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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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楔子
她說,假如有一座城池,一個徹夜狂歡醉生夢死的虛假國度。那裡的夜是無窮無盡的,有清冷的月,有月下萬家不滅的燈火,有穿梭不息冰冷的風….她途經那個國度,途經璀璨的煙火和飛行的貓咪….那裡有她所需的一切,慾望權利金錢,卻唯獨缺少的是人。
她說,曾經的她,是一名浪子,執劍快馬遠走天涯。她遠離故鄉的時候是13歲,走過很多地方,見識過很多人。男人,女人,在茫茫的旅途中,她與他們相識,讀懂他們一生的故事,然後轉身離去,形同陌路….這樣的方式讓她深深地痴迷,無需告別無需深交….
然而有一天,她發現她已老去,再也沒有流浪的心思和精力….於是,她打算往回走,順着半生前來的路….她每走一步,內心的驚恐便多一分。因為那些道路還在,然而那唯一的一條歸家的路,卻早已遺失在茫茫人世中,遺失在她老去的霜華和沉寂的雙眸中。
她停止了腳步。
她說,她累了,累極了。
這是一個旅途故事,一個關於她與那些她所遇女子之間的故事。歲月靜老,唯剩空白。
(二)失眠症患者與幻想症者
遇到兔子的時候,烏鴉模糊記得,那是發生在十年之前的事情。那是她在流浪中所認識的最後一名女子,名叫兮言,烏鴉卻叫她兔子。
那時的她,碰巧流浪到那個南方城市,並在那座悶熱的城池做了三天的停留。然後,在她即將離去的最後一日,她在古城的廢墟上遇到了那個迷失路途的孩子。
那是一個血色的黃昏,某年某月某一天的黃昏。記憶里人影幢幢,她卻清楚地記得那個小小的白色身影,像一隻迷路般的兔子,露出一雙受驚的雙眼。
直到她的到來。
那個孩子,不知從哪裡偷偷跑出來,竟然出現在廢棄之城的城牆下,張大雙臂攔住烏鴉的去路。那張陽光下的臉是調皮可愛的笑,“你說你叫烏鴉是嗎?那麼,烏鴉你好,我叫兔子。”
那是她們第一次相遇,戲劇性的,讓人猝不及防。
自那次分別之後,有整整五年的時間,她們沒有任何的聯繫。她離開廢城,回到那個風雨無憂的家庭,繼續做那株溫室花朵。
那個渾身黑衣的女人像一隻詭異但異常美麗的烏鴉,時時出現在她的夢裡。但是她對那段夢幻般的過往守口如瓶,並不曾對任何人提及過,那個女人成為了她整個少女時期的秘密,是專屬於她一人的最大秘密。
而烏鴉,很抱歉,烏鴉早已忘記了那個廢墟之上萍水相逢的孩子。她只是繼續拉着那隻暗紅色的漆皮旅行箱,從一座城池流浪到另一座城池。百年來,一直都是如此,流浪,流浪。烏鴉過着飄泊不定的日子,沒有家庭,沒有穩定的工作,亦沒有可以去愛的人。
直到她們再次相遇。
用烏鴉的話說,就是她徹徹底底上當受騙了。那時的她,整整一百二十歲的她,竟然相信了一個孩子的鬼話,並且深信不疑。她擱下沉重的行李箱,試圖停止血液里對流浪的渴望,第一次選擇安定下來。
兔子說,烏鴉,你知道嗎,我們前世早已相識,而今生也只能再續前緣,我知道你其實並不喜歡流浪,你留下我們湊合著一起過算了。
初次相見時那個不過10歲的孩子,在對烏鴉說出那番話時,已經15歲,她的眼神已經開始流露出透徹的光芒。
烏鴉甚至一度堅信,這個孩子將成為一名智者,這個世紀末最後一名智者。
於是,她終於妥協。大風裡傳來她沙啞深沉的嗓音,“好的”。
真是神奇。那時的我竟會對一個孩子的話深信不疑。烏鴉暗自想着,不禁拿着眼角餘光偷偷地觀察着眼前的女子。
她最初認識的那個孩子,也終於長大,並且出落得越來越美麗動人。
今年冬天一到,便是她的20歲生日了。而在5年前,她就脫離了那個傳統的大家庭,獨自一人在外拼搏,憑靠自己的智慧頑強地活了下來。
這般倔強的孩子,外表卻看似柔弱無助。烏鴉偶爾會覺得,也許從最開始,她就輕視了她。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塵世與幻想之間遊刃有餘,並且混得風生水起的。
她比自己聰明,烏鴉終於得出結論。
烏鴉停住了回憶,下意識地吸一吸鼻子。深秋時節,風已經足夠冰冷,她裹在一張厚重的羊毛毯里,時不時抽出手指拉緊毯子,順便再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坐在木藤椅上。
而那個孩子,忽然跑出她的回憶,以一套異常伶俐的動作跳到她的床上,然後盤膝坐到她對面。
她墨色的雙眸忽地閃過一抹亮色,嘴角爬上一抹莫名的笑,“烏鴉,你是一隻驕傲的烏鴉,並且身染失眠之症。而我呢,我是兔子,是一隻愛動邪念的傢伙。你說,我們的前世,想必是在哪相遇過吧?”
陌生的美麗面孔,陌生的笑容,這真是當初那個可愛的孩子嗎?烏鴉心下疑惑,嘴上卻淡淡開口,“相遇?可我並不記得了。”
“嘻嘻,我也不記得了….可事實必定是這樣子的,否則今生的我們又怎會再次相遇。”
“嗯。但願你是對的。”烏鴉收回視線,重新投射到桌上的電腦屏幕。
事實上,她想放棄談話,這樣的話題在兩人之間時常進行,卻通常是沒有絲毫意義的,只是兔子的一時興起,隨她高興而已。於是,她決定不再搭話。
烏鴉迅速地踢掉鞋子光着腳丫半蹲着坐在椅子上,一面冷靜地傾聽對方的話語。然後,在兔子終於停下說話的某個瞬間,極快地伸出她那雙蒼白瘦弱的手,一把將桌上的白瓷杯舉起,濃郁苦澀的冰咖啡順着喉嚨一路直下,很快,她的胃便得到極大的充實。
這是她的習慣,百年的漫長時光幾乎能夠磨盡一個人的一切,卻依然磨不滅她血液里狂暴的因素,她沒有辦法,只能靠着鎮定劑和安眠藥來維持正常的生活。
藥物是軟弱無力的,然而卻也是她身體的必需品。如果失去藥物的治療,烏鴉便不是烏鴉,而是一個已經喪失言語功能的人,筆下再難落下一字。而她,偏偏以賣字為生。戲劇性的,很可笑的矛盾。
可是,她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最初的日子,在兔子的鐵血手段下,她曾經戒掉過一切藥物,試圖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然而,等兩人發現的時候,卻已經為時過晚,失去藥物,烏鴉體內的血液開始翻騰不息,整個人變得嗜血而神經質。她已經停不下來,只有沒日沒夜的自殘才能讓她得到一時的平靜。
那段時期是黑暗痛苦的,她平息不下天性里暴戾的本質,只能將自己關在塔樓之上,過了整整半年與世隔絕的生活。
半年以後,烏鴉渾身疲憊地走出塔樓。迎接她的,是一臉擔憂的兔子。然而,烏鴉最終還是在她的臉上發現了一些異樣,至於那些異樣是什麼,既然兔子不曾挑明,她也就樂着裝傻。
總之,那以後,烏鴉倒是戒掉了藥物,開始改喝現磨咖啡。濃郁的苦澀之中帶着一絲甜蜜,她便能夠滿足。
烏鴉砸吧嘴巴,似乎還在回味那奇妙的味道。
而兔子,這隻全天下唯一的一隻不會貪食胡蘿蔔的兔子,則立馬陷入了她一貫的常態中——雙眼放空,神情獃滯,她開始了她那一廂情願的幻想。
她是如此狂熱地沉浸於幻想,甚至從未考慮過對方的感受。別人是喜歡還是厭煩,她一概不知,只顧自己高興。這般目空無人,倒是天生的幻想家。
然而,她還是將正在喝咖啡的烏鴉逮了一個正着,厲聲道:“烏鴉,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失眠症患者就不要喝那麼多咖啡。尤其在夜晚。”
諾,這個女人還不是那麼無藥可救,至少還能走出幻想回到現實世界中。
“咖啡讓我安心。”烏鴉面色不變,依然是那副不冷不熱的可惡表情。她的目光不移半分,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敲打着文字。
聽罷,兔子跳了起來,神情無比激越,以至於那頭黑色的長發都在半空中獵獵起舞,“這是命令!烏鴉,我不管你遇到我之前那上百年都在做什麼,至少今生我們再次相遇,我一定要治好你的失眠症!”
“呵呵,傻孩子,你又不是醫生,又在說胡話。”看着這隻憤怒的兔子,烏鴉終於失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何況,失眠也不是什麼大事,我也已經習慣了。”女子繼續補充道。
兔子卻注視着她,注視着這個她兒時便認識的人。這個女子,有着一雙沉寂的雙眸和一對刀刻般薄情的唇,就如同一隻真正的烏鴉一般,沉寂的孤獨的,常年藏身於巢穴,只會在腐肉的吸引下飛出黑暗仰天長鳴。
這不行,這樣下去,烏鴉….烏鴉會死的!
她聽到自己極力隱忍顫抖的聲音:“親愛的烏鴉,你應該學會睡眠….我也知道,這件事情很困難。就好像你想要阻止太陽升起落下一樣….我知道….可是,只有一次,即使一次也好,不管怎麼樣都好….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忘卻失眠。”
她垂下頭,忽然哭了出來。
“傻孩子,就像你所說的,這是命中注定的事….相信我,這件事本身沒有什麼好煩惱的。就好像你愛幻想,而我呢,我不過是碰巧100年來都睡不着而已。”
這個傻孩子。
烏鴉爬上床,輕輕地擁抱着這個正在哭泣的孩子。她的手覆在她的眼上,用冰冷的食指輕輕撫摸她柔弱的眼。
就好像當年,她對那個在廢城裡哭泣的孩子所做的那般,她只是擁抱她,然後輕輕撫摸她的眼。
“真的嗎?”兔子抬起那雙受驚了的雙眸,裡面正源源不斷地滾落出清澄的淚珠。
“願神作證。”
“噗哧,嗯嗯,願神作證。”兔子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句話,是她們之間的私語,只有她們能聽懂的話語。
自兒時起,她遇到這個失眠的女子,便開始明白,不需要睡眠的人,跟全世界千千萬萬有白天夜黑的人,向來都是人鬼殊途。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治癒烏鴉天生的頑疾。
她的烏鴉,向來是這麼一個病態孤獨的患者。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
她們前世就已相遇,今生也只能湊合著一起生活。
她始終這般堅信。
她們能在一起,只是因為她們,擁有同樣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