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初春季節，乍暖還寒，剛剛下過幾滴小雨，又飄落了幾片雪花，老天爺的臉真是變換無常，恰巧這両天心緒煩亂，好不鬱悶，天公又不作美，真叫人無可奈何。順手推開一扇小窗，遙望着無際的天空，思緒就像白雲一樣隨風飄向遠方。

　　似水流年可以帶走青春和歲月，但是永遠抹不掉生活的痕迹。也許那些幸福快樂的時光會隨着歲月的流逝而漸漸被淡忘，但那些憂愁和悲傷的往事卻永遠縈繞在心頭，一旦觸景就會生情。我曾經嘗試着忘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段時間心裡已經平靜，可是就在前幾天，一個偶然的邂逅又勾起了我那段憂傷的故事。就在上個周末快要下班的時候，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是個女子，她先問我的名字，讓我猜她是誰，我聽了半天到底沒有猜出來，對方也沒有埋怨我，笑着說：“難怪你聽不出來，我們有三十年沒有見面了，我是楓。” “楓。” 怎麼會是她，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們自從分手已經有三十年沒有通過一次話，幾乎成了陌路人，今天怎麼突然給我來電話，我不知道是驚喜還是意外，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了，只聽楓嘆了一口氣說：“是不是嚇到你了。”我忙說：“哪有，是我有點感到太意外了，太突然了，你在哪裡？” 楓說：“我準備在憶縣投資搞一個分公司，我已經三十幾年沒去過那裡了，情況也不熟悉，有同學告訴我你現在在發改委工作，還是個小頭頭，所以我就厚着臉皮請你幫忙了，如果一切順利，我打算過兩天就去憶縣。” 楓真的要來憶縣，我們真的要見面了嗎，我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那麼多年我一直想忘又忘不掉的那段往事一下子湧上了心頭。

　　三十年前我大學畢業，被分到憶縣的一個小山村當教師，說實在的，讓我這個從小在縣城長大的大學生到小山溝里教學，心裡真的感到挺委屈的，可是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沒有什麼能耐，眼看着自己的同學一個個進了縣城學校 ，還有的進了機關當上了幹部，自己也就只能任憑命運的安排了。村民們對我這個大學生的到來表現出十分的熱情，他們敲鑼打鼓把我迎接到村裡，還宰了一隻羊，把最好吃的東西都拿了出來，他們把我當親人一樣款待，希望我能安心地留下來，因為他們這裡太需要老師了。村長晚上把我接到他家去住，問我有沒有什麼要求，只要他們能夠辦到的就一定滿足我。我被他們的熱情感動了，我以前只是在書里看到過，農民樸實忠厚，勤勞熱情，可是當你真正的來到他們中間，你還會有另一種體會，他們還有一種親情感染力，我暗暗下決心，一定不辜負鄉親們的希望，做一名好教師。

　　學校就在村子東頭的一個小院落里，三間正房和兩間西廂房，學校一共兩名教師，三十幾個學生，那個王老師是本村的代課老師 ，已經成家，我就住在那兩間西廂房。村裡的孩子都很聽話，不但學習很認真，生活也很勤勞，他們放學回到家裡把書包一放馬上幫着父母幹活，這些孩子心很細，他們發現我不會做飯，就叫家長多做一個人的飯給我送到學校來，說實在的我本身也是個孩子，很快就跟他們交上了朋友，可能是新鮮感吧，茫茫綠綠的半年時間就過去了。

　　過了寒假我回到了學校，孩子們知道我回來都來看我，從中午一直到吃晚飯整整亂乎了一下午，等他們都回了家，我趕緊坐下來準備開學的事情。剛寫了幾個字忽然聽到有人敲門，聲音很輕，我站起身打開門一看，見門口站着一個女孩兒，“請問，你是？” 女孩低着頭，好像有點兒害羞：“我，我想求你點兒事。” 聽她這麼說，我笑了：“有啥事進來說吧。” 女孩進了屋，始終低着頭，我倒了一杯水遞給她：“喝水吧，你說吧，有啥事求我。” 女孩抬起頭來：“我叫楓，在縣城裡讀過高中，去年高考一本差10分沒能走了，我準備今年再考，想求你給我輔導輔導。” 我這才仔細打量了她一下，她瘦高的身材，瓜子型的臉，兩隻大大的眼睛看上去羞答答的，黑黑的長發披到腰間，她見我在看她更不好意思了，我笑了笑，跟她說：“給你輔導功課倒是沒問題，你父母同意嗎？” 她點點頭，我說：“他們同意就行，只是你不能來我這裡，我去你家吧。” 她見我這麼說，就又點點頭：“行。” 我對她說：“今天我有點事，明天開始補習吧。” “嗯，謝謝你。那我就走了。”

　　第二天，楓叫她弟弟來接我 ，她家離學校不遠，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庄稼人，看得出來，這兩位老人供兩個高中生上學很辛苦，不到五十歲的年紀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要蒼老一些，他們都不善言語，相互打過招呼后我們就開始上課。開始幾天楓每次都讓他弟弟來接我，他弟弟開學回縣城我就自己去。慢慢的我們熟悉了，楓也來我這裡，有的時候補完課我們就拉一會兒家常，彼此之間也有了一些了解。也就無話不說了，互相也有了好感。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高考的時間。高考的頭兩天楓來找我，一見面她就讓我閉上眼睛，我問她要幹嘛，她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我就照她說的閉上了眼睛，當她讓我睜開眼睛我驚呆了，只見她手裡拿着一件剛織好的毛衣：“好看嗎？” 我心裡直跳：“這是給我的？” “傻瓜，不是給你的還能給誰。” 她把毛衣放到我手裡：“快試試，看看合適吧。” 我趕緊換上，楓幫我整理一下，我高興的在她面前轉了一圈：“好看嗎？” “好看，你真帥。” 楓的臉有點兒紅，我一下把她抱到懷裡：“楓，你真好。” 我感覺到楓的心也在狂跳，待了一會她突然推開我，我看她眼裡含着淚水。“你怎麼了？” 我有點不知所措，是不是我太唐突了。楓擦了一下眼淚：“沒什麼，我是太高興了，後天你能陪我去考試嗎？” 我說：“當然要去的，因為你是我的學生啊。”

　　考試很快結束了，一切都很順利，我們先到縣城最好的飯店搓了一頓，然後看了一場電影，楓怕父母擔心，天黑之前我們趕回村裡。剩下來的時間就是等錄取通知書了，這是一段很難熬的日子，楓每天拚命地幹活，她想在上大學之前儘可能多做一些家務，來減輕父母的負擔，我也盡量抽出一些時間幫助她，其實我也幹不了什麼，只是為了能跟她見見面，聊聊天。楓心裡啥都清楚，可是每次都故意把我攆走，要我不要因為她耽誤了備課，耽誤教學，誤人子弟。終於等到了好消息，錄取通知書發下來了 ，楓拿到通知書沒有開封，一口氣跑到學校，她要跟我一起分享喜悅。“快，拆開看看。”我迫不及待地讓她打開郵件，看到通知書我倆都驚呆了，是北京大學，楓的願望終於實現了，我們緊緊抱在一起，她又哭了，我說：“傻丫頭，別哭了，趕快把好消息告訴兩個老人吧。” 風趕緊擦掉眼淚，狠狠給了我一拳，跑了。

　　楓去北京的頭天晚上，我們來到村裡的小河邊，這天正好是十五，圓圓的月亮掛在天上，靜靜的夜晚沒有一絲風，河水靜靜的流淌着，倒映着岸上的楊柳。我倆坐在河邊，訴說著心裡話。 "你會想我嗎 ” 楓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輕輕地問我：“四年的時間可是挺長的啊。”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我會天天想你，我現在都捨不得你走 。” “就你嘴甜，別忘了給我寫信就行。“ 楓遙望着天空，描畫著她對未來的憧憬：“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 ” 我搖搖頭：“不知道。” 楓說：“我在想 ，將來我畢業了，咱們就在北京安家，我上班，你找一個學校代課，等我們買上房子，再生一個孩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那該是多幸福啊。” 我把手從她的肩上拿下來，故意逗她說：“不好。” “為什麼？” 楓一下愣住了，我說：“那時候你成了科學家，我是代課老師，那你還會要我呀。” 楓使勁搗我一拳：“瞎說啥呢，那我不成陳世美了，就怕你變心呢。” 我說：“開玩笑呢，看把你急的。” 我伸出右手鄭重其事地說：“我對月亮發誓，我今生今世只愛楓一個人，海枯石爛不變心，我們拉鉤，” 楓看着我認真的樣子，裝作生氣的說：“哪個要你發誓了。” 說完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兩隻手緊緊地拉在了一起。

　　楓剛走的這幾天我的心空牢牢的，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她的來信，吃飯也不香，睡覺也失眠了。這一天她終於來信了，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信，一口氣讀了三遍，激動的我在地上來迴轉圈兒，等心靜下來我就馬上給她寫回信。從此我們保證每個星期通信。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第四年，這一年我們的書信來往就更頻繁了，信的內容也不光是談情說愛了 ，而是談婚論嫁了，我們在信里為將來的生活描繪着美好的藍圖，甚至想到老了的時候，相互攙扶，享受天倫之樂。可是誰會想到，天有不測風雲，就在楓快要畢業的時候，我的父親來到學校，對爸爸的來意我已經猜到八九分，不是為我的工作就是我婚姻的事兒，因為假期的時候爸爸跟我說過，我調動工作的事跑得差不多了，果然，爸爸真是為這事來的，可是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們為了給我調動工作竟然要拆散我和楓，用婚姻做交易。

　　這事說起來也是個巧合，放假的時候我跟同學去唱歌，有個女同學帶來一個朋友，經她介紹我才知道，那個女孩姓韓，她父親是副縣長，正好負責教育工作，同學開玩笑，要給我倆介紹對象，當時我也沒當回事，以為說說就過去了，沒想到那個女孩真的就相中我了，過後讓同學來說和，我一口回絕了，女孩見朋友不行，就跟她父母說了，起初她父母不同意，說是自己的女兒要找就找個有出息的，出人頭地的，起碼要門當戶對，可是這位公主就是不幹，天天逼着她父母找人提親，開始是軟磨，後來就絕食，最後鬧她父母實在受不了了，就託人找到了我父母，我父母一看這不是從天掉下來的好事，就滿口答應下來了。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只好把我跟楓的事全盤托出了，沒想到父親聽了之後反倒大發雷霆，說我忘恩負義，兒女大事要由父母做主，說我是不孝之子。我耐心地說服父親，希望他能明白，做人要有骨氣，不可以見利忘義，但是不管我這麼說，父親就是不答應，要我馬上回家，我再也忍不住了，就對父親說：“爸，孝順父母天經地義，可是做父母的也要尊重自己的孩子，你們這樣做會毀掉我一生的的幸福，我堅決不答應。” 父親見說不過我，氣得直哆嗦，他用手指着我說：“好小子，你有種，我叫你媽來，你等着。” 他氣哼哼地走了。

　　看着父親遠去的身影，我的心亂如麻，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麼結果，我真想把這事告訴楓，但我轉念一想不能這麼做，自己是個男人，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自己來解決，就是天塌下來也要自己頂着，但是事情根本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簡單，爸爸見說不動我果真搬來了媽媽，媽媽一見我就開始哭，說養我多麽不容易，供我上大學就是為了出人頭地，如今我翅膀硬了，不聽話了，要把他們二老活活氣死。我知道媽媽身體不好，心臟病，血壓又高，所以我不敢頂撞她，等她發完火我再慢慢講道理。可是老人家什麼也聽不進去，說是我要不答應就死給我看，我實在沒有辦法就只好答應他們跟女孩見一面再說。

　　我把小韓約到公園，一見面我就把我和楓的事講給了她，並且明確的告訴她，我們倆根本不可能，希望她不要做那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我原以為說了這麼多傷害她的話她會恨我然後離開我，可是她的表現卻叫我出乎所料，她不但沒生氣，反而沖我嫣嫣一笑，說：：“你真有才，真會編故事。” 我差點氣得背過去，這人簡直就是賴皮呀，我壓了壓火對她說：“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好男人多得很，你幹嘛纏着我這個鄉村教師不放，而且我還是有婦之夫。” 我都氣的不知道說什麼了。她聽我這麼一說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來：“你領結婚證了嗎，你非法同居呀。” 小韓笑着笑着突然停住了，她低下頭沉默了一會，然後又把頭抬起來看着我，我看到她眼裡含着淚水，她用懇求地語氣對我說：“你好好看看我，我不是壞女人，我是真心喜歡你，不知道為什麼，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快瘋了，沒有你我真的活不了，” 我本來想再說幾句狠話，可是一見她哭了心就軟下來了，我放鬆了口氣對她說：“你既然認為自己是好人，那就應該多替別人想想，再者說強扭的瓜不甜，跟一個根本不喜歡你的人在一起會讓自己痛苦一輩子的。” 她好像根本不在意我在說什麼，對我所說的話無動於衷：“感情是培養起來的，只要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就能相互了解，我會讓你喜歡我的。” 我站起身來對她說：“你就死了這份心吧，那是不可能的。” 說完我轉身離去。

　　我的心都亂死了，盼望着楓趕緊回來 。媽媽這兩天越發跟我鬧的厲害，終於病倒了，媽媽這一病倒可把小韓累壞了，一天去我家三趟，營養品就買老鼻子了，這還不說，晚上把洗腳水打好才離開，這可把兩個老人哄高興了，真把她當兒媳婦了，這下我倒了霉了，小韓每次來我就自己進屋裡待着不理她，老太太一見我這樣就開始數落我，小韓每次走的時候老太太就逼着我送她，我要不送就是一頓臭罵，有時候我實在受不了就要回學校，老太太見我這麼說就以死相逼，我只好好言相勸。

　　終於熬到了假期 ，我不顧一切回到學校，一見到楓我就把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她，楓聽我講完就問我：“你打算怎辦？” 我說：“我現在腦袋都空白了，你幫我拿主意吧。” 楓低下頭想了想說：“你都沒主意了我能有什麼辦法，咋也不能私奔吧。” 聽她這麼說我倒真想跟楓私奔，可是父母那個樣子我實在下不了決心。看到我苦惱的樣子，楓低着頭一句話也不說，看得出來，她的內心非常痛苦，看到她這樣我真有點兒亂箭穿心的感覺，我安慰她說：“用不着發愁，我會想辦法，大不了拖着她，看她能拖多久。” 楓搖搖頭說：”你拖不過你媽的。到現在他們都沒有見過我的面，我在他們心目中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們不可能接受我”說到這楓一把拉住我：“你不會不要我吧？” 看着她滿眼淚水的臉我的眼淚也禁不住流了下來，我說：“你放心，我不會的。” 我把她緊緊的抱在懷裡。

　　我決定開始抗議，回到家裡我一言不發，一連兩天沒出卧室，水米未進。開始父母根本不理睬我 ，後來就不知道咋回事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了，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韓，我閉上眼睛把頭偏向一邊，小寒嘆了一口氣說：“唉，你不要生氣了，看來我們倆真的是沒有緣分了，看到你這麼執着我也良心發現了，你放心的去愛吧，我不會再打攪你了，祝你們幸福。” 小韓剛要離開，爸爸媽媽突然進來，媽媽沖我吼道：“不行，小韓姑娘不能走，兒子，你這是想要我們兩個老人的命呀，小韓的爸爸剛才叫人來過，我們已經定好時間，這個月月底就辦喜事，你要是不答應叫我們老兩口子的臉往哪放，你聽着，你要再敢胡鬧我就死在你面前。” 聽了這話我徹底絕望了，當時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我一下子衝到窗前就往下跳，爸爸一把把我拉住了，我掙扎着就要跳下去，我跟爸爸正在掙扯，就聽小韓大叫起來：“不好了，阿姨喝葯了。” 這下可把我嚇壞了，沒想到媽媽真的帶着葯來的，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我知道，再鬧下去不會有結果了。媽媽醒來之後我向媽媽認了錯，向媽媽屈服了。

　　在楓的面前，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在關鍵時候連自己的愛人都保護不了，曾經的信誓旦旦都成了無恥的謊言，從此以後就是一個勢力的小人，面對着以前對自己情深似海無怨無悔的女孩兒，我不想做任何解釋，更沒有顏面求她原諒，就連眼淚也沒有了，就想老天爺打個雷把自己劈死。楓這幾天已經瘦得不成樣子，眼睛徹底失去了以往的光彩，最讓人痛心的是她對我竟然沒有一句埋怨，我現在最想的就是她能狠狠地罵我一頓，狠狠地揍我一頓，可是她除了發獃什麼也不說，她越是這樣我越是無地自容，“楓，你哭出來行嗎，你這樣會憋壞的。” 我使勁搖晃着她的肩膀求她，楓把我的手從她的肩膀上拿下來，苦笑了一下說：“都過去了，我們已經不相干了，我再也不會在你面前流眼淚了，你的手留着給別人擦眼淚吧，你放心，我不會恨你，我只恨我自己，是命運捉弄了我，我太傻了，太沒有自知之明了，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說：：“不，我是懦夫，是我配不上你。” 楓搖搖頭說：“不管怎麼說，跟你相處這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日子，我要謝謝你。你走吧，我們這輩子不要見面了。” 楓說完毅然轉身離去。

　　這些年我一直都在痛苦中掙扎，多少次我都在夢裡喊着楓的名字醒來，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到她，沒想到三十年之後楓竟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該怎樣面對她。回到家中我把珍藏了幾十年的楓給我織的那件毛衣拿了出來，我想該把它還給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