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債
手機:M版 分類:長篇連載 編輯:得得9
要知這故事的來龍去脈,還得從8年前說起。——正逢上農曆大年初一,前一晚上下了一夜大雪,家家戶戶都早起鏟雪。雲台區花崗街有一老媽子,掃雪時在一幢樓下發現有一凸起物,被雪蓋着,下面彷彿有東西。老媽子跑去用手扒開看,一看不要緊,差點嚇得腦溢血。原來下面竟埋着一具女屍。
死者是汪緒祥的妻子,昨晚除夕之夜,她從四樓房間的陽台墜落下來,當場斃命。警察上午九點趕到現場,闖進汪緒祥的房間,發現他仍在蒙頭大睡,枕邊放着一個空酒瓶,室內狼藉一片。帶到警局審訊,這汪緒祥仍懵懵懂懂,彷彿全然不知情。只供認說,昨晚因喝多了酒,和妻子發生了爭執,其餘的事情因酒後失憶,實在是記不得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憑他如此狡辯,法院依舊將他判了刑,罪名是酒後行兇,過失殺人。
要知這汪緒祥妻子的死因,還得再往前回溯兩年。當年,這汪緒祥的妻子姚雙紅是雲台區有名的美人,追求者不計其數。而汪緒祥本人則也是當地有名的流氓。汪緒祥的老子是個精明能幹的人,做成了幾筆生意,蓋了一幢五層的洋樓,儼然一個財主。所謂暴富之家,多有“財”無德。這老子教子無方,任憑汪緒祥在當地尋釁滋事打架鬥毆。合不該這汪緒祥遇上了姚雙紅,她的嬌美讓他垂涎欲滴,於是汪家請媒人去說合,但是屢次被姚家拒之門外。——要不怎麼說這小子無法無天,有天晚上,汪緒祥竟乘醉潛入姚雙紅家,強行把她給姦汙了。姚雙紅的父母思想守舊,見事已至此,張揚出去有傷臉面,況且又懼怕汪家的勢力,便強迫女兒答應了汪家的求婚。結婚當日姚雙紅哭得昏天暗地。
婚後的情形可想而知。汪緒祥依舊不改酗酒惡習,醉了就回家打老婆。姚雙紅被欺負得已經麻木了,挨丈夫打時,不還手不回口,只是怒目相向。結婚一年多后姚雙紅生了個兒子,卻並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任何轉機。姚雙紅也許是恨屋及烏,對自己的兒子並沒有顯出母愛天性,丈夫打了她,她便拿兒子出氣。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常常毫不留情地拿巴掌打嬰兒的屁股,一邊打一邊哭一邊罵:“你這小雜種,你爸爸是雜種,你一家都是雜種!”打得狠了自己又不忍,抱著兒子又是一番痛哭。
眨眼間就到了那一年的除夕,人人都在家裡共享天倫之樂,只有汪緒祥依舊在大街上遊盪。他買了一瓶白酒,一氣喝了大半瓶。夜半時分,踉踉蹌蹌回到家,指着床上的嬰兒向姚雙紅問:這究竟是誰的兒子——是哪裡來的野種?姚雙紅冷笑着說:“這麼說,你已經知道了?”汪緒祥暴起,掐着妻子的脖子,吼叫道:“說,快說!”姚雙紅面無懼色,只是向他冷笑。這汪緒祥忽然放了妻子,從床上揪起嬰兒,高高舉起,作勢要摔死他。姚雙紅卻不阻攔,說道:“動手啊,動手摔死他,這樣大家都乾淨!”
汪緒祥猶豫了一下,丟了嬰兒,騰出手來,對着妻子好一頓狠踹暴打……後來汪緒祥酒勁上頭,昏昏睡了,姚雙紅墜樓之事,也許當真記不清了。
汪緒祥3月15日入獄,他的妻子也在這一天移屍入殮。據說死者在此前一直沒有合眼,雙眸熠熠發亮,渾如活人一般。人都傳言,歷來暴死之人,胸中怨憤之氣熾烈,非要見到兇手伏法才肯瞑目。村語妄言,僅做談資而已。入獄不久,汪緒祥收到父親來信,從信中得知,他和姚雙紅的那不足半歲的兒子,竟然也在今年春上得病死了。
一
2006年的春節前夕,汪緒祥因在獄中表現良好,獲得減刑,被提前釋放。這一年他已經33歲。他的母親數年前去世,家中只有一個老父親,也已經60多歲,言談舉止常顯出恍惚之態。
汪家宅院位於雲台區的商業繁華地段,當街是一幢五層的樓房。當年汪緒祥父親置辦這處房產時,曾經請了風水先生專門勘探過,認定此宅乃是風水寶地,將來必出大人物。不料遷居此處不足一年,家裡竟出了個殺人犯,汪家登時聲名鵲起。這裡本來作為私宅,不住外人,多年前汪父把樓房作了改造,一樓用作商品房出租,二樓以上都是單間住宅,入住者大多是來自外地的打工者。
以前,這汪緒祥本是雲台區的街頭一霸,聲名顯赫,威震一方;如今經過政府近十年的調教,性情大變。此次回來,在家恭順盡孝,出外與人和睦,好似換了一個人。
這年的除夕之夜,汪緒祥煮了餃子給父親送去,來到父親房間,卻不見人影,只看見桌上有張紙條,上面寫着:你回來了,我也放心了。這次出門要很久才回,勿憂,勿找!——父字。汪緒祥怎麼也想不通父親何以要出走,心急如焚,立即動身去尋找。半夜回來,當然毫無所得。
凌晨之時,全城爆竹聲聲,響徹雲霄。該是合家歡慶的春節,汪緒祥卻獨自一人坐在窗前,心中煩悶:八九年了,都還沒有好好過上一個春節。
二
節后不久,有位四川姑娘來汪家租房。汪緒祥當時沒在家,汪家的一位老房客接待了她。這人是個瘸子,踉踉蹌蹌把客人領到四樓三號房。開門一看,裡面竟然傢具俱全。四川姑娘喜出望外,當即付了頭月租金,攜行李搬了進去。汪緒祥晚上回到家,見四樓三號房亮着燈,吃了一驚,上去詢問,才得知此事。本來想婉言把這房客勸退,卻見她笑語嫣然、柔聲細氣,心中不忍,便由她住下了。
這四樓三號房原本是八年前汪緒祥夫婦的居室,自從那次變故之後,裡面就再也沒有住人,裝飾家私都保持原樣。雖然已經過去八年,但畢竟事出不祥,汪緒祥對這房間還是有幾分忌諱的。
晚飯後,汪緒祥去找接待四川姑娘的那個老房客。這瘸子在一樓當街開了個複印室,姓李,三十多歲,經常拄着一根鑲鐵皮的拐杖,街坊都趁勢叫他“鐵拐李”。他有一個兒子,天生智障,八九歲了,卻連句話也說不周全,還有個毛病就是他逮誰管誰叫爸爸,為此吃了不少他親爸爸的鐵拐。
這鐵拐李把四川姑娘給他的房租交給汪緒祥。汪緒祥問他:“你怎麼會有四樓房間的鑰匙?”
鐵拐李說:“以前你父親交給我的。他老了,有時候在生意上照顧不周,讓我幫忙打理打理。”
汪緒祥又問:“樓上的空房間多得是,你怎麼單單把那姑娘領到了四零三房?”
鐵拐李說:“是她自個兒相中的——怎麼了,有什麼不妥?”
汪緒祥沉默不語。走出屋外,迎面看見了鐵拐李的傻兒子,傻笑着沖他叫爸爸。弄得他很尷尬。這時鐵拐李從屋裡追了出來,操起拐杖沖兒子劈頭蓋臉一陣亂抽。
汪緒祥看得心驚,連忙解勸。那鐵拐李忽然看着汪緒祥的面龐,開玩笑說:“還別說,這傻小子長得不像我,倒是有幾分像你!”汪緒祥細看之下,果然如此。
汪緒祥回到房間門口,抬頭看見那四川姑娘正站在四樓陽台上,穿一身紅衣。汪緒祥忽然又記起,妻子臨死前就穿一身紅色睡袍。
三
父親已經失蹤一個月了,這期間汪緒祥找遍了全城,也往報紙上投了尋人啟事,卻都沒有半點消息,漸漸的也就灰了心。他在市內的一家汽車修配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月薪一千多,再加上每月的房租收入,日子過得綽綽有餘。那四川姑娘在一家公司做銷售,上班下班正好和汪緒祥同路,於是兩人常常結伴同行;交往多了,互相便產生了好感。雖然年齡相差懸殊,但那姑娘好像並不太在意。這姑娘總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每天晚上都要來到四零三房間的陽台上,趴在欄杆上一動不動,有時候會待上個把小時。汪緒祥見過多次,每次從下面向她揮手打招呼,她都一動不動,視若無睹。
這個周末,四川姑娘約了汪緒祥到公園遊玩。她帶着個相機,讓汪緒祥幫她拍照。看着她的充滿活力的身影,汪緒祥心中沉浮已久的情愫,開始漸漸復活了。
回家路上,汪緒祥向她問起一件事:“每天晚上你都待在陽台上幹嗎?同你打招呼你卻不理不睬!”四川姑娘好像吃了一驚,說道:“什麼時候,我什麼時候待在陽台上了?”
汪緒祥笑着說:“譬如昨晚,風那麼大,你穿着單薄,就不怕冷?”
四川姑娘睜大了雙眼:“有沒有搞錯?我房間通往陽台的門上了鎖,到現在你還沒給我鑰匙,我怎麼上得去?”
汪緒祥心中有點疑惑,但是沒再追問下去。
四
當晚午夜時分,汪緒祥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開門一看,正是那四川姑娘。她穿一身紅色睡袍,懷裡抱着一大包被褥。汪緒祥有點吃驚,忙問她怎麼了。
她的聲音很緊張:“我剛才做了個噩夢,很可怕。一個人在屋裡睡不着,所以想來和你一起住。”
汪緒祥問她:“什麼樣的噩夢,把你嚇成這樣?”
四川姑娘囁嚅半晌,忽然哭泣起來,說道:“在夢中我看見——太可怕了,那個夢太可怕了!我不想說……”
汪緒祥沒有追問,一邊撫慰她,一邊騰出自己的床鋪,把四川姑娘安頓下來。等她睡熟,汪緒祥悄悄出了房間,順樓梯來到四樓三號房間。
這裡曾經是他和亡妻姚雙紅的居室,裡面的設施一如從前。他來到卧室後窗,當年他妻子就是從這裡墜落樓下的。他在窗檯邊發現了一撮頭髮,發梢隱約帶有血跡,長度二三十公分,顯然是女性的頭髮。這時,忽然響起一陣電話鈴聲,把汪緒祥嚇了一跳。四下尋找,發現床上有個手機,顯然是那四川姑娘遺留下的。汪緒祥拿起來接聽。裡面一片嘈雜,隱隱約約有個女人的聲音,用同一種調子重複着同一句話,汪緒祥屏住呼吸才聽清楚:“血債血償,血債血償,血債血償……”
汪緒祥大叫:“你是誰,你是誰?”
滴的一聲電話斷了。汪緒祥已經是大汗淋漓,他看了看手機信息,上面沒有來電顯示。
次日早晨,他問那四川姑娘,昨晚到底做了個什麼夢。光天化日下這姑娘不再害怕,說道:“我夢見有個瘋女人揪着我的頭髮,把我拉到房間後窗,還要把我往窗外推;我跟你說,那夢跟真的一樣,醒來后我的頭皮還疼。”
汪緒祥手裡攥着昨晚撿來的那纘頭髮,心裡又是一陣驚悸。
五
接二連三發生奇怪的事情,讓汪緒祥不得不相信妻子亡靈的存在。這天,汪緒祥去一樓複印部找到鐵拐李,入獄八年的汪緒祥已經沒有多少朋友,這瘸子看上去可靠實在,且又是老房客,汪緒祥便把近來發生的一系列怪事向他和盤托出。
這瘸子沉默良久,後來說了一句話讓王緒祥頗為驚訝。他說:“這幢樓房鬧鬼的事情,也許很早就有了。”
據瘸子說,他在汪家已經租住了將近七年,剛來的時候他就發覺汪緒祥的老父親有些反常。老頭子經常一個人在房間里自言自語,有時候還能聽見女人的哭泣聲。老頭子的老伴早逝,一直是獨居。開始這瘸子並不太在意,直到有天晚上,老頭子忽然拉着瘸子,指着四樓三號房的陽台,說:“看見了嗎,你看見那姑娘了嗎?”瘸子抬起頭,陽台上空空如也。回答說:“那裡什麼都沒有。”不料這句話卻讓老頭子暴跳如雷:“你瞎了!那裡明明站着個女人!”
汪緒祥聽到這裡,心裡一驚,插話問道:“那麼你近來有沒有發現,每天傍晚總有一個紅衣女子出現在陽台上?”
瘸子笑了起來:“怎麼你也像你老子一樣說起胡話來了?我房間的後窗正對這四樓陽台,怎麼從來都沒有發現?”
汪緒祥愈發驚詫了。接下來瘸子又告訴他一件事情:王緒祥的父親失蹤之前,曾經有過極為異常的舉止。那天瘸子打老頭門前經過,又聽見他在裡面胡言亂語,不過這次要嚴重得多。開始他是一個人大吼大叫,最後好像泄了氣一般說:“好吧,只要你饒過我兒子,我就把我這把老骨頭,讓你帶走吧!”這件事發生后的第三天,也就是2006年大年三十,汪緒祥的父親就失蹤了。
瘸子最後又問:“你和你老子看見的那紅衣女人,是不是同一個人?”
汪緒祥半晌沒有回答,思忖良久,最後不可思議地說:“難道真的是鬧鬼了?”
臨走時,瘸子向他推薦了一個風水大師,言稱此人扶乩算卦看風水無所不通,尤其善於通靈巫術,據說能夠同陰曹亡魂溝通。瘸子竭力勸說汪緒祥找那巫師幫忙,汪緒祥記在了心裡。
六
次日,汪緒祥同鐵拐李便去找那個“通靈巫師”。此人住在一個租來的單元房裡,長相齷齪,獐頭鼠目。這巫師問了汪緒祥亡妻的生辰八字及死亡日期,之後便開始施法。施法時口吐白沫渾身戰慄,整個場面十分詭異。
待那巫師安靜下來,鐵拐李開始問話。不料這漢子回答時卻改了女腔,並聲稱自己便是汪緒祥亡妻姚雙紅。汪緒祥並不全信,向那巫師問了姚雙紅生前的一些事情,不料那巫師照答如流,全然無誤。
汪緒祥驚呆了,問道:“以前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已經服了刑,贖了罪,連政府都寬恕我了,你還要怎麼樣?”
巫師用女腔回答:“並不是我不肯放過你們父子,而是有人不肯放過你們父子!”
汪緒祥急切問道:“誰不肯放過我?慢着,慢着,以前是我一個人犯下的罪行,與我父親有何相關?為什麼你說:有人不肯放過我們父子?那人除了你,還有誰?”
巫師冷笑一聲:“你想知道是誰不肯放過你們父子嗎?”汪緒祥點點頭,巫師並無反應,又點頭,還是無反應。鐵拐李悄聲提醒他:“你開腔說話,他通了靈,看不見你點頭。”
汪緒祥忙又說:“那人究竟是誰?”
忽然之間巫師竟然發出嬰兒般的啼哭,聲音惟妙惟肖。
汪緒祥催促他:“說啊,說啊!”這時,就見那巫師又是一陣哆嗦,口吐白沫,如此一番后清醒了。
那巫師大汗淋漓,看着汪緒祥,目光嚴肅而憤怒,最後感嘆道:“我已經知道了你妻子的情況。哎,你們父子真是造了孽呀,連一個不足半歲的嬰兒都不肯放過!”說完連連搖頭,竟然下了逐客令,說道:“走吧,走吧,我不收你錢了,免得污沒了我的手!”
當晚,汪緒祥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那巫師提到的嬰兒,忽然想起:八年前的那個除夕之夜,難道自己在醉酒之中不僅殺了妻子,而且竟然連那嬰兒也沒放過?——若是如此,那他真的就是十惡不赦了,近日有鬼纏身之災也是報應。
七
汪家宅院鬧鬼之事很快傳得沸沸揚揚,近來幾天,來找汪緒祥退租的房客一個接着一個,鬧得他焦頭爛額。
近來那四川姑娘沒有上班,整天蜷縮在樓上房間里,顯得萎靡無力。汪緒祥以為她得了病,勸她去看醫生,不料她竟然哭了起來,說道:“我過幾天就要走了,橫豎就這三五天的光景,熬過去就罷了!”
汪緒祥聽她語氣不祥,急切問道:“告訴我,你是不是遇上了什麼問題?——你是不是患了病,是什麼病?”
這時她忽然笑了起來,表情不太自然,她說:“你多疑了,我只不過是要回我老家四川去!”
汪緒祥忙又問:“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回來?”
她說:“可能不回來了,我要回去結婚。”
汪緒祥大吃一驚,“你要結婚,跟誰結婚?”
四川姑娘笑道:“瞧你急的!跟你開玩笑的,我在家鄉還沒找對象呢!”
汪緒祥這才放心。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那四川姑娘幽幽說道:“不如你陪我一道回四川吧?我們就在四川定居,以後永遠不再回來了,好不好?”
汪緒祥笑着安慰她:“別傻了,這裡不也是你的家嗎?”
臨走時那四川姑娘忽然嚴肅地盯着汪緒祥,說:“我剛才所說的事情,你要好好考慮考慮!”汪緒祥點點頭,心中狐疑不已。
到了月底,汪家宅院的房客大多已經搬居他處,只剩下四川姑娘和那樓下的鐵拐李,汪緒祥為此苦惱不已。有一次同瘸子談及此事,瘸子勸他:“留着空房無用,不如把它賣了,籌點錢,也好做個生意什麼的。”汪緒祥猶豫不決。鐵拐李向他推薦了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這天,他便去那家公司打聽打聽。
對方開出的價格低得可憐。汪緒祥笑着說:“這個價錢恐怕連地皮都買不到。”那房產公司的經理說:“聽說你家房子鬧鬼,可有此事?”
汪緒祥一怔,心想這事兒可傳得真快。反問道:“這就是你們壓低房價的原因嗎?”
對方笑道:“沒錯;所以你的房子最多也就值這個數。——你考慮考慮,如果你着急用錢,價錢可以再增加一點!”
汪緒祥笑着回答:“你們開出的價格太離譜,況且我也不着急用錢,即使你們把價格提升一倍,我也不賣!”
八
汪緒祥很晚才回來,抬頭看見四零三房依舊亮着燈,便上樓去找那四川姑娘。房門虛掩着,可以聽得見浴室里嘩嘩嘩的水聲,也許那姑娘正在洗澡。汪緒祥叫了幾聲,卻聽不見回應,不由起了疑心。闖進浴室,發現四川姑娘和衣趴在浴池邊,手腕上鮮血直淌,人已經昏迷。
汪緒祥又驚又駭,一邊搶救,一邊大聲呼叫。樓下瘸子最先聽見,趔趔趄趄上了樓,兩人把四川姑娘送進了附近醫院。
還好發現得及時,包紮了傷口,又輸了幾袋血,四川姑娘便清醒了。汪緒祥一直陪在她身邊,醒來后她抱着他痛哭不已。汪緒祥連聲問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自殺?”
待那四川姑娘情緒穩定,便向他說出了個中情由。
原來這四川姑娘早就被診斷出患有白血病,因沒錢治療,一直拖着。近來又接到了四川老家的來信,信上說:她父親幹活時摔傷了腿,若不及時治療,恐怕就要終身殘廢。言下之意是向女兒要錢。四川姑娘自己有病尚且無錢醫治,哪有能力顧及其他?左思右想,都是絕望,於是萌生了自殺的念頭。
那四川姑娘哭着向他說:“我本來是想回到家鄉再自殺的,這樣也不必連累你,可是,可是我實在捨不得你,死在你身邊,我才安心……”
汪緒祥潸然淚下,卻含笑說:“傻姑娘,不就是為了那幾個錢嗎,哪裡就值得去死?——你有白血病怎麼不早說?我聽說,白血病並不是什麼不治之症,你放心,我會替你想辦法的!”
九
為了籌錢給四川姑娘看病,汪緒祥已經決定將自己的祖宅賣給那家房產公司。固然是無商不奸,對方彷彿已經洞悉了汪緒祥的難處,再次把價錢壓低。汪緒祥別無選擇,只能接受,偌大的祖宅僅賣了區區二十多萬。
數日後,四川姑娘傷愈出院。此時她還不知道汪家宅院已屬他人。當晚,她來到汪緒祥房間,汪緒祥拿出一張存摺給她,笑着說:“這些錢足夠你看病用了;若還有些剩餘,就寄回你家裡。”
四川姑娘看着存摺驚呆了,遲遲不敢接。問道:“這麼大的數目,你從哪裡搞到的?”
汪緒祥依舊笑着,把實情告訴了她。一時之間,四川姑娘泣不成聲,抱住汪緒祥,久久不肯放手。喃喃地重複:“你人太好了,你的心腸幹嗎這麼好……”
是夜兩人喝了點酒,纏綿了一番,四川姑娘為汪緒祥獻出了自己的初夜。
年輕時的汪緒祥是個純粹的酒徒,如今已有八九年時間滴酒未沾,這次破戒讓他頗不適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半了。四川姑娘早就起了床,床側枕邊還殘留着她的體香。
整個下午,汪緒祥一直沒有見到四川姑娘的身影,不禁有些擔心。他在房間里搜索了一番,發現存摺不見了。汪緒祥惴惴不安,急忙趕到他存錢的銀行,出納告訴他,他的二十多萬存款,已經被人全額領取了。汪緒祥一下懵了頭,問道:“那個取款的人長什麼樣子?”對方想了想回答:“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穿紅衣,四川口音。”
汪緒祥慌忙又來到四川姑娘供職的那個醫藥公司,有關負責人告訴他,這姑娘從來就不屬於公司的正式員工,只不過是臨時雇來的銷售人員;她已經好幾個星期沒來上班了,公司里也沒有任何關於她的背景資料。
十
那四川姑娘究竟是誰,她現在在哪裡,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一系列的謎團縈繞在汪緒祥的頭腦之中,令他徹夜不能入眠。不良的精神狀態影響了自己的工作,不久,他就被公司炒了魷魚。那家房產公司接管了汪家宅院,正在着手把這裡改建成一個商用寫字樓。汪緒祥依舊住在自己房間里,不過每月都要交房租。
汪緒祥經常神不守舍地來到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搜索着,並且常常幻想能夠在街上忽然遇上那個四川姑娘,他只想弄明白。“你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是你曾經愛我,這是不是真的?”
不久后的一個傍晚,樓下鐵拐李的複印室忽然失了火。當時汪緒祥還在二樓自己的房間里。連忙跑下樓去,看見濃煙從門縫裡冒出,還聽見裡面有哭叫聲,隱約是李瘸子的那個傻兒子。汪緒祥忙取了滅火器跑過去,發現複印室的門竟然落了鎖,難怪那傻子出不來。傻子在裡頭一個勁尖叫着,可見還活着。汪緒祥抄傢伙砸了鎖,衝進火區救了那傻子,再回頭時,已經是火光衝天了。
經現場勘查,警察認定這是一起故意縱火案,並且案犯明知屋裡有人,還把房門反鎖,明顯有殺人意圖。
這場火災之後,那鐵拐李卻莫名其妙地失了蹤。街坊們議論紛紛,都猜疑這把火是李瘸子放的——那瘸子向來把這傻兒子當成累贅,動輒打罵,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為了擺脫累贅,竟然對兒子下此毒手,未免也太禽獸不如了。
李瘸子失了蹤,警察又從那傻孩子嘴裡問不出什麼有效的線索,這起縱火案只好不了了之。只是那傻子從此失去了依靠,整天在街上遊逛,仍舊逢人便叫爸爸。汪緒祥見他實在可憐,便把他領到家裡,供吃供喝,暫時養活起來。
火災之後,這傻子的父親鐵拐李便如同飛鳥入林,杳無音信了。轉眼間又到了冬天,汪緒祥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工作,手頭窘迫,眼看着那傻子只穿一件單衣,一天到晚渾身哆嗦;再加上他口拙心笨,凍得狠了只會一個勁喊:“爸爸,爸爸。”汪緒祥看在眼裡,心中不忍,於是這天便去商場給他買一件棉衣。剛剛回到家裡,便有一個鄰居小孩急匆匆跑來告訴他:“不好了不好了,你家傻子掉進冰窟窿里了!”
池塘結了冰,那傻子在池塘中心,下半截身體已經陷入水裡,雙臂交叉,趴在冰面上,暫時沒有下沉。周圍沒有大人,只有幾個小孩,目瞪口呆地望着。汪緒祥也顧不得許多,跳進冰窟窿里,將孩子推上冰面,然後自己也小心翼翼地爬了上來。上岸之後,汪緒祥的身體幾乎麻木了。再看那傻子,早已經不省人事了。忙抱着他往醫院飛奔。一面心想:上一次是遭遇火災,差點被燒死,這次是掉進冰窟窿里,差點被凍死;這孩子真是多災多難啊!
汪緒祥原本以為是池塘邊圍觀的那幾個小孩的惡作劇,不知深淺地把傻子騙到了池塘中央,事後找他們質問,幾個孩子卻喊起了冤:“不是我們乾的,是一個穿黑皮衣的大人乾的,他還矇著面!”
汪緒祥感到蹊蹺,仔細詢問,另一個孩子連說帶比劃地更正道:“什麼矇著面,他戴了一個大口罩。那個大人拿了一包糖果,讓你們家傻子看了看,然後一甩手把那包糖果扔到了池塘中央;你們家傻子什麼也不顧,踩着冰面就要過去拾糖果,咔嚓一聲冰面就破了一個大窟窿——我們叫他都來不及!”
汪緒祥聽了,大吃一驚,心想:這分明是要害死這傻子!想了一會兒,又問孩子們:“你們見到的那個穿黑衣的大人,是不是一個瘸子?”
孩子們否定了,“那人不是個瘸子,倒是有點駝背;頭髮全白了,跟我爺爺一般的年紀!”
汪緒祥徹底陷入了謎團:這人既然不是鐵拐李,為何要去傷害一個無辜的小孩呢?
(待續)插圖:柳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