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八蓋房

　　時間定格在2011年8月初的一天。

　　渭北高原的疙瘩村裡寧靜祥和。家家門口例舊掃的乾乾淨淨，在晨光的照射下顯得白光白光的。村裡百十戶人家，巷道被不寬的水泥路面硬化；家家門口旁邊都堆放了些剁過的樹枝，擺放有序；路基兩側也盡其力進行了綠化，核桃、柿樹、冬青及楊桐樹極力的生長以討好主人，免得被清除。鄰巷道的門房幾乎都是平房，上下一體的白瓷磚顯得富貴吉祥，尤其是鐵紅大門腦上的`貴在自立’、`耕讀傳家’、`家和萬事興’顯得很有氣勢。賣菜的、收破爛的、走街串巷的生意人都愛在此停留吆喝。只不過這二年青年人都出去打工了，除了春節，村子平日里有些靜謐，死老漢病娃（喪失勞動能力的老人，得病不能上學的娃娃）在村裡轉悠外，再無閑人。村中間的兩家平房中間是四間瓦房，雖然青磚藍瓦不失當年風範，但顯得有點陳舊；瘦小的窗戶上鋼棍銹跡斑斑，兩扇像老婆臉似的大門顯得窄掐，過道剛好能過去個架子車，連個小手扶車也進不去。與鄰居的白瓷磚、紅大門相比簡直有點破敗。這就是王老八家！

　　地里的苞谷長得鬱鬱蔥蔥，近乎兩米高，都是在西瓜地套種的，村民算計的很准，西瓜剛賣掉苞穀苗就拔節。天年的事，今年蟲子罷外多。老八正在地里逮蟲子，剝開棒子梢子上的紅纓纓，青蟲顯現，用手直接捏死了扔到了地上，用力太猛，綠汁濺了一臉，順手一抹繼續勞作。腳踩到地頭的渠沿后，老八拉起衣服角擦了擦汗，摸了根煙坐了下去。與剛才敏捷的身手和犀利的眼光相比顯得有點木然；“哎”，長長出了一口氣后又“呸”，美美唾了一口。今年開春以來，房子的事情把老八折磨的像得了病，坐卧不寧。

　　老八五十有八，老族譜里排八。作為獨子他繼承了祖上留下的基業，門房是老爺手裡蓋的兩邊流水；不論檁椽選料、磚瓦雕磨、檐柦做工都很講究氣派。八十年代中期，老八買了手扶車釀醋熬醬色，上至北山，下至河灘都有他的足跡；甚至用裝汽油的大鐵桶子給省城送過貨，是村裡致富起步較早的。當時孩子小，父母身體尚好，就把門房翻新了一回。那時周圍村子就是鎮里都沒有平房，也沒人會蓋平房。要是緩一緩多好，老八越想越氣，鼻孔的煙不自覺的“嗵”了出來；`啪’`啪’`啪’幾聲，老八拿鞋底一陣猛拍，眼前的螞蟻竄得人瞀亂。

　　老八有兩個兒子，昌平和順平，相差十歲。兩個娃從小就靈醒的很，念書沒得說。尤其是大小子昌平就讓人沒操過心，未打磕騰一路上到大學，屋裡人連老師的面都沒見過。娃上大學時一共繳了幾百元學費，平時補貼一點生活費，畢業后順利去了杭州工作，讓老八很舒心順氣和得意。不暢快的是娃離家太遠了，照顧不上，犟的跟驢一樣找了個當地獨生子女媳婦，讓老八窩火了一陣子；結婚時捎了五千元就沒理過。後來他想通了是好事，娃在那裡有貼心人照應，勸老婆道：“心放大，咱心裡明白又沒有把娃招出去；你看看國家，香港澳門太遠管不過來，暫時讓人家先看管，等娃娃再大些，把媳婦孫子一夥都帶回來了。”昌平隔年春節領媳婦娃都回來。生老二時正趕上計劃生育抓得緊，想要個女子在外躲了好幾個月結果抱回來個光葫蘆，讓公家罰了好幾千。順平這娃雖然補習了一年，卻也順利地考上了大學。但與昌平上學時的境況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學費每年五千不說，光生活費每月就四五百；讓老八焦頭爛額整天提着褲子找不着腰。要不是昌平搭手，這學就沒辦法上了。畢業后，國家不管分配，順平背着學校那套行囊在省城幹事，這兒干一段那兒干一段，折騰的凶！老八中途跑去看了一回，要到順平的住處和單位看看，娃卻把他安頓到旅社，手上塞了幾百元讓逛逛。老八哪來這心思？！暗地裡跟蹤到城中村的民房，一進門就認出老婆給順平做的枕頭套；三個小伙合租一間房，被褥鋪在水泥地的薄膜拼接板上，連個床、凳子也沒有。順平很尷尬！老八是既難過又生氣，眼淚涌了出來。難過自己一農民沒能力給娃找個工作讓兒子受恓惶；生氣的是這熊娃是個硬貨、猙的很，回家從來沒有透露過、留下過不景氣的跡象。他是從昌平的電話里隱隱約約感覺到的，順平給他哥打電話借了兩回錢，不多一共900元。

　　從省城回來的路上，老八堅定了蓋房子的念頭。“房子是招牌”！這二貨混的不咋的，咱又沒力氣在城裡買房，可以說連想也不敢，總能把老窩收拾的差不多；照目前這境況順平連個女娃毛都沾不上。昌平根本不考慮，給順平要留條後路。房子一定要氣派，最起碼要比兩鄰居的闊氣，安個小轎車可以開進去的大門！堅定信心后，老八開始集餘事：翻箱倒櫃搜尋了所有家底，加上昌平日常寄來的現金一共19800塊和十五個袁大頭；沙子、磚已經堆摞在門前，水泥、樓板也已經號好且能賒欠；水泥不能提前拉，易板結也佔地方，樓板多大尺寸到時一個電話的事情……大概120平米。現在工價大得怕怕，幾乎和材料對半開。老八心裡盤算着，覺得煩的慌！老八買磚前已經詢問了是瓦匠的姑表弟，包括鋁合金門窗在內估計一平米800左右，就將近十個萬哪！

　　陽光毒辣起來，苞谷地里悶的異常。老八瞅了瞅周圍有人下工，也沒心思了就趿拉着鞋往回走。把十五個響元高價賣了也就15000，整整差六萬呀！老八不自覺地拿出昌平用過的手機找昌平的號碼。昌娃才工作十四、五年，杭州一平米上萬元，多虧老丈人的贊助去年才買了個兩室一廳，聽說還有三十萬貸款，家裡給娃沒有添一分，唉，都沒臉見兒媳婦。想到這裡`啪’的關掉了手機!能不能從信用社貸一些？老八加快了腳步。

　　老婆個子低，老八把他打發到棉花地里去摘心，還沒有回來。摸了個涼蒸饃，剝了根蔥，老八圪蹴到房檐下吃了起來。“媽的，活人能讓尿憋死。”當年我蓋房時多少人不請自到來幫忙就是為咥頓好飯。這幾年娃娃上學、送葬老人事就沒斷過；狗日的物價也竄的太快了。後半年七畝苞谷估計能賣個一萬五六，貸上三萬就能倒騰開。把手上的饃花抖了抖往嘴邊一送，舌頭順勢一舔，起身摸了盒昌平過年帶的南京煙，向村東頭走去！ 村子里除了幾條狗騷情外沒個人影影。澇池口，鄰居侄子手拿棍子正在趕豬，便吆喝便打“娃碎着哩，爸媽歡實着哩，長陣快死也！”本想幫忙圍攔的老八感到一陣噁心，裝作沒看見繼續走。“好娃呢，漲啥哩，房是你爸蓋的；你兩個夜夜愁（男娃），老鼠拉杴把——大頭在後面，有你難受的時候”，老八嘀咕。也難怪，村裡人向來都把蓋新房當做上對得起祖先、下對得起子孫的大事；只要新房立起就說話大嗓門，做事張揚，好像幹了一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情，處處顯擺！信用站就在村長家。這貨一天太不往地里去，莊稼也沒有咱務弄的好，怎麼日子乪（nang）①的很：新院子修新房，接新小車，滋潤的難說。是不是放黑貸哩！管毬他弄啥，給咱把事辦了就成。

　　二十分鐘后，老八氣惱的出了門。這慫貨要支票擔保，要財產擔保，不貸就不貸嘛-直說，拐着彎子坑人哩！有支票我找你chua呀，一口一個老哥頂個啥啥用 軟刀子殺人。走南哩，闖北哩，吃紙煙彈灰哩，哄我！啥事沒經過？

　　離家越近，老八的腳步越沉重。黝黑的額頭青筋暴起。羞先人哩，弄下這日臟事！前幾年就應該蓋，這兩年光磚價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一月一個價，從120冒到300多；大工從50冒到150，地里產的東西價格幾乎原地踏步，總不能去偷去搶啊。真的，象老八一樣的鄉親日子過的真清苦！一年到頭除了過年割幾斤肉，平日里就靠村裡的紅白喜事打牙祭。不論東西兩頭誰家有紅白喜事，頭削尖了往事里鑽；生怕占不到一個幫忙的崗位，說白了就是一個放開大吃大喝不用偷偷摸摸、看別人臉色吃飯的位置。村裡從去年到現在連個結婚的都沒有，主要是喪事；有時候肚子寡的難說，都會扳着指頭算計，看臉色Ⅹ老漢不行了！哎，都一樣，誰不笑話誰！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尤其是女娃子一出去都落到外地去了，還說結婚的少！後巷的小夥子前幾天說了個對象，聽說`三金一冒煙（小車），裡外見瓷磚，外加二萬三’，簡直要老子的命。順平二十五六了，要是回來……急死人了！所以門房必須儘快蓋，最起碼能惹起女娃子的注意。

　　老八進了門，圪蹴到地上抽着悶煙。老婆將調伴好的麵條放到了跟前，自己坐到磚台上吃了起來。她知道，男人遇到麻煩了。“天塌不下來，先吃了再說”，老婆把空碗往地上一放打破了沉寂。老八說了貸款的事。“一會我去娘家看看”，老八摸起碗說“試一下”。他知道，妻哥也不容易：雖然前幾年蘋果賣了幾個錢，給兒子娶媳婦修房，尤其是婆娘得了場大病早就布幹了，只要不欠外債算好呢！老婆拾掇完灶房兩口子一塊出門，老婆去娘家。看着老婆推着老飛鴿車子滑行了很遠才艱難的跨了上去，老八心裡一酸，決心等蓋完房子一定要給老婆買個電摩，啥年代了還受這罪。他走着去姑表家繼續商量蓋房事宜，中午天熱大家歇腳基本都在。

　　他有個想法，姑表是工頭，找上幾個大工，小工由他、昌平順平的夥計和幾個關係好的來做，這樣能省不少錢。沒想到，被姑表否絕了。原因是拌混凝土，灰和搭架要熟練工，生手耽擱時間誤事，無形中會增加費用。再說了，淋雨的季節馬上來了，有幾家也要蓋，不能耽誤時間；工錢可以先付一半，其他的陰曆年前一定要給，他擔保，干這個行當都是惜惶人，家裡情況都一般，主要靠力氣吃飯。老八覺得很有道理，有個順口溜：建築隊，球單位，吃的瞎，使的扎；搭啼起，熬半夜，提起要錢耍麻達！姑表拉支隊伍不容易，咱不能把人家牌子倒了！現在都是大包干，不管飯，備足料半月就八九不離十了。再說和兒子那幾個夥計還沒溝通，娃們有自己的事情，幫兩三天忙沒一點問題，時間稍長就不好說了；自己年齡大了，痴腳暮股的平日里給娃們也幫不上什麼活計。讓老八欣慰的是姑表答應事擋絆住了借他一萬元。

　　回到家，老婆還沒見動靜。女人嘛婆婆媽媽事多。老八坐在了門墩上，解開了衣服，又盤算起來。響元那是爺爺手裡的老東西，從來沒讓人看過。文革過後，是父親從炕洞里掏出來的，一定要找個實受買主；等上樑時把兩個娃都叫回來，把村裡的鑼鼓隊也發施一豁，趕一下心中的晦氣。從目前看順平這娃爭氣，絕對能咥成事，說不清能引個女娃子回來就把大事辦了。老八腦海突然出現鞭炮齊鳴的景象，人聲鼎沸的場面，卻眼前發黑溜下了門墩。冥冥中老婆大呼小叫……一覺醒來，躺在雪白的的床單上，輸液管里規則的滴答着，左半身有點麻木，想說話感覺舌頭有點翹，看着眼前的親人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哭聲。剛強的老八心裡明白塌火了，自己手裡`房’蓋不成了！

　　後記：老八腦溢血經過治療后，後期鍛煉基本能生活自理。由於經濟不景氣和家庭的原因，順平停止了漂泊。回到家鄉響應號召，在創業基金的幫助下辦了家有規模的養殖場；他給父親承諾，等賺了錢立馬蓋房子，蓋全村最好的房子！

　　①乪，方言，舒坦、很順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