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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M版 分類:另類小說 編輯:pp958
一
今天是個人名,是個人。他有一條狗,也叫今天。
如果寫:今天帶着今天出去了。很難搞清楚到底是人牽狗出去還是狗帶人出去。
但是今天這個人,是個瞎子。
所以瞎子是很明智的,當有人叫“今天”的時候,狗和人都會有反應,尋着聲音去,也許狗的反應比人更快,但也很難說,瞎子的耳朵就是他的眼睛。
我經常回去,每次都走那條山路,每次都選擇陰雨天,每次都讓自己淋着。
山路有些泥濘,但不難行走,雨和霧滲雜着一點一點的浸着身體,濕潤的微冷粘着骨頭。你有過在城市的窗內喝着咖啡看着窗外城市的雨而感覺很冷么,就是這種異樣的冷,就這樣浸潤了你的指甲,發梢。
阿仔婆有五個七八個孩子,象生了一窩豬仔,太多,外人都有些弄不清楚到底幾個,大的已經成家又生子,小的還跟孫子差不多光溜着屁股掛着清鼻涕在農田裡當跟屁蟲,所以更不好分清誰是誰的孩子。
男人呢,不知道,不知道死哪去了,反正回來就給阿仔婆種一個,然後象鬼一樣的不在了。
即便生了又生,阿仔婆的身材容貌也是姣好的,每年有那麼一個節日,阿仔婆就會穿上那件紅綢緞的旗袍,那個節日山和田地都是很濃的藍綠,於是在青霧籠罩的萬山遍野中就有那麼一抹艷麗的紅,阿仔婆風姿綽綽風華絕代地出去走走,遠看,象一個遊盪的厲鬼,近看,豐潤如玉,墨黑的頭髮盤成了髻,漿洗過的領子直貼着欣長的頸脖,眼神也是直立立的,面容透着雍容華貴,和這個世界不一樣的高貴,空氣有些料峭,她到底從哪裡來的。
二
與其說這個村落不如說這個院子,十來戶人家的瓦房環型而建,一個凌亂的圓,很多年前有一窩土匪想來佔據,也是寒冷的一天,土匪象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橫坐在破竹椅上。
但同時到的還有一個刀客,象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有人說這個刀客是專門追蹤而來,有人說他趕巧路過而已,但不管怎樣的由來,他們一起來,又一起不見了,彷彿是這個院子里編造的一個傳說。
傳說中刀客與土匪惡戰了一場,徹底制服了土匪,土匪答應再也不來這個地方。有人還指着那個幾十年沒用過的磨盤上的裂痕說,這就是刀客使用的刀砍下的印,齊整整的裂印。
事實上土匪不是“橫坐”在破竹椅上,而是“橫卧”在那張破竹椅上;事實上不是一窩土匪,而就只有一個土匪,他。
他橫卧在那張竹椅上,睡去了,破舊的衣服儘是塵土泥漿,他掩着面,睡的很着,也許睡了很久,蓬亂的頭髮、肩上的衣服打了一層薄薄的霜,偶爾很深的咳嗽。
院子里的人圍了一圈,望着,沒人去動,這個院子好幾百年沒來過外人吧,所有人都靜佇着,從秋末微寒的早晨站到第二個早晨,或許,更久,象幾百年來的第一次哀悼,每個人的臉都如肩上的一夜寒霜。
後來來了一個人,大家都叫他的刀客,風塵僕僕的,一臉拉查的鬍子,跟土匪說了什麼,然後就一起走了。
那是秋末初冬的一個意外,就象那一年的寒冷來的意外的早。
那張破竹椅跟石磨盤遺棄在院子的一角,因為再也不能用了。
三
第一場冬雨夾雜些雪粒,這一年的這一天瞎子(今天)撿到了狗(今天)。
瞎子總說是他撿到的,即便是當著我,我沒有反駁他,因為小孩子的反駁是沒有力氣的。
我是第一個見到狗的人,而且不僅見到了今天(狗),還見到了狗媽媽。不知道它從哪裡來,反正它就在那裡了,很冷的天,雨雪打濕了毛髮,它看到我就站了起來,身下是剛產下的三條小崽,閉着眼找奶,母狗一站起來,狗仔立刻一身的寒戰。其實狗仔身下也是冰冷的漬水。
母狗本想攻擊,但還是放棄了,走了,丟下三條小崽。
瞎子得到了最小最瘦弱的一條純黑的,沒人要的,養不活。
好像那一個冬季都沒有什麼太陽,有一天瞎子帶着黑狗(今天)出來了,他們一起都活了過來。
瞎子有個令人費解的行為,每當院子里新增的擺設,新建了瓦房,新添了門檻,他就拿出一張圖,摸索着,讓我拿鉛筆畫一道線。
圖上很多印記都被摸索的沒有了,每次他都很仔細認真地依次摸索着,哪怕是不再的印記,他的手抖嗦着,象飽含深情的撫摸着陳年溝壑,每一道,都讓他震顫。
他說好,就畫這裡。他的手定在圖上的位置,我開始畫。
必須畫直,他很莊嚴,墨鏡後面還是莊嚴。
我總是害怕,擔心畫不直,用了直尺也擔心。
每每畫過的地方,他就再不會碰到或跌倒。
瞎子每到黃昏就出來走走,那些年的冬天沒有黃昏,天就那麼陰了,天就那麼黑了,而且還那麼寒冷着。
他牽着狗,狗帶着他,他戴着墨鏡,走在自己的黑暗裡。
有的家在生火做飯了,有的人在往回走了,有部留聲機放着不知名的曲子,時斷時續。
我對瞎子墨鏡後面的東西非常好奇,總是恐怖的想會是他的眼睛么,他的眼睛還在么。但是瞎子從來不曾把墨鏡摘下來過,直到死的那天。
狗死在前面的,不是死,而是不在了。瞎子太了解自己的狗,知道它不是不在了,而是死了,只是令瞎子欲絕的是:它為什麼不死在自己的身旁,它來過,就不該死在寒冷的外面。
瞎子絕望地哭號,在院子里喊着狗的名字,——今天——今天——撕裂了整個整個的夜晚。
瞎子,一生都沒出過院子。
第二天要埋葬了瞎子,沒有人傷心,死一個人,象冬天要到來一樣,象黑夜要來臨一樣,也許只是感覺到冷。
瞎子的墨鏡不在了,怎麼都找不到,他睜着眼,黑白的分明,很冷地望着沉鬱的前方。
四
我時常走在泥濘的山路上,選擇在雨天,不清楚自己是要回到哪去。
沒幾多少路就可以回到從前的院子,但我已經找不到它曾經的樣子,它不存在,眼前是街道、市場,只剩這條路還可以走。
阿仔婆活了很久,每生一個孩子就可以活十年,在九十的那年她也撐不下去了,直到那個時候才搞清楚她有幾個孩子,只是沒有一個在她身邊,都跟她沒有任何干係,他們,都不曾來過這個世界。
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穿了那件紅色的綢緞旗袍,有些暗紅,旗袍很不自在地被阿仔婆變形的身體塞滿了,如果只看她的臉,沒變的,還是一如既往的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