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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的時候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從未有過這樣一刻,將故鄉以外的土地視作血脈相連,凌晨五點,大巴車在宿舍樓下緩緩落站,扯下身上的毛線衣,眼淚也跟着滑落,如果可以,我想象它泛着昏黃路燈的溫柔,光線中牽扯起兩個多月的綿密思緒。

  在上車時,聽到有人說:這一走,很多人,或者一輩子也見不到了。這很多人,我用力地回憶了一下,覺得已經模糊,我忘了曾在周而復始的流水線旁激動地吐露對這很多人的怨憤,忘了在無聊到天空都快窒息的午後與這很多人扯着他人的閑言碎語,這即將離開的這一瞬,只覺得心中慘淡,沖那無辜而悍然的時光。

  看了薩岡的《你好,憂愁》,十八歲的她寫下:作為理想,我打算過一種卑鄙無恥的生活。然後,我記憶中浮現出一幕幕關於自己或者他人生活的片段,思考着他們是否踐行了薩岡的理想,我是否排斥或欣羨着這一理想。突然覺悟,有這個勇氣與魄力的人不多,做到的又顯得如此滑稽可笑。

  在流水線上,我觀望着紛繁複雜卻又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一種關於單調重複又無言沉默的生活方式,此時清晰地記起這很多人。

  第一天認識的華麗娜,一個鮮艷婀娜的名字,豐腴卻略顯笨拙的身姿,傻傻的笑語,厚道的神情。當天了解到: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妹妹剛考上大學,我笑着勸她減肥,她說才不要呢,瘦了我老公不要我怎麼辦?

  還有我們聲稱的車間一號美女,小芳,長發大眼,皮膚細嫩,身材苗條,後來發現她的男朋友也在我們車間,高大英俊,這是養眼的一對。幾天後開始有機會與她聊天,聽她講早晨如何與男友一路吵到車間,高中時的初戀如何才華橫溢,以前在另一個工廠做文員時如何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趾高氣揚,她說話時,眼睫毛忽閃忽閃的,使人永遠不會忘記這是一個靈動的受上帝眷顧的女子。

  從剛開始的新鮮感與信誓旦旦,到漸漸疲倦乏味,對人也逐漸失去好感。組上一個28歲未嫁的江西女人,據說,在老家時曾有過男友,因戀上小芳的表哥來了深圳,卻只得到了一個單相思的結局,我開始對她有印象,是因為一次無謂的爭端,因我的煩躁情緒不肯容讓一個二十八歲愛情失意又滿臉長痘的壯實女人。

  最令人驚疑的,是黃運姐。她就叫黃運姐,不是姓黃名運,不是親熱地稱她姐。一個戲劇化的女人。沒見到她時,有老員工說:這個人不要去理她,在哪做事隨便拉個人就能吹牛的,從一樓吹到四樓。見到她時,不知道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黃運姐,戴一副近視眼鏡,像個中學女教師的樣子。淺談幾句,她便聊到了她的私生活,由一堆追求者構成的私生活。後來,朋友細緻地向我複述了她的一段話:“周日啊?那我可不是你們現在看到的樣子咯!有朋友請跳舞,請吃飯,穿高跟鞋,弔帶衫,可高貴了。”朋友懷疑,她也許有不正當的兼職,這時想到她的斷斷續續的擤鼻涕,擤鼻涕時從內臟里延伸到喉管處的咕嚕聲,手臂上有汗毛林立的感覺。

  很多次,認真地思考過密布整個東南沿海的工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它們存在了那麼久,提供了那麼多的工作崗位,間接地,應該對GDP做出了巨大貢獻,使許多求學的孩子不至於難圓夢想。可是,代價卻如此沉重,一代人的青春埋沒在這裡,個性的被消磨,生活的趣味被剝奪,女子美麗的容貌,溫柔的性情,漸漸就被時光吞噬了,他們的生活,並不見寧靜中的幸福,一個個擔著沉重的負累,在說三道四中消遣時光。

  此刻是歸途,又重新站在校園的清晨里,她們還在熟睡,南區宿舍外的路燈排列整齊,卻並不耀目,溫柔穩妥的燈光,讓人放心。在深圳時,連續幾個周日都是在父親住處度過,黃昏,父親騎着電動車送我去寶安汽車站坐車,回工廠。周日,這個城市的外來人口以相同的姿態往返於各區之間,訪親拜友,夫妻小聚,還有很多新鮮的面孔在繁華的街道穿梭,體驗迷亂而令人興奮的購物時光,每到黃昏,又各自回復到沉寂,在每個公交站台,都可以看到一群疲乏守候的人,客流高峰的時段,站台甚至容納不下這些疲乏的身影,馬路上堵成了人牆,分外壯觀。我曾在微博里寫過:深圳的交通讓人沒有歸屬感,不管在這個城市停留多久,當周日置身於蜂擁的人流中時,總會或多或少地覺得失落,我們畢竟,只是過客。從寶安到龍崗,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在靠窗的座位上,聽着很久以前下載的歌曲,看着窗外,霓虹燈如醉眼微醺,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要在這裡常駐,我不願是繁華的看客。

  8月31日上午,打電話給駐廠老師說要辭工,合同是簽到9月11日。他說,最後幾天要堅持,辭工不只是個人的事情,這關係到學校的誠信問題。於是,向車間主任請假,不願意編造謊言,我的理由只是情緒不佳,厭倦了長久的流水線生活。主任笑了:小孩子,不是心情不好就可以不上班的。似乎,我有點任性了。中午接到媽媽電話,電話這端,我聽着她說三年前她剛進工廠時的心境,一個人在外,沒有依傍,每天十幾個小時站着做事,上洗手間時竟因為腿部腫脹站不起來,想叫老鄉扶一把,又不願在外顯示出一個人的脆弱,終於自己扶着牆壁忍痛站了起來,她說,那會兒何嘗不心酸呢,不知道在被窩裡哭了多少回,卻還是熬了下來,聽到電話那端傳來哽咽聲,我躺在床上,早已泣不成聲,生活原是如此無望的跋山涉水,途中,看不到來路的方向,猜不透去路的迷蹤,眼下是荊棘,卻砍不斷撥不開。這個中午,明白自己必須忍耐,卻無論如何不想走進車間,下午曠工,收拾起雜亂的心情,往後要面對的,不再只是一份暑假工,生存是責任與希望的寄託。

  薩岡在《你好,憂愁》的扉頁寫下保爾·艾呂雅的一首詩——《直接的生活》:別了憂愁/你好憂愁/你鐫刻在天花板的縫隙/你鐫刻在我愛人的眼底/你並不是那悲苦/因為最貧窮的人也會微開笑靨/將你吐露/你好憂愁/溫馨玉體的愛/愛的威力/你那噴涌而出的溫馨/猶如沒有軀體的妖魔/沮喪的面孔/憂愁嫵媚的容貌……直接的生活,憂愁的旅途,在歸程的終點站,我也開始微開笑靨,從從容容道一句:你好!溫馨玉體的愛,我要輕輕地將你吟誦,舒展生活緊鎖的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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