時間長了,竟也有些羞澀,臉頰上像塗了一層胭脂。簡明不由得想到了一個問題:今天晚上怎麼睡?

  他才一想,夭夭就說出來了:“那好辦的,我變成小孩子,你就沒有壞心眼兒了。”起身進了洗手間,出來時成了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笑嘻嘻地瞧着簡明。雖然眉目俊朗,卻是足夠讓簡明好好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陽光透過窗帘照進來。簡明先醒了,驚喜地發現夭夭變回了少女形象。她正在熟睡,嘴唇抿得緊緊的,睫毛很長,很美。簡明俯身看着,非常開心,因為這個女孩子的身體才是夭夭的本來面目。

  夭夭一睜眼,簡明忙回身坐好。夭夭在鏡子前一照笑道:“怪不得對我發獃,原來不是小孩子了。”簡明想了想說:“我要走了,逃一晚,不能逃一輩子,再煩惱,日子還是要過,唉!”夭夭說:“那我跟你回去吧。”簡明大喜。夭夭說:“別高興得太早,我只能跟你十天。”簡明問:“是嗎?”夭夭說:“是我們那兒的規矩。”簡明下樓退了房,坐上汽車。夭夭坐在他旁邊,朝桃子吹了口氣。桃子微微一震,漲大了一倍,紅光四射。簡明不自覺地閉上了眼,車身晃了一晃。夭夭拉着他的手笑道:“瞎子,到家啦!”簡明睜眼一看,竟到了他自己的房間。

  大概簡潔走的時候忘了關空調,又有幾滴水滴下去,一樓的中年男人又直着嗓子罵開了,還說“住在一樓就該死了?”簡明氣得臉色鐵青,喃喃地說:“住在五樓也不該死啊,不如去拼了吧!”跑到廚房裡拿起鋼鏟子就要下去。夭夭小指頭兒一點,切菜刀飛到簡明面前:“要不要這個?”簡明大吃一驚:“啊?殺人?為這麼點小事?”夭夭揪他的鼻子:“你也知道是小事啊?值得拿個鍋鏟下去打架嗎?”她右手一招,收回了菜刀放下,輕飄飄地到了窗口。

  簡明帶着點無賴說:“不行,你有法術的,你要把他搞定。”夭夭銀鈴兒似的笑:“喲喲喲,大男人還會撒嬌!”捧出桃子,左手在桃身上一擦,從六樓到二樓,所有人家的空調全壞了,下雨似地滴了一大片水下去。下面的中年男人一怔,雙手護頭往家裡沖,邊跑邊罵,但是已經拿不定主意罵哪一家才好了。

  簡明哈哈大笑,突然摟住夭夭,親了一口。夭夭身子一扭,就滑出去了,一面笑罵:“壞蛋!”

  手機響了。簡明眉頭直皺,接著說道:“夭夭,我都樂昏了,今天才星期四,我還得上班去呢,同事提醒我了。”夭夭說:“沒有關係。”她雙足一點,身體陡然縮小了幾十倍,一片紙般的,飄到簡明面前,“嗖”的一聲,鑽進他手機里去了。簡明一看手機屏幕,夭夭正對着他擠眼兒呢。

  周四、周五兩天,他常常忍不住要微笑。同事問他,他又支支吾吾。於是眾人打趣他偷偷談了女朋友,一定要他帶出來看。他把手機給他們看。同事們傳觀時,屏幕上的夭夭冷艷逼人;一到簡明手上,夭夭就嘴角上翹,笑眯眯的。

  晚上休息,夭夭變為初見面時小夥子的樣子。簡明說不習慣和男人擠一張床,夭夭就說:“要不她變個老太婆吧?”嚇得簡明連說:“小夥子就小夥子吧。”

  簡明的異樣,武陵也感覺到了。星期六,他約了簡明吃飯,笑問他最近為什麼意氣風發。簡明裝傻說:“哪有啊?”武陵笑道:“少來,咱們光屁股那會兒就一起玩了,我還不知道你?”簡明笑着說:“你是作家,你聰明,你最了解我,行了吧?”手機震動。簡明一看,是夭夭:“你胡說,我才最了解你,他排第二。”簡明只好假作接電話的模樣:“你也認識他?”夭夭說:“跟你有關的我全認識。這不是個作家嗎?讓我來逗逗他,逗作家最好玩了。”

  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夭夭出現了,她把手伸到武陵面前:“你好。”武陵恍然大悟:“哦,女朋友,難怪反常呢!”夭夭和他握了手,在簡明旁邊坐下,怪腔怪調地說:“聽說你是作家啊?”武陵窘了一下:“不敢當,是作者。”夭夭繼續問:“讀中國書多還是讀外國的多?”武陵老實承認:“外國。”

  “古代多還是現代多?”

  “現代。”

  “好吧,考你中國古代。”

  武陵倒抽一口涼氣:“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夭夭撇撇嘴:“《聊齋》第一卷第一篇是什麼啊?”

  武陵不確定地說:“是不是《畫皮》?”

  夭夭白他一眼:“你就知道《畫皮》?錯了,是《考城隍》。”

  “哦。”

  “‘哦’是不服氣的意思?”

  “是心悅誠服的意思。”

  “這還差不多,最後一卷最後一篇是什麼?”

  “是不是《嶗山道士》?”

  “又錯啦,是《人妖》。”

  “啊?”

  “不是泰國的。”

  “哦。”

  武陵額頭上滲出汗珠,求救似地看向簡明,簡明忍笑不開口。

  夭夭說:“你這樣的,也敢叫作家。說起國外的東西頭頭是道,自己國家的反而講不出個子丑寅卯。《陸判》、《嬰寧》、《聶小倩》、《西湖主》、《白秋練》,哪一篇不是好文章?看你頭上出汗,腳下抽筋,還曉得慚愧,還算有葯可醫。不如你的,還有一等人,專攻西方學問,不以傳統為榮,將來死了,從屈原、李白到曹雪芹,集體要把他痛打一頓的。”

  武陵又羞又怒,氣哼哼地說:“好,好,都是你對。你這麼抬舉《聊齋》,你背一段原文我聽聽。”

  夭夭笑了:“背哪一段?我能從頭背到尾呢!”

  武陵瞪大了眼,心想這傢伙什麼材料做的,半天才說:“背《聶小倩》吧,我看過《倩女幽魂》。”

  夭夭張嘴就背:“言未畢,有一十七八女子來,彷彿艷絕。媼笑曰:‘背地不言人,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幸不訾着短處。’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畫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攝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譽,更阿誰道好?’作家,聽聽這對話,很有味道。”剛說了這句話,服務生送湯來,擱下時手重了些,濺了一滴出來。夭夭驚叫一聲,向後直躲,險些掀翻了椅子。簡明忙問:“怎麼了?”夭夭對衣服端詳半天才說:“還好,沒滴到身上。”簡明鬆了口氣:“幹嗎這麼怕水呀?”夭夭拍拍胸口說:“水火無情。”服務生這才敢走,武陵則在對面揣摩她的話。

  次日是周日,簡明帶夭夭去遊樂場、風景區轉了一圈。很多男遊客不無妒忌地打量着與夭夭同行的簡明。簡明拉着夭夭的手,十分得意,間或瞧她一眼,就想起她前一天背過的“彷彿艷絕”。

  回去時下了點小雨,依簡明的想法,沐着細雨走回去,倒也浪漫。無奈夭夭驚慌失措,逼着他買了把傘來,緊緊貼在他身上,生怕被大雨點掃到了。兩個人共執一傘,相偎相依,雨絲風片中,另有一番風光,簡明也就不多說了。

  回到家裡,見鞋架子上多了雙女式皮鞋,簡明便笑道:“簡潔出差回來了。”話音剛落,簡潔從房裡出來,見了夭夭一怔。夭夭卻不見外地叫道:“妹妹。”簡潔笑了:“哥,你女朋友?”簡明給他們相互介紹了。

  電話刺耳地響起來。簡明一聽就遞給簡潔,冷笑道:“追魂電話又來了,你的未來公公。我不跟這沒素質的東西通話!”簡潔皺了眉,才要說話,一隻小手已把話筒拿過去了。簡潔一看,正是夭夭。只聽夭夭噼噼啪啪說道:“簡潔現在在家,你兒子不在這兒,他上哪兒去我們不知道。他有手有腳,這麼大的人了,你親生老子都管不住,簡家又不是託兒所,好像沒有義務給你看着他呀!看在大家是熟人,我們幫你登個尋人啟事,假如他還不回去,就是你們家裡有的人惹他討厭,我們就不好插手了,你要體諒的,謝謝。我說謝謝,你就應該說不用謝……”簡明忍俊不禁,簡潔好氣又好笑。

  夭夭聽那邊“咦”的一聲,她“咯咯”笑道:“叔叔,是不是又想摔電話呢?人家話沒說完,你掛斷了,是不禮貌的行為。告訴你,除非我掛了,否則你那邊永遠掛不掉。你這個月的電話費啊,眼看要打光了。”她笑呵呵地聽了一會兒:“好吧,你罵人,我要罰你,罰你兩個小時不能動,就保持着打電話的姿勢站在那兒。”她把電話擱到旁邊,到書房裡去了。

  簡潔疑惑地拿起聽筒:“喂,叔叔,是我,小潔……什麼,你真不能動了?!”她看看書房門,看看簡明,臉上全是問號。

  一晃又是幾天,隨着十天之期日益迫近,簡明的情緒也越來越低落。這天大早,他躺在床上想心事,夭夭坐起來伸個懶腰,見簡明愁眉深鎖,想了想,右手一晃,多了那枚桃子,她左手在桃身上畫了個小圈。窗邊的風鈴忽然掙脫繩扣,飛到簡明上方,發出燦爛金光,跟着緩緩旋轉,像跳着優美的華爾茲;隨即七八個掛鈴各自飛開,有時又聚成一團,有時又兩三個一組,彼此碰撞,滿屋子“叮叮噹噹”亂響。簡明獃獃地看着,不說話。夭夭說:“你笑啊!”簡明說:“不笑。”夭夭向地下一點,兩隻大拖鞋突然朝簡明猛撲過來,到他鼻子尖兒又急剎住。簡明連忙拿手去擋。夭夭笑着說:“笑不笑?”簡明看看兩隻蓄勢待發、準備衝刺的拖鞋,只好咧了咧嘴,拖鞋立刻套到他的赤腳上。

  夭夭說:“今天不用上班?”簡明說:“請了一天假陪你。”夭夭說:“上哪兒去玩?”簡明說:“哪兒都不去,就在附近轉轉。咱們也學那些老夫老妻,到菜場買菜,自己燒,自己吃,下午再到小區的花園裡坐坐。”簡明嘆了口氣說:“每天都能這樣多好。”夭夭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才說:“買菜去。”

  他們在菜場上先揀了點菊葉,想找找空心菜,便走向下水道附近的小攤那裡。

  “嘩”!一盆水沒頭沒腦地澆在夭夭身上!

  簡明大怒,對倒水的婦人吼叫:“怎麼倒的這是?”那婦人兀自嘴硬:“你們走在下水道那兒幹嘛!”再看夭夭,面無血色,渾身發抖。簡明扶着她問:“夭夭,夭夭,你怎麼了?”夭夭嘴唇煞白,一對慧黠的大眼睛光彩盡失:“簡明,我不行了,我生平近不得水和火,何況是洗過菜的濁水。”她湊近他耳邊,極細微地說:“我要走了,再不走,就會現形了。”不等簡明攔阻,一身水滴滴的就跑掉了。潑水的婦人還在一邊絮叨,安慰簡明順便也安慰自己:“沒事沒事,換件衣服就好了。”簡明厲聲說道:“閉嘴吧你!”

  他拿着那點菊葉,失魂落魄地回了家。風鈴還在窗子上掛着。他坐下來,脫下拖鞋,翻來覆去地看。就在早上,風鈴和拖鞋還跟他玩過,兩個小時之後,他成了寂寞的人。當然他知道,他們本來也是要分開的,但是為什麼這麼殘忍,連最後一兩天的相聚也剝奪了?她本身是個開心果,尤其重要的是,她為他擋住了許多俗世的煩惱。這樣的日子,即使多過一天也好啊!

  中午簡潔問他:“夭夭呢?”他也不知怎麼回答她。之後他雖然照常地上下班,總覺得空落落的。有的人,幾十年也培養不出依賴感;他和夭夭在一起不到十天卻像卻生活了十年。

  一星期後,星期五的傍晚,武陵來了。他倒也不兜圈子,劈頭就說:“簡潔擔心你,讓我來勸勸你。你要有點出息,你就到處找去,別在這兒作哀怨狀,自哀自憐的。”簡明苦笑:“夭夭不是人,到哪兒找?”武陵不解道:“什麼不是人?”簡明實在憋悶極了,武陵又是他二十年的兄弟,他稍一猶豫就原原本本告訴了他。換了旁人,多半要懷疑簡明神經不夠正常,然而武陵是“作家”,自己本就一腦子奇思異想,他只是稍稍掙扎了一下,就以令人吃驚的速度接受了朋友的解釋。

  兩人並排坐着,抱頭苦思。約有一盞茶的時間,武陵一拍桌子:“想到啦!”簡明問他:“想到什麼啦?”武陵興奮地說:“什麼東西最怕水火?不是植物,不是動物,是紙啊!她不是口口聲聲說《聊齋》嗎?她八成是《聊齋》里的一頁紙!她知道你的名字和家事,她是你們家的!你家有《聊齋》吧?有沒有?”簡明也激動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家書房裡有,是手抄本,是我爺爺以前抄的。有一回差點給我妹妹賣給拾荒的大爺,還是我搶下來了。”兩人大踏步跑進書房,簡明從書櫥最上層里抽出了那一厚本毛筆小楷的線裝本。簡明捧着那書,愣了愣說:“怎麼知道她是哪一張紙?”武陵敲他的頭說:“真笨!她被潑過髒水,哪一張不幹凈,哪一張就是她!”簡明迅速翻了一遍,卻沒見哪張紙是髒的。

  武陵自言自語:“這就怪了……”簡明念叨着“夭夭,夭夭”,頓了頓,以一種自己也不大相信的口吻問武陵說:“她會不會不是紙,而是紙上的一個字?”

  “天才!”

  武陵拍了下簡明的肩膀,腦筋飛轉,嘴巴也動得飛快:“你這一說就豁然開朗了,你想她最可能是哪一個字?”他顯然已經有了答案,因為他很快就說下去:“她是女的,右手托個桃子,我雖然古書看得少,‘桃之夭夭’還是知道的,剛好又合了她的名字。左邊是個‘女’,右邊由桃引申出‘夭’,拼起來是什麼字?”簡明大喊:“‘妖’字!”武陵頗為得意:“那還等什麼?咱們一塊兒找。我先來,看累了給你接班,你看不動了再換我。記住,書里肯定不止一個‘妖’,我們要找的是髒兮兮的那個。”

  武陵本來以為這活兒輕鬆簡單,看了兩卷才發覺工作量不小,一邊說“如果在電腦上多好,點個‘查找’,就跳出來了。”一邊想打退堂鼓。簡明說:“你累了就先回去吧。”武陵巴不得聽到這話,忙笑着說:“我都忘了我還有個約會,那我不管你啦?”簡明笑笑。

  武陵走後,簡明認認真真、逐字逐句,足足尋了一夜。星期六他只在書桌上伏了兩個小時;星期天下午,他雙眼酸漲發疼,全是血絲,太陽穴隱隱生痛,心裡卻在發狠:找不到夭夭,不睡覺!晚上九點多鐘,停電了。簡潔找了蠟燭來給他點着,想要勸他,看他頭也不抬,又把話咽了下去。簡明翻完最後一頁,一無所獲,合上了書,焦躁得直抓頭髮。他深呼吸了一下,暗想:“不可能的,我找得那麼細心!”腦中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前面是武陵看的,該不會是他粗心大意,漏掉了吧?”他拿冷水洗了把臉,又從頭看起,半夜時分,驀然間停了手。那是第二卷第七篇,《聶小倩》,夭夭自己背誦過的。“我兩個正談道,小妖婢悄來無跡響。”燭影中看得分明,那個小小的、娟秀的“妖”字,滿是污跡,它上下左右的字卻都乾乾淨淨。簡明不敢相信似地看了又看,拿手指小心地、輕輕地撫摩着它,傻笑着,淚水卻一滴滴流下。他想起它怕水,忙回身把臉擦乾,卻還是有一滴落在紙上。

  蠟燭熄了,簡明罵了一聲“該死”,伸手摸索火柴,有人打了他一下。他本該害怕的,但是胸口一瞬間漲滿了喜悅:“是……是你嗎?”

  現在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又有淡淡的月光打進來。他屏息凝氣,側過頭去,看見夭夭正站在那裡。簡明含淚笑道:“你回來了?”夭夭雙手一拍,電燈亮了。她微笑點頭:“下次可不準點蠟燭了,小心把我燒了。”簡明忙說:“對,對,水火無情。”夭夭走過去,柔柔地靠在他身上:“沒想到大傻瓜能找到我。”簡明摟着她,幸福得微微顫慄:“有志者,事竟成!”

  他們相攜回到房裡,夭夭說:“要不是你的眼淚打在書上,你雖然找到了我,我還是不能化成人形。”簡明像怕她再跑了似的,死死摟着她不放手:“跟我的眼淚有什麼關係?”夭夭說:“眼淚是天地之間最純凈的。一個女人,被世俗的人潑了污水,除非男人的淚,還有什麼能讓她凈化?剛才你的淚滴在‘妖’上,衝掉了別人給我的污跡。”簡明在她臉上啄了一下:“小妖怪,一開始你為什麼要找我呢?”夭夭笑着看他,臉上不是往日的調皮,而是稀有的深情:“因為那本《聊齋》差點被簡潔賣了,你攔下來了,你是我的恩人。”她看看鐘說:“明天你要上班,早點睡吧。”

  簡明說:“怎麼睡法?你變成小夥子,還是小孩子?”夭夭紅着臉說:“不變了,我就是這樣……這樣睡。”簡明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你說我們……做夫妻嗎?”夭夭咬着嘴唇笑,半晌才說:“嗯,不過今夜以後,我就沒有法力,成了凡人。我們那裡有一種規矩,可以和男人相處,但不得超過十天;要得到男人真心的眼淚,才能為他放棄修行,不做妖仙,事先還不能讓男人知道。從明天開始,你家的壞空調,騷擾電話,我可沒有法子對付了。”簡明笑道:“沒關係。我以前在乎這些事,是我不想莫名其妙地受氣;今後再有多少不順心,我也要想到,我不光是為我活的,還為我的夭夭活着。我不衝動,也不逃避,跟你一塊兒解難題去。只要咱倆在一起,什麼煩惱都是樂趣。”夭夭一臉欣悅,右手托出桃兒說:“趁着現在法術還在,最後再用一回。”

  她把桃子往窗外一拋,雙臂掠向窗口,清清脆脆叫道:“書韻傳三界,人妖一體間。”“刷”的一聲,桃子在城市上空化成極大的心形的煙花,繽紛璀璨,絢麗奪目。她回身笑望簡明,簡明慢慢走過去,雙手環着她,低下頭,把澎湃的愛意和一生的承諾,印上了她的嘴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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