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龍水鎮
手機:M版 分類:長篇連載 編輯:小景
(接上期)
一連三天,林子和杏兒沒敢走出這片青紗帳。
第四天一大早,就下起了雨,窩棚遮不住雨,一會兒兩人就都成了落湯雞。
林子領着杏兒,在濕淋淋的高粱地里穿行着,他們必須想辦法出去了,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留在青紗帳里固然安全,但難保不被凍死。
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走出了青紗帳。面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路的對面也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青紗帳。杏兒看了一眼林子,問,咱去哪兒?
林子大致辨別了一下方向,根據猜測向著鎮子的一邊走去。
路已經很泥濘,兩人的鞋都已濕透,鞋裡都灌滿了水,每走一步鞋子就“嘰嘰咕咕”亂響。
走了大約一頓飯的工夫,前面出現一個岔路口,路口的四圍仍然都是密密的高粱,所以兩人走到路口的中間,才發現了另一條路上過來的五六個人。初時兩人都一驚,但仔細一看,都是些庄稼人打扮的漢子,就都放了心,繼續趕路。
這時,那幫人里有一個操着本地話喊,喂,老鄉,問個路!
林子和杏兒都站住了。
那幾個人很快趕上來,把兩人圍在了中間。
杏兒感到事情不妙,憤怒地問,問啥路?
一個說,閻王路。
說著話幾個人忽然都動了手,把林子和杏兒摁在了泥水裡。
林子力氣大,醒過神兒來后就地一拱,就把壓在他身上的兩個人掀翻在泥地上。另幾個上來想抓他,他“咚咚”幾拳就把幾個人全數撂在了地上。幾個人捂着腮幫子從泥地里爬起來,都笑,好小子,還是個練家子。笑完后就都掏出一件烏黑的鐵傢伙,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林子。
為首的一個瘦高個笑吟吟地對林子說,爺們兒,咱看你也是一條好漢,毀了可惜,你自便吧,這個小妹妹你就甭操心了。
林子揮了揮拳頭。
“砰!”瘦高個開了槍,一隻麻雀“叭”地落在了一個小水窩裡,渾黃的水立時紅了。
瘦高個吹吹槍口的青煙,說一聲“走”,就徑自大搖大擺地走了。
另幾個人拖着杏兒,跟在他後面。
林子急紅了眼,追上去抓住杏兒的胳膊,拚命往回拽。一個傢伙悄悄繞到林子背後,倒轉槍柄,狠狠地砸在林子的後腦勺上。
林子哼也沒哼就倒在了泥地上,濺起的泥水淋了杏兒一臉。杏兒哭道,林子,林子……
哭聲漸漸遠去。
杏兒的雙眼被人用黑布蒙了,被人牽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很長的一段路。
經過多次的拐彎抹角后,杏兒已失去了方向。當她終於被人解開眼上的黑布時,發現她被摁坐在一張椅子上,再放眼去看,是在一間很大的屋子裡,屋裡周圍是一圈椅子,坐滿了人。屋子的正中,燃着一堆火。
那瘦高個沖裡面正中的椅子上坐的那人道,當家的,人,小弟給你找來了,你看是不是?
那人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慢騰騰地走到杏兒面前,杏兒緊張得趕緊低下了頭。那人用一隻手掌托起杏兒的下巴,笑吟吟地道,妹子,你受驚了。
杏兒一驚,這聲音有點兒耳熟,抬頭一看,不由一呆,眼前站着一個年輕英武的漢子,竟是那天一同逃生的“血人”。
那瘦高個對杏兒一抱拳,說,妹子,剛才得罪了,咱們當家的自那天見了你,回來后就茶飯不思,所以讓在下請了你來,以後你就是咱們當家的壓寨夫人了。
“當家的”叱道,皮老五,你少胡說,一邊待着去!
皮老五神色一凜,退到一邊去了。
“當家的”坐在杏兒身邊,用一種很輕柔的聲音說,妹子,你不用怕,如今天下大亂,我也是擔心你的安危,才把你請到身邊,以報當日的搭救之恩。
杏兒“蹭”地站起來道,你真有心報恩,就放俺走吧,俺不想待在這裡。
“當家的”一怔,連說“好好好”,隨即一變臉,對手下人道,把她給我帶下去,好生伺候着,沒有我的命令,不准她離開半步。
話音剛落,門外急匆匆進來一個漢子,粗門大嗓地說,當家的,門外來了個不要命的,說啥也要往裡闖!
“當家的”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打發他走!
杏兒說,你不能!
“當家的”反問,為啥不能?
杏兒說,他救過你的命,救你命的是他!
“當家的”拍了拍腦門笑道,幸虧你早說了,要不那小子遲早沒命。又對進來的那人道,叫那個渾小子進來吧!
林子帶着一身泥水沖了進來!
“當家的”沖他笑了笑,給他指了一個座位。
林子看也不看,徑直衝到杏兒面前,拉了她就走。
幾條漢子持槍堵在了門口。
“當家的”哈哈大笑了幾聲后,轉到兩人面前說,雖說您二位救過在下一命,但在下是吃江湖飯的,怎麼也得講點兒規矩,你們既然進了我的門,就這麼輕輕鬆鬆地走了,叫在下怎麼給弟兄們交代呀?
杏兒平靜地說,別繞彎子,你說想怎樣吧!
幾個漢子抬來一塊寬約二尺、長約五尺的鐵板,四角用青磚墊起來,架在了火堆上。
火上燒的是茶碗口粗細的棗木,火很硬,不消片刻鐵板已燒至暗紅色。
一個漢子拿來一瓢水,揚手潑在上面,“哧”的一聲,水落到鐵板上頓時化作一股白氣,片刻之間就消失了。
杏兒怒道,你想怎樣?
“當家的”一張生動的臉上刻滿了冷峻,說道,很簡單,他要是能從這塊鐵板上走過去,就可以帶你走,如果他做不到,你就要留下來做壓寨夫人了。
林子三兩下就甩下了腳上那雙沾滿泥巴的布鞋,然後大踏步地向鐵板走去。
杏兒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說,林子,不行!那是死路!
林子將她甩在一邊,沒容她再靠前,已經一腳踏上了暗紅色的鐵板。
“吱——”,林子落腳的地方頓時冒起一縷白煙,一股焦糊的臭味兒充滿了整個屋子。
屋子裡一瞬間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大睜着眼睛,緊緊盯着林子的那一雙泥腳。杏兒驚恐地閉上了眼睛。
林子又走前一步,抬起了先落下的那隻腳,那隻腳抬起來了,但腳底下的一層皮卻留了下來,“吱吱”地響着,先是冒黑煙,后是冒白煙,接着就消失了。林子再抬另一隻腳的時候,先前脫了一層皮的那隻腳又落在了鐵板上,林子的身子明顯地一顫,豆大的汗珠溢滿了整張臉。再有一步就到了鐵板的邊緣,但林子的腳卻似有千斤重,竟抬不起來了,他身子晃了晃,險些倒下來。杏兒哭叫了一聲,撲上去扶他,被兩個漢子抓住了雙臂,頓時動彈不得了。
林子咬了咬牙,血頓時從嘴裡溢了出來。他一弓身形,抬起了後面的那隻腳 ,然後“騰騰”兩步走下了鐵板。
林子走到杏兒身邊,拉了她的手就往外走,雙腳經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個腳掌形的血印。
“當家的”上前幾步,攔住林子,他緊盯着林子“嘖嘖”了兩聲說,真看不出,你這啞巴還是一條漢子,我朱亞虎就是佩服這種人,今天咱破例請你喝酒,喝完後送你們回鎮上。
林子沒有吭聲。他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劇烈的疼痛使他的臉看上去有點兒變形,豆大的汗珠順着兩頰不斷地往下淌。
飯後,朱亞虎命皮老五帶幾個人送林子和杏兒走。林子的腳已不能走路,朱亞虎又差人臨時綁了副擔架,四個人輪換着抬着林子。
皮老五因挨了朱亞虎的訓斥,吃飯時猛灌了幾大碗酒,上路后直打晃兒。
雨已經停了,仍有鉛灰色的雲層在低空翻滾。路上仍然很泥濘。大片大片濕漉漉的高粱棵子東倒西歪地彎垂到地上。
皮老五一邊走一邊跟杏兒搭訕,我說少奶奶,我跟你們家老爺,那可不是一般的交情……十五、五年了,那一年,他托我幹掉了一個叫、叫大林的夥計,我、我給他幹得特利索,這麼多年來,還、還沒人知道內情……
杏兒感覺林子的身子劇烈地抖了一下。
一個在後面跟隨的漢子說,二當家的,您喝多了,少說幾句吧。
皮老五勃然大怒,娘的,用得着你管老子嗎?閑得慌了,你來抬!他今天在朱亞虎那裡受了氣,正無處發泄,偏巧來了個冤大頭。
那漢子頓時紅了臉,緊走幾步,從一個人的肩上接過擔架。
此處離鎮子二十多里路,等一行人筋疲力盡地走到時,天已經黑了。
鎮子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寧靜,鬼子除了他們駐紮的營房外,並未在其他路口設崗,所以皮老五等一行七人很順利地進了鎮子。
因有周家的少奶奶杏兒在,不用人通報,一行人直接進了客廳。
早有人飛報周萬頃。周萬頃進了門來,先是狐疑地瞅了林子和杏兒幾眼,忽然嚴厲地問,這幾天,你們上哪裡去了?
杏兒低下頭說,俺們為了躲鬼子,差點兒沒了命,多虧林子機靈,帶俺躲進了高粱地……
什麼?你們在高粱地里待了這麼久?周萬頃不等杏兒說完,就勃然大怒。
杏兒羞紅了臉,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幸好,這時皮老五一抱拳站起來說,周老爺,別來無恙呀?
周萬頃打了個激靈,仔細地瞅了瞅面前的皮老五,臉白了一下,隨即又堆上一臉的笑,原來是皮老弟大駕光臨,得罪得罪!說著就命下人端上好的茶來。
皮老五酒已醒了大半,對周萬頃說,您家少奶奶洪福齊天,被咱們大當家的給救了,在咱們那裡待了幾天,這不,差小弟給您送回來了。
周萬頃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又命人準備酒菜。
杏兒這才打發人去請大夫給林子治傷。
大夫匆匆趕來后,酒菜也已端上來,周萬頃和管家陪皮老五在客廳飲酒,林子被安排在一間客房裡治傷。
杏兒這才回自己的房間里換衣服。一進門,她就看見丈夫周成龍躺在床前的地上,臉色煞白。她一陣驚慌,用手一摸他的胸口,頓時就癱軟在地上。
周府的少爺周成龍在他媳婦過門的第十天咽了氣。周萬頃得到消息的時候剛剛陪皮老五喝下第三杯酒,那杯酒還未落到胃裡,就被嗆了出來,手中的酒杯“鐺”的一聲落在地上摔成兩半。
周少爺的死使周老爺在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
周少爺的喪事辦得自然很體面,那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排場一度成為當地人談論的話題。
周少爺滿了“五七”后,周萬頃差人把林子叫到自己屋裡。林子進去的時候,見周萬頃一人坐在他那張太師椅上,神態十分頹喪,以往的威嚴和傲氣已蕩然無存。他示意林子在下首坐下后,兩隻渾黃的眼珠就盯在了林子的身上。林子感覺得到那兩顆眼珠里飽含的複雜成分。
良久,周萬頃嘆了口氣說,真像。就垂下了頭,然後用手示意林子離開。
就在這天晚上,管家周包順找到林子,滿面笑容地向他透露了周老爺要收他做義子的意思。
林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管家,緩緩但是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管家的笑就凍結在臉上。管家說,林子,你傻不傻?
林子搖了搖頭。
管家說,我看你傻得沒了邊了,你想一想,我們老爺他已膝下無子,等他百年之後,這偌大的一份家業,不就全成了你的了?
林子仍然搖了搖頭。
管家忽然笑了,他說,我知道,你是等那最後的一句話,放心,你和少奶奶的那點子事,當我們不知道嗎?老爺說了,只要你成了周府的少爺,少奶奶還是少奶奶,等過世的少爺滿了周年,就給你們擇日成婚。
林子還是搖了搖頭。
管家還想說什麼,林子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管家張了張嘴,終於沒像往日那樣罵出口,只嘆了口氣,悻悻地去了。
杏兒找到林子的屋裡時已是深夜,她還未開口淚已經落下來了。杏兒問,林子,你嫌俺?
林子搖了搖頭。
杏兒忽然撲到林子懷裡說,林子,好哥哥,你就答應了吧,你答應了咱就能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
林子劇烈地搖了搖頭,緊緊盯着杏兒,眼裡也淌出了清亮的眼淚。
杏兒問,林子,你不喜歡俺?
林子搖了搖頭。
杏兒急了,杏兒說,你怎麼就知道搖頭。那俺再問你,你喜歡俺?
林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杏兒說,你終於點頭了,那俺就放心了。說完,杏兒隨手將門關了,然後就上了炕,在林子的注視下一件一件地脫光了所有的衣服,露出一副嬌艷絕倫的身子來。
林子搖了搖頭,拿起衣服遞給杏兒。杏兒不接,杏兒說,明說了吧,你想怎樣都沒人管,周家想讓俺懷一個孩子,生下來就說是少爺遺下的,反正你們長得像。
林子拿衣服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
燈滅了。
杏兒閉上了眼睛,她感覺自己猶如一片在狂風暴雨中飄搖的葉子,身不由己卻又隨心所欲。她就把自己想象成了一片葉子,和着風、和着雨,恣意地旋轉着、翻滾着,時而高、時而低,時而落到地上,時而飛入芬芳的花叢中……當林子終於爆發了,杏兒剎那間覺得自己輕盈地飛了起來,飛到無邊無際的半空中,遠去了,消失了,她已經不存在了,融入了林子有力的懷抱中……
林子送杏兒出門,見門外幾步之外站着一個瘦削的黑影。杏兒怔了一下,對林子說,林子,俺回去睡了,你也早點歇着吧。
看着杏兒的身影消失在後院的門口,林子轉過身想進屋,卻被一個蒼老的聲音喊住了。那人慢騰騰地走過來,陰森森地對林子說,這事只有你知、我知、她知,如果第四個人知道了,你和杏兒就到陰間去相會吧。
林子轉過身,兩步就進了門,然後回手重重地將門關上,發出“咚”的一聲大響。
門外的人抖了一下。
十個月後。
周府張燈結綵,周萬頃神清氣爽地站在門口,笑迎各方貴賓。
周萬頃喜添貴孫,是他亡子周成龍的遺腹子,這對於周府來說當然是天大的喜事。今天是周家孫少爺出生的第十二天,周萬頃按當地風俗,在家裡大擺宴席,請遍了親朋好友。
來的客人們之間大多都十分熟識,見面后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院內一片亂鬨哄的說笑聲,氣氛十分熱鬧。
來的客人之中,有幾個人較為特殊。他們在角上的一張桌子上坐下后,就開始開懷暢飲,和誰也不打招呼。起初,還有人交頭接耳地互相打聽這幾人的來歷,結果所有的人都不認識他們。於是大家認為這一定是周老爺的遠房親戚,就再也對他們提不起半點興趣,相互敬讓着痛飲起來。
只有林子認識,來的人就是當地著名的土匪頭子朱亞虎和他的二當家的皮老五,其餘幾人均是他們的嘍羅。朱亞虎殺人不眨眼,在當地血債累累,但卻很少有人認識他。林子抱着一壇“女兒紅”,給朱亞虎和皮老五等人倒了一圈,朱亞虎笑着說,兄弟,坐下喝一碗吧。
林子搖了搖頭,面無表情。朱亞虎還想說什麼,皮老五拉了他一把,兩人同時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引得眾人紛紛朝這邊看。
這一場酒從上午開始一直喝到下午天黑,才有人打着酒嗝兒向周萬頃告辭。人都走得差不多時,朱亞虎也帶人走了,皮老五卻留下了,他已經喝得爛醉如泥,被林子抱到了客房裡。
林子剛吃過晚飯,一個叫蘋兒的丫頭過來對他說,林子,少奶奶請你過去一趟。
林子隨着蘋兒快步走進了杏兒的寢室。杏兒的床前有一道粉紅色的布簾擋着,林子絲毫沒有猶豫,掀開帘子就闖了進去。
多日不見,杏兒有點兒發胖,皮膚比以前更為白嫩了,兩隻眼睛像汪了一層水般清亮。林子顧不得看她,俯身趴在床前,兩眼緊盯着襁褓里那個幼小的生命。
杏兒低聲說,林子,真像你。
林子忽然淚流滿面。
第二天上午,周萬頃差林子擔著他送給朱亞虎的兩大箱禮物送皮老五走。
出了鎮子,皮老五問,兄弟,你說,咱是走大路還是走小路呢?
林子沉吟了片刻之後,帶他上了小路。
誰都知道,小路近,但小路卻不好走,沿途有幾道高高的土梁子,要不斷地上坡下坡。更重要的是,土梁子之間,有密密的野樹林,經常有土匪出沒。兩人走了半天,下了最後一道土梁子,前面黑壓壓的一片密林,就是當地人聞之色變的“野鬼林”。
林子里密不透風,也不見日光,只有蛇一般的小徑時隱時現,路兩邊隨處可見散落的白骨和荒蕪的墳冢,陰森森的。
林子在前面走,皮老五在後面緊緊地跟着。又走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皮老五忽然對林子說,兄弟,你歇一下。
林子回過頭來,見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正對着自己。
皮老五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會喊,其實你喊也沒人聽見,我實話告訴你吧,十五年前,你爹就是在這兒死在了我的槍下,今天又輪到你了。
林子彎腰放下擔子,雙眼噴着火,一步步向皮老五逼近。
皮老五用槍對着他,一邊緩緩後退着,一邊繼續說,咱可憐你也是一條好漢,讓你死個明白吧,你們爺兒倆的死都是周老爺一手安排的,咱這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也怨不得我。
林子停了下來,拳頭攥得“嘎吧嘎吧”直響。隨後將頭高高地昂起,不再看皮老五一眼。
皮老五自覺沒趣,突然黑下臉說,咱也不想跟你廢話了,轉過身去!
林子一動不動。
皮老五說,好好好,有種,咱就來個對面開吧!
“砰!”一聲沉悶的槍響,林子閉上了眼睛。
周圍的樹葉被震得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有幾片打在林子的臉上,很癢。林子睜開了眼睛。
皮老五已經倒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左太陽穴上裂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血洞,血正“汩汩”地流着,冒着血泡。
朱亞虎提着槍從旁邊的樹林里鑽了出來,後面還跟着兩個彪形大漢。朱亞虎笑了笑說,兄弟,你救過我一命,咱這叫一命換一命,從今天開始,咱就誰也不欠誰了。說完,他對另兩個人道,挖個坑,把他埋了吧,好歹也兄弟一場。
林子幫忙埋了皮老五后,朱亞虎說,兄弟,龍水鎮你是回不去了,還是跟我走吧。
林子搖了搖頭,沖他拱了拱手,轉身朝鎮子的方向返回。
朱亞虎掏出槍來,對準他的後背說,兄弟,你再敢走一步,就別怪咱手黑了。
林子略停了停,毅然邁開大步向前走去。
“砰砰砰”!三聲槍響,一群飛鳥被驚得“喳喳”亂叫着,飛離了樹林。
杏兒剛出滿月就聽到一個不幸的消息,林子和皮老五在“野鬼林”雙雙被土匪打死了。據說那伙土匪和皮老五有仇,林子是受牽連搭上的一條命。
杏兒卻沒有落一滴眼淚,對此她早有預感。她只在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將孩子緊緊地抱在了懷裡。
這時,丫環蘋兒進門來對她說,丁老爺來了。
所謂的丁老爺就是杏兒的爹丁老四,他在和周萬頃做了兒女親家后很多人就這樣稱呼他。
這次丁老四一反常態,進門后一沒哭窮二沒張口向閨女要錢,而是示意讓蘋兒出去。蘋兒沒動,杏兒說,爹,你有話就說吧,蘋兒是我貼身的姐妹。
丁老四這才從懷裡取出一張巴掌大的紙片交到杏兒手裡說,這是有人托俺交給你的。
杏兒忽然心慌起來,某種預感水一般浸透了她。她迫不及待地打開紙片,只見上面有四個非常工整的大字:我還活着。
林子、林子……杏兒將紙片兒貼在胸前,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丁老四等杏兒不哭了,又掏出一張紙片兒來說,這是讓給周老爺的,你看看上面寫了些啥?
杏兒一怔,快速地將紙片兒打開,上面的字跡和剛才的紙片如出一轍:我還活着。
杏兒倒吸了一口涼氣,問,爹,這件事你對別人說過沒?
丁老四說,那人囑咐俺說,要是別人知道了,你就會沒命,你爹再昏也不能拿你的命鬧著玩兒。
杏兒長出了口氣說,爹,那你就把這條兒捎給他吧,俺這張條兒的事,你千萬莫提。
丁老四說,這兩張條子都一樣嘛,你怎嚇成這樣?
杏兒說,爹,你不懂,這是不一樣的。
八年之後。
龍水鎮忽然換了風水。
先是“叮叮噹噹”地打了幾天,後來鎮子里的隊伍就被打跑了,一群衣衫襤褸的人駐進了鎮子。
新來的隊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抄了幾個大戶的財產和土地,然後將它們分給了窮人。
周萬頃和家眷們被趕到了幾間小廂房裡,那裡以前是長工住的地方。他家的財產全被堆到前院里,除部分充公外,其餘的部分全分給鎮上的群眾。
周萬頃看着祖祖輩輩積攢下的財產被抄沒一空,心疼得老淚縱橫。他的老婆們也都哭哭啼啼的。因為她們已被告知,以後只能留一個在周萬頃那裡,其餘的都要改嫁他人。
杏兒領着八歲的兒子“多子”單獨住一間小屋。“多子”是周萬頃親自取的名,他希望這個挂名孫子能將名義上的周家血脈發揚光大。杏兒對周家的變故置若罔聞,她的心思全在兒子多子的身上。八年前,林子一走就杳無音信。如今天下大亂,死個人和死只螞蟻一樣容易,八年沒有音信多半是不在人世了。
天剛黑的時候,院子里的人逐漸散去,那些兵們卻沒走,他們就駐紮在了這裡。周萬頃最小的老婆來喊杏兒過去吃飯,杏兒只讓她帶走了多子,她不想吃,一個人躺在床上發獃。她腦子裡很亂,亂得一點兒頭緒也沒有。杏兒不由得為自己以後的日子發起愁來。林子是指望不上了,而她的公爹周萬頃連自個的命都是個問題,甭說照顧她娘兒倆了。
杏兒嘆了口氣,起身將床前的燈點上。燈是那種麻油燈,很昏暗。杏兒拿針撥了撥燈芯,屋裡亮了一亮,隨即又暗了下來。燈里的油已經快乾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高大的人影走進來。
杏兒一驚,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問,誰?
來人在屋正中站定,一言不發。
杏兒說,你出去,不然俺喊人了。
來人忽然結巴巴地說,別、別……杏兒。我是林子。
杏兒嚇了一跳,睜大了眼睛仔細一看,來人從輪廓上確實有點兒像林子,只是比以前瘦了許多,臉上堆滿了鬍子。她呻吟了一聲“林子”,一陣暈眩就倒在了林子寬廣的懷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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