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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明月杏花巷

手機:M版  分類:長篇連載  編輯:pp958

  一、一碗奇怪的湯

  橋鎮有一條杏花巷,種滿了杏樹。杏花巷裡有一間湯館,賣湯的是個瘸子老頭,橋鎮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喊他老湯。老湯賣的是一種很奇怪的湯,又濃又稠,黏黏糊糊,更像是粥,不知是拿什麼熬成的,卻發出十分奇怪而誘人的香氣,引來許多喝湯的人。

  杏花巷左邊牆內有一座大宅子,是趙府,趙大爺趙福堂和他的妻妾兒女就住在這裡。橋鎮大大小小的鋪子有上百家,其中光趙福堂名下的鋪子就有三十家。趙家又經營着一支船隊,專門往江浙一帶走貨,打東海往內陸販私鹽。要說趙家的家底,橋鎮是沒人能比得上的。

  這天早晨,橋鎮北街的五福茶館里,三三兩兩的茶客正在議論着什麼。朱三說,你們聽說沒有,那老湯貓似的躲在杏花巷裡五六年不挪窩兒,原是衝著趙家來的!

  劉二禿子一驚,問,什麼?

  朱三說,趙福堂趙大爺本是光州城揚威鏢局裡一個刀頭舔血的趟子手,那年回橋鎮來,卻穿金戴銀,蓋起了一座大宅子,身邊還多出個美人兒。成婚那天,趙府上下張燈結綵,吹拉彈唱,鬧了三天大戲,開了上百桌宴席,將方方面面的人都請到了。

  劉二禿子說,老朽當時還去吃了喜酒的。不知這事跟那老湯有什麼關係?

  朱三一拍大腿,還是二爺您心思細。那趙家大太太的來歷,二爺您可知曉?

  劉二禿子搖頭。朱三賣了個小關子,見眾人都等着他說話,這才低聲說,趙大太太原本是秦淮河上的名妓,藝名就叫個水芙蓉。那年趙大爺護鏢到石頭城,夜晚在秦淮河上乘船閑逛,碰巧遇見了這水芙蓉,就要花重金替她贖身。誰想到,剛跟那老鴇談好了身價,半路卻殺出個程咬金。

  眾人齊聲道,咦?!

  朱三喝口茶,接著說,月色里,一艘大畫舫駛過來,搭了跳板,一個白衣如雪的公子走過船來,也要替那水芙蓉贖身。趙大爺當然不讓,那公子卻出手豪闊,叫下人打船中抬過一口金角銀邊的檀木箱子,打開來,滿滿一箱小黃魚兒,十足的赤金,那黃澄澄的光亮,映得整個船艙都是亮堂堂的。

  眾人齊齊喝聲彩。朱三接道,趙大爺可曾吃過虧的?雖比不過白衣公子闊綽,腰間那頭老牛卻不是吃素的,當下拔刀在手,二人竟在艙中動起手來。

  劉二禿子橫掌在脖子上比劃一下,驚道,敢情趙大爺將那白衣公子……,奪了美人和金條?

  朱三正要接腔,忽聽對座的李富乾咳了兩聲,扭頭見趙福堂正抬腿跨進茶館來,急忙收了聲,都站起身來,抱拳打躬,和趙福堂見禮。

  趙福堂四旬年紀,紫紅臉膛,下巴上留着一部花白的鬍鬚,穿着一身錦袍,小腹微凸。趙福堂只要在橋鎮,每日都來五福茶館喝茶,只是從不喝那些龍井香片碧螺春,而是自帶茶葉,連茶壺都是由小廝捧着帶過來的。據說,趙福堂喝的茶葉,是采自黑龍潭的雨前毛尖,在少女的乳間以體溫焐干,泡出來的茶便帶着乳香。

  趙福堂喝着茶,一邊擺弄着鳥籠子里那隻八哥兒,忽然一陣小風穿窗而入,茶館里頓時瀰漫著一股很特別的香味。趙福堂抽抽鼻子,問,這是啥味兒?怎麼這樣香!

  朱三說,趙大爺,敢情您不知道?杏花巷的老湯,每日里熬上一鍋,整個橋鎮都是香的,連那碼頭上的外地客商聞着這味兒,也忍不住要來嘗一嘗。您老這橋鎮人,居然沒喝過橋鎮的老湯?

  劉二禿子笑着說,趙大爺是體面人,又不常回鎮上,哪肯在意一間小鋪子。

  趙福堂擺擺手,驚訝道,咦,橋鎮還有這樣的好湯?那倒要嘗一嘗。說罷,起身出了茶館,直奔杏花巷去。

  趙福堂胖大的身子颳起一路風聲,震落了幾朵杏花,人就到了巷底的湯館前,見一個頭髮花白的男人正蹲在檐下熬湯,眼睛卻望着天空出神。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趙福堂就看到自家的後園,一座閣樓高高地立着,風吹動竹簾,簾後站着一個纖秀的人影。

  趙福堂望一眼,就知道那是他的女人。

  趙福堂看一眼蹲在地上的那個男人,說,老闆呢?來碗湯。

  男人立起身,竟然很高大,只是走起來一瘸一拐。他悶聲不響地從鍋中盛出一大碗濃黑黏稠的湯,放到一張矮桌上。趙福堂坐下來,喝一口那湯,味道似曾相識。趙福堂悶頭喝湯,腦子卻飛快地轉動着,蘇錫蝦腦湯?福州七星魚丸湯?湖南霸王湯?滇邊的泥鰍芋頭湯?洛陽的牛肉湯?廣州的蛇肉羹?趙福堂把平生喝過的湯直想了一遍,都跟這碗中的湯對不上號,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想起那年金陵之行。

  二、白衣公子半路劫鏢

  那年秋,趙福堂還是揚威鏢局的一名趟子手,護一批紅貨去南京。從光州出發,沿陸路往南走,一路有驚無險。綠林中好漢大都知道揚威鏢局的名聲,聽到趟子手喊鏢,也就打林中現身,賣個人情,放鏢車過路。這一天傍晚時分,眼見南京城離得不遠了,鏢師們也就放鬆了精神,心裡惦記着夫子廟的小吃茶點,秦淮河上的畫船簫鼓,互相爭論着哪家酒館的酒醇菜香,哪家船上的姑娘水靈,不覺心神都飛了。

  車到一處荒村,行人漸漸稀少,打頭的趟子手忽然吆喝起來。眾人衝上前去,只見一個白衣公子手搖摺扇立在大路中間,擋住了去路。趟子手唱個喏,道聲借過,那公子背對着鏢隊,腳下卻不挪窩,自顧吟詩,狀極瀟洒。

  性急的趟子手連催數聲,見那公子不聞不動,舉鞭就打。鞭子在空中掄出個弧線,眼看就要落到頭上了,那公子也不回身,只輕輕動了動手指,就夾住了鞭梢。趟子手拼力去掙,鞭梢卻似生了根,紋絲不動。

  總鏢頭烏眼彪一聲唿哨,喊,夥計們,碰上硬茬子了,護鏢!眾鏢師刷地一聲全都亮出了腰間的傢伙,衝上去,刀劍鉤叉斧錘槍,兜頭照那白衣公子招呼下去。眾人心想,這一傢伙下去,還不得剁個十塊八塊的?誰料眼前一花,兵刃竟全都沒了。定神再看,那些兵刃整整齊齊地碼在地上,只是全都被拗得七歪八扭,沒了樣子。

  眾人一下子都愣在當地,醒過神來,想動,身子卻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半點也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那白衣公子趕着騾車揚長而去。

  連人家臉長啥樣都沒看清,就將幾十萬的紅貨丟了,揚威鏢局的臉可算是丟大了。一干人等在鏢頭烏眼彪的帶領下,進了南京城,在夫子廟尋家客棧住下,一邊報官,一邊明查暗訪。一連查了半月,沒有絲毫消息。

  這日晚間,趙福堂和一幫鏢師在河邊吃酒。丟了鏢銀,大夥都很鬱悶,都是悶頭喝酒。趙福堂不勝酒力,漸漸就喝得醉了,便和另一個趟子手馬六一起離開酒館,走到秦淮河邊。冷風一吹,酒醒了大半,細看那秦淮河,一輪明月當空,半河明月半河水,漿聲燈影連十里,水面上牆桅如林,歌女花船來往穿梭,真箇是十里秦淮,粉黛如雲,笙歌管弦,人間春色。

  晚風吹過,一曲琵琶聲響起,隨風飄來,卻是《春江花月夜》,那唱詞清麗動人,只可惜趙福堂是個蠢漢子,半句也聽不懂。可單是聽那曲子,就能想到那唱曲兒的人,該是何等顏色?趙福堂不覺心蕩神搖,藉著殘存的半分酒意,拉上馬六,上了一條小舢板,催促艄公向歌聲起處劃去。

  這是一艘數丈長的大畫舫,雕樑畫棟,富麗堂皇,燈燭通明。等舢板靠得近了,早有船伙搭了跳板,引趙福堂和馬六上了畫舫。妖冶的老鴇早迎上來,絲帕一甩,浪笑一聲,喲,什麼風把您二位大爺吹來了?我這麗春苑的姑娘,個個可都是水靈靈的,您大爺是喝花酒啊還是聽曲兒?

  老鴇的臉上堆滿了宮粉,一笑就撲簌簌地往下掉。趙福堂皺皺眉,指着閣子說,聽曲兒。這唱曲兒的姑娘叫個什麼?

  喲,大爺您可真有眼光。這是我那三姑娘水芙蓉,可是這十里秦淮河上的花魁……

  趙福堂便和馬六在前甲板上就着一隻矮几坐了,要了一壺花雕,四個小菜,一邊喝酒,一邊聽琴。隔着珠簾,閣中影影綽綽,一位鬢如黑雲的華服麗人,端坐軟榻之上,懷抱琵琶,輕撫琴弦,那曲子便如流水,時疾時緩。

  趙福堂不覺就聽得醉了。

  一曲唱罷,前後甲板上坐飲的酒客都拍掌叫好,紛紛將銀塊、銅板丟進船艙。珠簾一動,那彈琵琶唱曲兒的姑娘水芙蓉緩步走出,盈盈一禮,再抬起頭來,天上明月頓時失了顏色。

  趙福堂呆了一呆。此時,忽聽身後傳來掌聲,由遠及近,在一眾酒客亂紛紛的吵嚷聲中,卻清晰異常。趙福堂轉身,就見一艘巨大的畫舫快速駛來,盪開一河月色。船首一位白衣如雪的公子,正撫掌輕吟道:秦淮明月一河春,蕭管哪及琶琵聲……

  隨着畫舫移近,一陣奇異的香氣從舫上飄來,直鑽入趙福堂的鼻孔。

  三、秦淮河夜半驚魂

  “劈啪”一聲,灶膛內的一塊劈柴炸出了火星。趙福堂受驚,從冥想中回過神來,見鋪子內的湯客已走光了。趙福堂轉過身來,一雙鷹一樣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瘸子老湯。二人四目相對,老湯一雙眼睛立時變得渾濁起來,低頭往灶內添柴。

  趙福堂走上前去,問,你這熬的是什麼湯?

  老湯不吭聲。趙福堂抬腳走出鋪子,忽然又轉身,說聲,忘了付錢,接着!抬手將一塊碎銀擲出。碎銀如流星一般直衝向老湯麵門,而老湯卻傻獃獃地看着,彷彿被嚇傻了,等那塊碎銀將要擊中面門的那一瞬間,才動了動袖子,那枚碎銀就倏忽消失在寬大的袖筒里。

  趙福堂眼睛一亮,脫口而出:果然是你!

  老湯嘆口氣,道,怎麼認出是我?

  湯,沒有人能熬出這樣香的湯!

  老湯探手將一枚碎銀放進趙福堂手中,說,趙大爺,湯是兩個銅板一碗,您給的多了。

  趙福堂低頭看時,掌中那枚碎銀仍是自己方才擲出的那枚,只是少了一小塊,竟然是被手指擰斷的。趙福堂愣了愣,隨即笑了:想不到啊,時過經年,白衣公子竟然隱居在這杏花巷中,與趙某一鄰之隔。

  老湯笑笑,渾濁的眼神忽然清亮起來,一瞬間,趙福堂彷彿又看到那晚,秦淮河的明月映照着那一身隨風飛揚的白衣,一陣奇異的香氣中,白衣公子所乘的畫舫靠上來,兩船尚有丈余遠,那白衣公子也不見什麼動作,一抬腿就到了這邊船上。眾人都被驚呆了,白衣公子卻旁若無人,徑直走到水芙蓉身前,躬身一禮,說,今聞姑娘一曲,勝做天上神仙。

  水芙蓉欠身還禮。老鴇醒過神來,急忙迎上去,還未張口,白衣公子已將一錠黃澄澄的元寶遞過去。老鴇愣一愣,急忙接在手裡,袖子掩了,拿牙齒一咬,知是十足的赤金,立馬喜上眉梢。

  趙福堂忽然覺得,這白衣公子是那樣熟悉,竟似半月前劫鏢的那位。此時,馬六在桌下悄悄扯一扯他的衣袖。趙福堂起身,跟着馬六進得艙中,從老鴇處要得那白衣公子剛剛出手的一錠元寶,在燈下一看,元寶上還打着記號,果然是那日丟的鏢。

  馬六向老鴇說明身份,曉以利害,打懷中取出一包藥粉,俯耳叮囑一番。隨後對趙福堂說,你盯緊了,我回去叫人。轉身下船去了。

  這邊,一曲唱罷,白衣公子豪情頓生,邀眾人登上自己的畫舫,擺開桌椅,從艙中喚出幾個艷裝麗人,管弦齊奏,且歌且舞。船尾,支着一口方鼎,鼎下烈焰翻卷,鼎中湯汁翻騰,白衣公子又命人從中取出大碗肉羹,分與眾人,大口飲酒,談笑風生。

  走南闖北這些年,喝過無數的湯,似這般味道的湯,卻是從未見過,不知是拿什麼熬成?趙福堂心下暗道,好賊人,恁大膽子,劫了大宗的鏢銀,竟然敢在這秦淮河上放縱聲色。當下不動聲色,飲酒吃肉,只是時不時拿眼去看水芙蓉。月光下,水芙蓉衣袂飄揚,宛如凌波仙子,翩翩欲飛。

  一曲既罷,老鴇依照剛才馬六的吩咐,喚水芙蓉下去,又是一番交待。水芙蓉回到舫上,將一杯酒呈到白衣公子面前,說,這是我家媽媽敬公子的。話未完,忽然掉下一滴眼淚,手腕一抖,酒杯跌落,眼看就要摔碎在地上。白衣公子手上一動,已將酒杯臨空抄在手中,仰頭飲下。

  畫舫上依舊笙歌大作。那肉羹味道奇美,眾人吃得酣暢,不覺大醉,沒有人留意到,數十隻小船正從河面上飛速駛來。水芙蓉望一眼河面,探手取過琵琶,向白衣公子輕施一禮,道,小女再為公子彈奏一曲,公子,您一定要用心聽。

  水芙蓉懷抱琵琶,五指急掃,一曲《十面埋伏》橫空而出,軍號聲聲,馬蹄陣陣,戰鼓隆隆,鐵騎馳騁。煞弦、絞弦、拼雙弦,金聲、鼓聲、劍氣霜天,飛天破空,歷歷如聞。白衣公子已是半醉,對河面上飛速合攏的船隻卻渾如不知。這邊,一聲號令,小船上忽然火把齊明,官兵及揚威鏢局一眾鏢師手持刀劍長索,跳上船來。

  一枚利箭迎面射過來,白衣公子想要跳起,身子剛起到空中,忽地一頭跌下來,軟癱在椅子上。原來,他適才喝下老鴇的“敬酒”,已然着了馬六的道兒。急切中,水芙蓉一頭撲向白衣公子,想要替他擋箭。白衣公子抱住她,就地滾開,兩把鬼頭刀又當頭劈下。白衣公子懷抱水芙蓉,躲無可躲,正要閉眼等死,忽然一個黑影閃過,趙福堂橫刀擋開一把鬼頭刀,一把將水芙蓉從刀下搶出,而那把刀卻收不住,砍在了他的肩上,頓時血流如注。此時,眾官兵一擁而上,將白衣公子撲倒在地,反剪了雙手,五花大綁押回衙門。劫鏢的賊人抓到了,鏢銀卻仍無下落——杖刑、夾棍、拶指,全刑之下,白衣公子仍拒不招供鏢銀的下落,只說已盡數散與金陵百姓。原來,這白衣公子正是名震江南的巨盜蘇木白,專事劫富濟貧,出道不到三月,已做下七八宗大案。此人武功高絕,神出鬼沒,又擅使點穴術,行事介於正邪之間。那日鏢車被劫時,蘇木白以形同鬼魅的身法,點了眾人穴道,難怪揚威鏢局的人都動彈不得。趙福堂見蘇木白身受重刑仍一臉凜然之氣,不由得暗自敬佩,心道,可惜,如此英雄,竟然毀在馬六的手裡。

  蘇木白中的是馬六家傳的軟骨散,此葯無毒,服下后卻會筋骨乏力,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庭審過後,衙門裡將蘇木白上了重枷鐵鐐,羈押在監中。

  四、施恩救人出牢獄

  當晚,躺在夫子廟的客棧中,趙福堂腦中全是那一身沾滿血污的白衣和那張凜然不懼的臉。趙福堂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便起身出門,走到秦淮河邊。遠遠地,看到麗春苑的畫舫,燈影憧憧,琵琶聲隨風傳來,卻少了往日的旖旎,多了些凄切哀怨。臨窗一個纖巧的影子,不是那水芙蓉又是何人?趙福堂招手喚了條小舢板,向麗春苑的畫舫駛去。

  趙福堂掀簾而入,水芙蓉見了,急忙蹲身施禮,說,妾身見過救命恩人。趙福堂將水芙蓉挽起。水芙蓉放了琵琶,道,恩人請隨我來。

  水芙蓉在前引路,到艙底,有一間紅衾香暖的閣子,是水芙蓉的閨房。二人坐下,不一時,幾樣小菜,一壺暖酒送進來。水芙蓉親自斟酒,連敬趙福堂三杯。趙福堂酒量本來不好,又面對着天仙一般的美人,很快就醉了。水芙蓉似乎是不經意地問,恩人,昨日那白公子,犯了什麼事情?如今怎樣了?

  趙福堂定定地望着水芙蓉,問,姑娘對他如此牽挂?

  水芙蓉神色忽然慌亂起來。但她慢慢地恢復了鎮定,正色道,恩人,妾身聽人傳言,他將劫得的財物都拿來周濟窮苦了,這夫子廟左右,秦淮河上下,哪家挑夫、船工的窗前,前夜沒多出一錠大銀?小女子身在煙花,卻也敬重這樣的漢子。

  趙福堂不語,良久,飲下杯中酒,道,他眼下正關押在牢中,暫無性命之憂。只是,失了的鏢收不回來,怕是難逃一刀斬刑。

  水芙蓉眼中忽然就起了一層水霧,急道,還有救嗎?

  有。

  隔着桌子,水芙蓉忽然伸過手來,用力抓住趙福堂的手,問,什麼法子?

  難……

  水芙蓉轉身從床頭百寶閣中取出一口紫檀木的小箱子,捧到趙福堂面前,打開來,卻是一箱首飾珠寶。水芙蓉道,妾身實在不忍看這樣的俠義之士死在牢中。恩人,您能想法搭救他嗎?這些身外物,可作打點之用。救命之恩,妾身無以為報,今宵願為恩人侍寢。

  趙福堂冷哼一聲,姑娘,太小看趙某了。拂袖而起,大步走出暖閣,下了舢板,直向河岸駛去。

  案子告破,劫匪落網,在這“六朝煙月之區,金粉薈萃之所”,壓抑了半月的鏢師們再也收斂不住心神,一窩蜂去了花街柳巷。趙福堂回到客棧時,輕手輕腳潛進馬六房中,見馬六已喝得濫醉如泥。趙福堂從馬六貼身的豹皮囊中摸出一隻小瓶,從中磕出些粉末,用綿紙包起,掖進懷中。

  天快放亮時,趙福堂一身普通百姓打扮,提着一隻整雞,一壺老酒,到了牢前,塞給獄卒一錠小銀。獄卒低聲說,那白衣兇徒重罪在身,老爺吩咐,任何人不得探看。這酒肉我替你遞進去。你還是快些走罷,免得落個牽連。

  趙福堂無奈,只得將酒肉遞與獄卒。想想不妥,怕那酒肉被獄卒私吞,又轉回身,悄聲說,班頭哥哥,這人是我一個遠親,犯了國法,誰也救不了他。可嘆他一條性命,眼見就要沒了,心下不忍,特意取些酒肉來,算是給他送行。萬望班頭哥哥成全。煩請班頭哥哥捎句話,就說這酒是水姑娘特意買的,要他慢着喝。班頭哥哥可問他要一件信物,送到德福酒樓柜上,小人還有茶資相贈。

  當下,趙福堂見獄卒喜眉笑眼,頻頻點頭,這才將心放下,去了德福酒樓。不大會兒,那獄卒大咧咧跨進門來,將一角白布交給趙福堂,又得了一錠銀子,轉身去了。

  待那獄卒去得遠了,趙福堂取出那塊白布,竟是撕下的一角衣衫,赫然以血寫着一首小詩:

  十里秦淮月下涼

  琵琶弦動玉壺光

  今宵佳人奏仙樂

  明朝魂歸復登舫

  詩尾附:此去生死兩茫茫,姑娘珍重!趙福堂看罷,不由得為詩中豪氣所感,長嘆一聲,轉身去了秦淮河邊,徑自登舟去了麗春苑。見了趙福堂,水芙蓉急問,恩人,您見到白公子了?

  趙福堂搖頭。見水芙蓉又要落淚,趙福堂急忙說,姑娘放心。他只是中了毒,功力被化去了。我已設法將解藥混在酒中送與他喝下,如果不出差錯,毒力一解,功力自然恢復,以他的身手,逃脫自是不難。

  水芙蓉面上顏色這才稍為緩和。趙福堂不敢多做耽擱,轉身回客棧去,不多時,聽到街上喧嘩,趕出去看時,只見官兵馬隊匆匆而過,四處布防,路人議論紛紛,說那白衣公子在押往衙門庭審的路上打倒官兵,飛身越過高牆逃得無影無蹤。

  原來,那獄卒得人錢財,忠人之事,果真將酒肉送到牢中。蘇木白也沒多問,一口將酒飲盡。酒入空腹,像一條熱辣辣的蟲子,四處亂躥,不一時,竟拱入血脈,四處遊走,丹田處有股熱力緩緩升騰。蘇木白試着運氣,那股氣流竟沿周身八脈運轉開來,不過盞茶時分,功力已恢復了六成。到辰牌時分,牢頭過來提人,剛出牢門,蘇木白便掙裂重枷、扯斷鐵鐐,飛上牆去,仰天狂笑三聲,消失在街巷深處。

  趙福堂聽到這裡,心下不由得鬆了口氣。

  五、自古情義難兩全

  當夜,趙福堂躺在夫子廟的客棧里,睡夢中忽然聽到窗子一響。他翻身而起,看房中並無異樣,窗子卻敞開着,桌上擺着一張素箋,落款是“蘇木白”。信上說,揚威鏢局所護送的紅貨是貪官的贓銀,所以出手劫奪,銀兩都分散給了金陵的窮苦百姓,剩下一箱明珠和一箱金磚,藏在秦淮河畔的一株百年老柳樹下面。蘇木白懇請趙福堂替水芙蓉贖身,帶她遠離這煙花之地。

  清晨,趙福堂到麗春苑,見了水芙蓉,說,水姑娘,這煙花之地,非長居之所。我趙某是一介武夫,配不上姑娘,但姑娘還是依我所言,先離開這裡,尋一處清靜之地安居,且從長計議。在下一定替姑娘追尋蘇公子下落。

  水芙蓉思慮再三,答應了。

  趙福堂回到客棧,拜見了總鏢頭烏眼彪,借口家中老母病重,需人照顧,收拾了行囊包裹,辭別了眾人,出城去了。他出城其實只是為避人耳目,實際上並沒有回鄉,而是找了個客棧住下。一個月後,待劫鏢一案風聲稍息,趙福堂又重回金陵,按蘇木白信中所指,掘出金珠財寶,去麗春苑為水芙蓉贖身。二人連夜離開了南京城,曉行夜宿,回到橋鎮。

  為遮人耳目,趙福堂與水芙蓉商議,擇日成婚。趙福堂與水芙蓉名為夫妻,卻無夫妻之實,從不擅自邁上綉樓一步,十數年來,二人倒也相安無事。生意日漸做得大了,趙福堂便長居杭州,少有回鄉。一是生意確實需要打理,二則怕見到水芙蓉——人前夫婦相稱,人後禮讓有加,多少有幾分尷尬。

  杏花巷內,趙福堂從回憶中醒來,見老湯已取了一壇酒,端上桌來。二人對面坐下,默默對飲,不知不覺間就喝醉了。

  老湯舉杯,說,這杏花,眼看就開得敗了。

  趙福堂幽幽地說,好在,你來了。

  老湯說,來的終須來,走的終須走。

  趙福堂說,白賢弟,你我雖萍水相逢,卻是情同手足。這趙府後園,便是你的家。

  蘇木白淡然一笑,說,我一生落拓,浪跡江湖,居無定所。承蒙恩兄好意,且飲了這杯。

  趙福堂起身告辭,臨出門,忽然問,你這鍋老湯,是以何物熬成?

  蘇木白道,小弟自幼浪蕩江湖,居無定所食無定餐,常將些蛇貓雞狗與雜糧同煮,便是這鍋羹了。只是現在這鍋羹,多了些香料、黃酒,又加入新采杏花罷了。

  難怪有如此奇味。趙福堂說,可否賣我一碗,回去做個夜宵?

  蘇木白笑笑,取了一隻瓦罐,盛了一罐老湯,交與趙福堂提着,送出門去。

  趙福堂走進後園時,綉樓上的燈光仍亮着。趙福堂上樓,輕輕敲門進去,將手中瓦罐放在桌上,親自舀出一碗湯,遞給水芙蓉。一股奇異的香味頓時瀰漫了整個房間。水芙蓉略微詫異,隨即接過湯碗,舀起一勺湯送入口中,臉上立即顯現出一絲驚愕,繼而眉尖一挑,兩行清淚溢出眼角。

  趙福堂說,水姑娘,蘇公子此時就在那杏花巷中等你,我叫來喜送你過去。

  水芙蓉整妝束容,轉身下樓。管家來喜正候在樓前,迎上來,說,大太太——不,水姑娘,老爺要我送您過去。

  來喜喚過一輛雙馬車,水芙蓉問,怎麼不乘轎子?

  來喜說,回姑娘,這車內還有些銀兩物品,轎子抬不了的。老爺吩咐,讓小人送姑娘和蘇公子去河西,那邊的宅子、田莊、商號和一應使人等,連我這個老僕,打今兒起就劃到蘇公子名下了。

  水芙蓉聞言一怔,隨之嘆一聲,淚水湧出眼眶。水芙蓉回望一眼綉樓和這滿園謝了的杏花樹,轉身登車。雙馬車轔轔駛出趙府。

  此時,杏花巷內,蘇木白站在檐前,目光越過高牆,望向趙府的後園。蘇木白嘆口氣,眼中浮起一層水汽,他轉過身,熄去了灶底的余火,“吱呀——”一聲掩上鋪子的木門,轉身拄起木拐,向橋鎮郊外走去。他並沒有看到黑暗中有一輛馬車,正向杏花巷駛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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