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與白_3000字

黑與白　

　　小比多孤零零地走在一片一望無垠的荒漠上。　

　　四周滿是黃色的沙土，漫無邊際，看不到一點綠色，聽不到一點水聲，一片死氣沉沉的樣子，除了自己身體里如火車飛馳般的血液流動的聲音和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小比多聽不出任何生命的活動。　

　　一陣大風倏地刮過，捲起漫天的黃沙，吹得小比多睜不開眼睛。他連忙將背上沉甸甸的包裹放下，將頭埋在裡面，從心理上暫時躲過外面這“吃人”的世界。過後，一切烏有，只留下一片灰濛濛的天空和死一般寂靜的荒漠。小比多站起身子，渾身抖了抖，待身上的黃土基本抖掉后，攜着包裹繼續前進。　

　　他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只是機械地向前挪動着步子。他的內心很孤獨，如同一潭死水。他背上沉甸甸的乾糧足夠他吃上許多天，但他卻從未注意過那包裹，至少在他行路的時候。他的四肢，依然健壯。　

　　小比多是一隻野兔子。他不是一隻普通的野兔子。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就有許多古怪的想法：比如他不明白兔群中為何一定要選出一個首領呢？如果這個首領用自己出類拔萃的能力來對整個兔群負責，讓兔子們過上平安而又幸福的生活，這當然是他所渴望的。但很顯然，現實絕非如此。所有兔子都夢想自己有一天能當上兔群首領，從而讓整個兔群聽從擺布，以此來征服一切。“首領是權力的象徵”，幾乎每隻精神正常的兔子都這樣想。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兔子們疲勞奔命地磨練自己，使自己變得更為強壯，以輕而易舉地打倒別人。甚至有的兔子為了滿足自己好高騖遠之心，不惜使出各種陰謀詭計來取勝。他對這種現象很是蔑視。再比如，他總是喜歡慢慢去做每一件事，儘可能將事情做到最好，並享受其中的每一個過程。他對世界的物質賦予不抱多少要求，而卻總在平淡無奇中獲得無窮無盡的快樂。其他的兔子則迥然不同，他們的生活節奏很快，無休止地奮鬥者。小比多不知他們在追求什麼，只是感覺他們的奮鬥中透着冷漠，幾乎沒有情感可言。如果一定要給其加上一種情感，那就是對一種不知名的、大家都追求的、只會帶給人疲憊與煩躁的東西的頂禮膜拜。在這條道路上，充滿了不正當競爭、敵視、幸災樂禍等腐蝕內心的東西，而大家卻像被注入了麻醉劑一般，渾然不覺，或認為這是追求必然的“副產品”。小比多不能理解，為什麼在大家通過努力上了一個新台階后，得到的不是快樂，而是更多的貪婪。這份貪婪，促使他們不顧疲憊，再次踏上征途，繼續接受“副產品”的洗禮，然後理所當然地獲得貪婪······至始至終都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幸福。　

　　小比多不止一次對爸爸媽媽、哥哥姐姐以及身邊的兔子說起他“古怪”的想法和理解，但他們不是不屑一顧地乾笑，就是面露愁容地對他進行諄諄教導：“孩子，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快停止這樣想，否則將來在社會上是要吃虧的！”一次次地，小比多都得到這樣的答覆，他感覺自己變得可笑，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時常莫名奇妙地傻笑着，仰天自嘲：“比多啊，你可真是個大傻瓜！你看看，人家山姆先生已經準備好一個冬天的萵苣，就等着冬天到來，躲在溫暖的洞穴里痛痛快快地吃，看那些可憐的兔子在冰雪中艱難尋找雪中野菜的慘樣了；他的兒子現在已經進入首領候選人六強行列，躍躍欲試，就等待着將鋒利的前爪刺進其他五位候選人的身體，吮吸他們紅色的血液那欣喜若狂的時刻了；再看看人家銀子小姐，用30多隻成年野兔的生命與狐狸換來一間結實的木房子，那可比住在地洞里舒服多了。而你呢，可憐的比多？你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你那愚昧無知的趨於滿足的心和在這個世界上虛無飄渺的幸福，可這些又有什麼用？我不想要！······”可他那顆躁動的心，每當像這樣大發牢騷之後，又會平靜下來。他又成了真正的小比多，依舊追尋着他那“虛無飄渺”的幸福。　

　　他在兔群領地上唯一的知心朋友是草地旁邊的一顆大橡樹。每當他空閑時，他總愛到大橡樹身邊，舒舒服服地躺在樹下，與橡樹說著心裡話。在小比多心情不好或是“古怪”的想法受到其他兔子的嘲笑時，大橡樹總會用力抖動枝幹，搖下滿地的橡樹籽，逗小比多開心。而小比多也總是在快樂地四腳朝天哈哈大笑后一下子安靜下來，默默地捧起地上一粒粒金燦燦的橡樹籽。他抬起頭，很認真地對大橡樹說：“我有一個夢想。我想要把這些樹籽種到土裡，讓它們發芽生長，都長成你這樣的參天大樹。這樣，我就有更多的知心朋友與我交談了。我不在時，你也不會感到寂寞了。”大橡樹沒有笑，他只是輕輕地搖動着枝葉，發出像流水聲一般的天籟，溫柔地說：“小比多，你的願望會實現的，你並不孤單。”每當這時，小比多總會用一個小袋子將橡樹籽裝好，然後在這天籟中，閉上眼睛，進入甜美的夢鄉。在夢中，他看見他種下的橡樹籽個個都長成了亭亭如蓋的大橡樹，他正躺在一片樹的夢幻中，周圍滿是碧草紅花，蝴蝶四處飛舞，與旁邊活蹦亂跳的野兔子們玩得正歡。陽光很溫和地撫摸着他們，撫摸着這美好的一切。他不禁在夢中笑出聲來。大橡樹微笑着看着這一切，他能夠透過小比多的心看透他的夢，他知道小比多心裡所想的一切······　

　　四周，依舊是荒漠一片。小比多漸漸地感覺有些累了，他停了下來。他不是一個沙漠探險者，沒有那種征服荒漠、征服自然的慾望。他的內心很平靜，沒有一絲的掙扎和痛苦。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裹上的繩子，慢慢地將乾糧倒了出來。那些棕色的顆粒如小瀑布般瀉下，在地上匯成了棕色的小山丘。袋中的棕色顆粒漸漸減少，漸漸地露出了金黃的顏色——是橡樹籽！依然飽滿、富有光澤的橡樹籽！他將收集到的橡樹籽都撞進了這個包裹，並用乾糧蓋在上面，以防止橡樹籽水分蒸發，失去生命的活性！他無言地用前爪捧起幾粒樹籽，仔細端詳一陣后，又放心地將它們放回袋子，束緊繩子，繼續行路，留下了身後棕色的“小山丘”——他不需要它們。在農場里，到處都有野菜和胡蘿蔔，他連一棵也沒拿走。天，更加陰沉，荒漠中一片猙獰的景象。小比多的心裡升起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就像那次······　

　　“獵狗來了，快逃命啊！”兔子哨兵一面慌忙地向洞穴跑，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喊着。野兔子們正在洞中狂歡，慶祝兔子首領的生日。一聽這話，大家都怔住了，好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動靜。兔子哨兵見這情形，顧不上大家，獨自逃命去了。幾乎同時，一大窩兔子炸開了鍋一般，尖叫着朝洞外跑。有些年幼的、體弱的兔子被大家擠倒在地。但兔群像瘋了一般不可控制，一隻只從他們身上踩了過去。兔群首領見狀，高聲叫喊：“大家給我安靜，不要慌張，聽我的命令！”可是一切依然如故。洞外獵狗的叫聲越來越近。兔群首領的眼睛隨着逼近的叫聲越瞪越大，最終如火山爆發般沖了前去，撞開前面擋路的兔子，跑在了兔群的最前面。獵狗穩健的步伐與兔群的尖叫久久在曠野上迴響······　

　　獵狗沒有追上兔群。他感覺到了主人的召喚。他是只很忠誠的獵狗，心甘情願地放棄了送到嘴邊的美餐，循着聲音回到了主人身邊。　

　　野兔們鬆了口氣。兔子首領環顧四周，象模象樣地說了句：“大家都來齊了吧？互相看看有沒有兔子走失了！”兔子們回想起獵狗兇猛的樣子，連忙說：“都齊了！都齊了！我們快去重新挖一個洞穴吧！”　

　　但是，他們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中少了一位。　

　　小比多睜開睡意朦朧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他感覺奇怪：周圍怎麼會這麼安靜啊？他連忙起身，來到洞中廳堂中，不禁“呀”地驚叫一聲——堂中一片狼藉，萵苣散了一地，到處是被蹂躪的胡蘿蔔，還有好幾隻兔子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慘不忍睹。他立刻明白，剛才兔群有了危險！他只記得，它是只另類的兔子，所以大家不願意與他一起狂歡，他只得呆在自己的小窩中睡覺。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卻有了“滄海桑田”的變化！他捂住自己的眼睛，跌跌撞撞地走向洞外——儘管大家對大很冷漠，他的內心卻從未因此結上堅冰。他依舊愛着自己的同伴，他不忍心看到眼前的一切。　

　　他朝着草地跑去。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害怕在這可怕的變化之後，大橡樹也會不復存在。但他多慮了，大橡樹依舊筆直地立在那兒，綠浪襲入他的眼帘。他無比欣喜地跑到樹下，撫摸着橡樹粗壯的樹榦，淚水順着毛茸茸的臉頰滾落下來：“橡樹，你能不能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了？我忽然間感覺好孤獨，你會永遠陪伴着我，對嗎？”橡樹不語，沉默着，沉默着。忽然，他彎下了身子——小比多從沒見過這樣一棵參天巨樹如此大幅度地彎下身，就像《哈利·波特》中的那顆打人柳一樣。他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沒有動，獃獃地看着橡樹用樹枝抱住自己，然後恢復原狀。一瞬間，他已站在了橡樹的頂端！他平生第一次體驗到這將整片草地盡收眼底，俯視一切的愜意。他閉上眼睛，感受清涼的風溫柔地拂過臉頰。這無形的風如同一雙有魔力的手，輕輕拂去了小比多內心的憂慮和傷痛。大橡樹輕聲說：“讓我們來與星星說說話吧！”　

　　星星？小比多驀然抬頭，才發現天色已暗，深藍的夜空中掛滿了閃亮的星星。天，是那麼的深邃，而星星這些淘氣的白色精靈，為大自然鬼斧神工之力所創，為夜空增添了無限活力，如同傳說中的巨人向深藍色的天河中投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原本明亮的天河碎成了滿天的星星，漾了開去，在天上；也漾了開去，在小比多心裡······小比多入神地聽着星星講那些美麗的童話，伴隨着夜空童話般的夢境，他感覺自己就像在遨遊星空，拜訪了大熊、小熊的家；聆聽着牛郎織女訴說內心的苦衷；為雙子的兄妹連心而感動······橡樹不語，星空不語，天地一片寂靜。　

　　不知何時，月亮悄悄升起，來到繁星當中。月光攜着星光，輕輕地來到大地上，托起升騰的靈魂。小比多情不自禁地取出他那隻小巧的風笛，坐在橡樹的頂梢吹了起來。清越的風笛聲透過空靈的世界傳了開去，遍布乾坤的每一個角落。這聲音中卻透着哀愁，一種揮之不去的哀愁。星光變得暗淡，月亮那銀色的光暈變得凄厲。世間蘇醒的一切都感受到了這音符的顫抖——小比多明白了一切：這裡很快就會成為人類的領地，人類要在這裡建造高樓大廈，發展高科技，將這裡變成一片鋼筋水泥。那隻獵狗是人類派出的“引路者”，他將這裡的一切反饋給了人們，現在正貪婪地啃着人類賜予的骨頭。這裡的空靈、寧靜將很快被污濁的空氣與喧鬧的機器轟鳴聲代替。從風笛的哀鳴中，他聽到了大橡樹內心的聲音。橡樹的無言遮蓋不了他內心的痛苦，因為小比多能看透他的心。　

　　小比多沒有痛哭，也沒有憤怒地喊叫，他的內心依舊很平靜，他不想做無謂的掙扎，只是輕聲對大橡樹說：“謝謝你，橡樹！謝謝你讓我又有了新的知心朋友，有月亮與星星在，我不會寂寞！橡樹，我很幸福，真的！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接着，他敏捷地跳下了樹，離開了。他沒有回頭。他心裡很明白，他的橡樹朋友很快就會被砍掉，他不想讓那電鋸的聲音增加他倆的痛苦。他的內心，湧起了從未有過的失落······　

　　人類憑着聰明的大腦和勤勞的雙手，很快建立起他們先進的文明，科技日新月異地發展，高樓聳立，汽車飛馳，商品琳琅滿目。人們望着自己所創造的一切，哈哈大笑。但回過神來，卻又覺得生活中似乎少了什麼，怎麼找不到那份幸福的感覺。　

　　小比多目睹了這一切，心裡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人類所創造的輝煌的物質世界里，他感受到的更多是冷漠。他感受到了人類對大自然無厘頭的索取，他感受到了人們日益膨脹的慾望，即使有善心的存在，也很快被世界所淹沒。人們的內心有太多雜念，這些雜念在不斷地制約着人類，制約着人類的一切，包括他們的物質生活，甚至科技發展。他的內心升起比對兔群更為強烈的蔑視和不安，但他明白他很不自量力。　

　　一次次地，他感到無比的孤獨。他感到自己的心靈快要被這無所不在的戾氣和喧囂碾碎了。漸漸的，他眼前的摩天大樓、縱橫交錯的交通網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漫無邊際的荒漠。他明白這是心靈的荒漠，但他很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他背上裝着乾糧和橡樹籽的包裹，向前走去······　

　　天越來越陰，已成為黑蒙蒙的一片。終於，一瞬間，荒漠中居然暴雨如注！天地怒吼着，想要撕裂一切。瘋狂的暴雨捲起一陣漫天的沙塵，瀰漫天際，小比多用身子護着包裹，伏在地上。他不知暴雨會持續多久，或許要將這一切沖刷個乾淨才會停吧！　

　　不知過了多久，雨驟然而止，可地上卻不想小比多想象的那樣一片汪洋，而是乾的。只是那猙獰的荒漠不見了，留下了肥沃的土地！黑色的烏雲漸漸散去，露出的不是萬丈陽光，而是美麗的星空！和那天夜裡一樣，夢幻般的星空！月亮悄悄地來的星星的身旁，微笑着注視着大地上的一切。空氣中，依然透着空靈。　

　　小比多打開包裹，將橡樹籽倒出，小心翼翼地將它們一顆顆種到土裡。待一切做好后，他倒在了地上——他太累了。荒漠與孤獨無時無刻不在腐蝕他的肉體與心靈，他需要休息······　

　　面對着美麗而又深邃的夜空，小比多幸福地閉上了眼睛。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正躺在一片樹的夢幻中，周圍蝴蝶翻飛，鳥兒歡啼。大橡樹微笑着對他說：“比多，歡迎回家！”　

　　他不知道，他播下的橡樹籽，一夜拔節，棵棵都長成了參天的大橡樹！在樹的夢幻中，他安詳地沉睡着······　

　　“世間的一切生命存活於世都依賴於它的根。脫離了根，任何生命都不可能生存！“橡樹們的聲音久久在大地上迴響······　

　　億萬年後，人類的文明早已被埋沒，而樹的夢幻仍在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