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屋裡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小景
廳屋裡住着五戶人家。
這幢馬頭牆高聳的百年老宅不知建於何時何人,青磚黑瓦,前臨水圳,宅后和南側是青石板巷子,北側建了一廂巴壁屋,也是青磚黑瓦,因此,進出廳屋裡只有兩條門,正大門和南側門。正大門聳抵檐口,兩扇寬厚泛黑的原木門頁當有一兩丈高,仰頭看時,檐口的粉牆上畫著像魚又像龍的怪獸,張牙舞爪,十分嚇人。也有些花草,樹枝,古裝人物的粉畫,斑駁灰暗,透着或赤或藍的顏色。白日里,隨着大門榫子嘎嘎唧唧一陣響動之後,兩扇大門頁被早起的人拔了門閂,用力推向兩側牆角,形成一個內開的大八字,光線頓時射了進來,匯合中庭天井上口漏下的晨光,一同將原本黑漆漆的大廳屋頓時照得亮堂起來。
大廳屋分為上下兩廳,中間隔着一條兩臂寬的內巷,把滿和家和社平家的房子隔開在天井下。南側內巷開了一條通往外面青石板巷子的側門,挨着南和家的門口;北側內巷盡頭封死了,成了黑沉沉的死角,角落上是付和家常年黑咕隆咚的家門。大廳屋最裡面是神台,上面擺放着一個個或大或小的菩薩,落滿了灰塵,各家的主婦逢時過節在這裡燒香焚紙,虔誠頷首念念有詞。神台北面開了一條小門,裡面是兩間常年墨黑的小房子,就是我家。當夜色降臨,正大門和側門關門落閂,廳屋裡伸手不見五指,黑如屋面的老瓦。
廳屋裡人多。我有記憶時,儘管社平和南和的母親都已經死了,但每家都有好幾個子女,滿和家最多,連同父母一共十口。這麼多子多女的五戶人家同在一個大廳屋裡生活,鄉里鄉親,也十分融洽,不曾看到各家大人間相互爭吵或打架,平日里男人們進進出出,各行其事,見面點頭,歇息遞煙。女人們縫縫補補,相互間借個針線,嘰嘰咕咕嘮叨一番,或者借升米,借一燈盞煤油,借兩調羹鹽,也是尋常。誰家有個來客,一廳屋裡的人都笑臉相迎,口上響得很。誰家煮個長眼珠子的葷腥,或者做燙皮,滿廳屋都聞到香氣。要是誰家爆炒辣椒,家家戶戶都有人陸續哎啾哎啾噴嚏打個不停。廳屋裡原本也還算高大寬敞,只是每家都養豬,五戶人家各在自家附近的廳屋一角砌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磚灶頭,上面擱着一口簸箕寬的大鐵鍋用來煮潲,潲水缸潲桶茅柴各擺了一地,雞窩鴨籠,桌凳農具,也要有處安放,就益發顯得逼仄。每天早上煮潲時,整個廳屋裡濃煙滾滾,每個大灶口嗶嗶啪啪燃着熊熊的茅柴火,濃煙夾着紛飛的柴灰順着天井升騰,在瓦屋面上彌散開去。
逼仄的空間還庇佑着一群生靈,下雨的日子,雨在天井的檐口嘩嘩地下,形成一根根白色的水柱,直接與下面的池水相連,濺出一朵朵水花,水面在慢慢上漲,這時,往往有幾隻小烏龜從池邊冒出頭來,大人們說,這烏龜是從前特地買來扔進去的,用來疏通天井池邊那些小小的泄水陰洞。就在我們伸着手臂掬檐口落下的雨水,或者仰頭看天井上空落下的一線線密密麻麻的雨點時,一兩道黑影倏然從天井上空滑下,竄進廳屋裡環飛幾圈,發出唧唧的叫聲,幾隻黃嘴的乳燕頓時張開大嘴巴,在燕窩邊拚命伸長脖子嘰嘰喳喳叫喚不停。黑影只在張大的黃嘴邊一吻,又閃電般滑上天井上空,在雨中消失了。幾條或大或小或黃或黑的公狗母狗也或前或后從大門外跑了進來,前腳一停,身子一聳,甩掉狗毛上的水珠,搖頭晃尾在各自的主人面前儘力討好,或者追逐戲耍一番,或者在潲桶上舔舔煮潲,而後躺在廳屋的地面上,對着大門外或者天井汪汪叫喚幾聲,嚇得啄食的母雞咯咯叫着遠遠躲開,公雞驚魂方定后,高高昂着頭聲嘶力竭發出長長的一聲叫喊,直到頭低脖縮幾乎要閉過氣才止,彷彿發泄對狗吠的不滿。當雨漸細漸止,幾隻老鴨已經迫不及待了,嘭嘭跳進天井石池水裡,拍着翅膀在水中暢遊,嘎嘎的叫聲頓時把整個廳屋裡塞得滿滿當當。
雞鳴狗跳之時,我們這幫在同一屋檐下的孩子也沒有閑着,打紙板,摺紙飛機,跳毽子,踢田螺殼,或者老鷹捉雞,或者追追打打,廳屋裡不時溢出笑鬧之聲。
在廳屋裡,我和滿和是老庚,我們經常一起扯豬草,拾柴火,撿狗屎,有時他碗里有泥鰍,就分一截給我,我兜里有塊糖,也掰一半給他。不過,我們也經常吵架,動不動就反了,他罵我,我也罵他,他罵我娘,我也罵他的娘。有時他說不准我從大門口過,大門口是他家的,我就說從側門過,他說側門那邊也是他家的牆,是他家的,我就傻眼了。有一次,我們兩個人又反了,那天中午,滿和的母親人欒嬸嬸煨了高粱燙皮喊我母親喝茶,就坐在他家門口的方桌旁,我其時坐在大門口的石墩子上,看他們津津有味吃着喝着,喉嚨咕咕有聲,人欒嬸嬸三番五次拿了燙皮給我吃,我就是不要,我想,我和滿和是反的,就不吃他家的東西。不過事後我又似乎有點後悔,因為那高粱燙皮的香味實在太誘人。
當我日漸長大的時候,廳屋裡的人事也在慢慢發生變化。付和一家是那時候廳屋裡最窮的,煮菜是半邊鍋子,吃飯是粗糙的瓦缽子,很多時候,他奶奶大清早就提一個籃子拄一根棍子出門去,要到傍晚才回來,籃子上蓋着一塊黑帕子。後來是有人說,他奶奶是到外村要飯去了。有一天,他奶奶死了,黑色的棺材就擺放在廳屋的正中央,就在我家的門前。那些日子,廳屋裡異常安靜,籠罩着恐怖和神秘,夜晚各家早早就關門閉戶,不再外出,時有老狗在石板巷子里哀哀地遊盪長嚎,母親說那是狗看見鬼了,她就趕緊熄了油燈,一家人屏聲息氣,悄悄上床。或者有時瓦屋面上突然響起一片沙沙的聲音,母親說那是鬼打沙子,我就越加害怕起來,埋頭躲在被子里。有一天傍晚,我的父母還沒有回家,我和姐姐不敢開門到家裡去,只在廳屋的側門邊猶猶豫豫,這時不知誰突然喊了聲“鬼來了”,嚇得我大叫一聲,人就撲倒在門口。自此我更加不敢進屋了,每次進出都戰戰兢兢必須拉着我父母同行。以後的日子,南和奶奶也死了,然後是南和的父親,社平的父親,我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嚇過了好幾回。
各家成年的女子先後嫁出去了,廳屋裡似乎寬鬆了一些。不過沒過多久,廳屋裡就響起了清脆悠揚的竹笛歌聲,那是滿和的哥哥三和在日日夜夜吹奏思春的曲子,廳屋裡便陸續有了村子內外的女子和媒婆的身影,於是,三和最先在廳屋裡娶進了媳婦。後來,社平的哥哥國平也娶了媳婦,只有南和的大哥生和,因為發誓要撫養兩個弟弟,好讓陰間的父母安心,儘管到了娶親的年齡,一直拒絕媒婆的盛情。這個時候,廳屋裡其他尚未成年的孩子,包括我,基本上都拖着長鼻涕在不緊不慢地上學讀書。只有社平是例外,因為長了一隻像煮熟了的田螺肉般灰白的眼珠子,一條小腿腫脹得像個彈花錘,每天只能待在家裡剁豬草煮潲餵豬,甚至為他哥哥嫂嫂洗衣洗褲。
突然有一天,滿和家的樓上傳出了嚎啕的哭聲,廳屋裡又籠罩在恐怖的氛圍中:三和喝農藥死了,說是為情所傷。從此廳屋裡再沒有了竹笛悠揚的歌聲。似乎也沒過多久,就在三和吹笛子的樓對面,隔着一口天井,國平的媳婦在房裡生孩子,生了兩天兩夜,大小兩個都沒了,廳屋裡更添了一層恐怖。之後,國平離家走了,多年不曾回來。國平走後,社平便獨自一個人麻着膽子在他哥哥嫂嫂曾經睡過的房裡睡。以後有人給社平說媒,對方是本村的華英,自幼跟着父親希賢無家可歸住在宗祠里,如今年齡有十幾歲了,能夠有個安穩的人家睡覺吃飯,華英就同意了,社平樂得笑呵呵,希賢也少了一個包袱,還不時可以來吃飯喝酒,自然皆大歡喜。只是華英的肚子總是不見鼓起,這讓社平時常惴惴不安。有一天,華英走了,再沒有回來,有人說是被人販子拐走了,社平就找希賢要人要退聘禮錢,希賢也反過來向社平要人,最後雙方不了了之。不幾年,社平的彈花錘腿腳流膿流血,死了。一個個活生生的年輕生命就這樣消失了,讓這個廳屋裡充滿了悲傷和死亡的氣息,家家心跳慌慌。就在人心稍趨平緩的時刻,付和的哥哥周和,一個端正陽光的青年,結婚才沒多久,在一次與媳婦的爭吵之後,一瓶子農藥也了斷了生命。
生命是如此的弱不可擊,廳屋裡瀰漫著濃濃的悲情,空氣變得沉悶又陰冷。廳屋裡的人家開始在村旁擇地建房,陸續喬遷新居,往日一個廳屋裡的人家散在了村裡的角角落落,獨門獨戶。廳屋裡慢慢沒有了人氣,最終關門上鎖,大門緊閉。以後多年,廳屋裡舊日的玩伴相繼成年,男娶妻女嫁人,各自天涯,相見日稀。有一天,一個消息傳到我的耳里,當年廳屋裡年紀最小愛笑愛淘氣的心香,滿和的妹妹,才初為人婦,就命歸黃泉,令我唏噓嘆息不已。
如今,廳屋裡我和同伴的父輩們都已不在人世,我因在外成家謀生,往往要清明時節和年底才匆匆回村走走,帶着我的孩子在這幢高大的老宅外面看看,或徘徊,或駐足。我告訴孩子,這就是我當年生活的地方,可是孩子似乎一臉漠然,毫無所動。偶爾,我會推開大門,隨着木榫子嘎嘎唧唧一陣聲響,我輕步跨進門檻,廳屋裡幽深黯淡,杳無聲息,天井的石池裡長着青苔和茅草,天井的檐口不再有燕子飛進飛出,便不覺悲愴上涌,想着當日的眾人都一個個哪裡去了,兩行眼淚已漸次滴落。
2014年3月8日寫於餘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