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尾

　　大學畢業后，他沒有急着出去找工作。就連那些上學校招聘的企業他都婉拒了，同學們不免覺得奇怪，畢竟一個如此優秀的人才，卻在拼搏四年後選擇賦閑家中……他但笑不語。

　　他是有打算的。自己學的是建築設計，那麼就要學以致用，不能像其他同學那樣妥協於現實，為了五斗米去做與專業不對口的工作。如果那樣，他覺得就不能做真實的自己，無法隨心所欲地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簡直就是與行屍走肉無異。

　　他收拾好自己不多的行李，扛起那厚重的一大箱子關於橋樑設計的書籍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就抵達了，路上的行人極少，偶爾會走過一兩個擔菜去市集賣的菜農，以及那早起去上學的小孩子。他用盡全力在記憶中搜索着，才發現沒有熟識的面孔，凜冽的冬風穿過他單薄的衣衫，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他不知道是否自己已經太久沒有回家了。筋疲力盡的時候，老屋慈祥的面孔終於赫然於前，一股強大的暖流包裹了他，他像個孩子般歡呼雀躍着奔向那個溫暖的源泉。

　　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老屋，自從父母雙雙去世，自己便為求學遠走他鄉，不曾回來過。有時候他也會擔憂，自己再次回家時，會不會只剩下殘垣斷壁。所幸，老屋待他不薄，像曾祖父、耐心等待着自己孩子的歸期。一個土灶，一張桌子，一張木板床，這便是老屋的所有，但他毫不介意，因為有熟悉的味道，因為他堅信：有一天，他會擁有別人擁有的、別人沒有的。接下來的日子，他開始進行自己的創作，日子過得很清苦。

　　一天，他走了二十里路去往集市，買了一些日用品，路過一個魚攤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因為他覺得那條金魚和自己是那麼的相似，他們都是獨自活在另一個世界里。他就把它帶回了家，還破費的為金魚買了一個廉價的房子，他對金魚說：“你放心，這樣的日子只是暫時的，以後我會為你買一個漂亮的大魚缸的，可以讓你在裡面從頭游一天都游不到尾的那種。”他信誓旦旦。小金魚似乎聽懂了他的話，魚尾高高翹起，搖曳在水中。

　　這樣，他的生活似乎多了許多樂趣。大多時候，他在埋頭苦幹，絞盡腦汁地想那些曲折起伏的線條，演算着那些金魚一輩子都看不懂的數據。累了，就停下來，逗逗魚，和它說說話。他時常談論起他的那些遠大理想，彷彿也能讓金魚擁有那些理想一樣。這樣，他就不孤獨了。

　　炎夏的時候，暴雨總在夜晚侵襲，老屋早已經經不起這樣的蹂躪，卻還在一直堅守，一隻保護着他和他的魚。滴滴答答，聽着瓦房滴下水的聲音，他突然覺得那是一首美妙的樂曲，他吟誦起：“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心裡覺得寬慰了，世界就明朗了，“風聲雨聲讀書聲”說的不就是這樣嗎。他坐起來，把放了很久自己都捨不得吃的餅乾拿出來，一點一點地餵給魚兒吃，那是他喜歡的女孩子在他臨走之前買給他在火車上做乾糧吃的。那是一個他看一眼就沒法忘記的女孩兒，他想他總有一天都會再找到她的，只是現在看來還太遙遠。這些日子以來，沒有收入來源，積蓄已經宣布告罄，他買不起那些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甚至維持生存的食物都買不了。天氣好，他會去山上找找可以吃的野菜，變着法兒的盡量做得好吃，讓自己下咽。那條金魚要的不多，他給什麼，它就吃什麼。他常對它說：“你放心，這樣的日子只是暫時的，以後我會給你買好吃的魚食，最貴的那種。”每個雨夜，他都是這樣坐過去的，他的床鋪早就被潑濕了。

　　清早，他頂着浮腫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條金魚。突然，他一拍大腿，高興的幾乎跳起來，奔過去拿起筆，在紙上描繪起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一天都過去了，他時而眉頭緊鎖，時而囅然而笑。金魚也在旁邊撐着餓了一天的肚皮感受着他的喜怒哀樂，安靜而乖巧。

　　終於，深夜，他完成了，他的完美設計——立交橋。接下來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申請專利，實用操作……他沒有想到成功來的如此快捷，如此容易，以前吃過的苦現在看來都是值得的。他開始頻繁的參加飯局，洽談合約，住進了夢寐以求的大房子，身邊過往的女子都擁有着曼妙身姿；他開始接受電視台的採訪，說著一些正式官方的套話。直到有一天，他被一個問題難住了：立交橋的靈感來自哪裡？這是一個多麼遙遠的記憶，恍如隔世。

　　他的老屋，他的魚呢？他像個丟失了玩具的孩子，匆匆返回來時的路去尋找，仔仔細細，認認真真。這次的老屋已經不再等他了，不是不願等，只是不能等。他功成名就以後，來拜訪他舊居的人絡繹不絕，似乎這樣也能沾染一些聰明才智。所以他們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般湧進來了，一邊欣賞，一邊動手。一切能搬走的都要搬走，說不定哪天就指着它發財了呢。哄搶中的爭執是難免的，廉價魚缸就是在這時破裂的，碎片划傷了那人的手，他咒罵著將地上的碎片踢得老遠，連帶着那條因過久沒有進食而奄奄一息的扁長金魚。那人也不會看見它在地上苦苦掙扎，那是它最後一絲力氣。

　　望着那破舊的漏縫的門都被掠走的老屋，他若有所思。曾祖父被人傷害了，他想哭，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那總統套房般的家，他突然就害怕了，從未如此的害怕孤單過，這房子是那樣的寬闊，寬闊到他找不到出口。他就是個被遺棄的孩子，他想看看金魚，找找溫暖，卻只望到冰冷的牆壁。

　　第二天他就找人安裝了一個豪華的魚缸，買了珍稀貴重的魚放進裡面，他想和魚說說話，卻已經找不到可以說的了。他要找回自己，所以他再一次來到山上刨野菜，洗也不洗，直接放進嘴裡咀嚼，妄求藉此尋回失落的溫暖，可是那苦澀皺起了他的眉頭。他只覺得更冷了，趕緊裹緊自己的名牌大衣下山了。

　　口中的餘味久久不能褪去，那是歡快搖擺的魚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