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 佛

　　人類總是在不斷創新，而沒有一味擯棄陳舊。古老的宗教，以一種神秘而頑強的力量，幾千年來一直活躍在人們的精神世界里。儘管人類創造了高度的物質文明，但人類從來沒有擺脫苦難，戰爭、瘟疫、自然災害就象魔鬼一樣糾纏着人類。人類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嗎？誰來拯救人類受傷的靈魂？我們的前人找到了一種超人類的力量，那就是佛祖、真主、上帝。

　　到過西藏，更是強烈地被宗教感染。我時常為虔誠的人們——將自己生命視若草芥而赤誠向佛的人們——深深打動。在爾虞我詐的世道中，仍有這樣的厚道和純樸，實在難能可貴。

　　我不是一個誠心拜佛的人，卻常常于山水間尋一份野趣時，在不經意中涉足佛教聖地。不遇則罷，遇佛而不拜，便是大不敬了。佛高高在上，不能不讓人五體投地。不管佛領不領情，我總是在面前的功德箱中投注一份誠意。不過，在佛堂我始終不大自在，總覺得有法庭和刑場森嚴，那慈眉善目的大佛就是大法官，那些怒目圓睜的金剛就是刑場的執行官。

　　我乃紅塵中人，一介凡夫俗子，心存雜念，是不配談佛論道的。我入佛堂只是無心插柳，卻希望自己的靈魂不至於太骯髒，這種情節從小就種下了，也許是受到了某種感染，所以我想說說我們鄉下的拜佛人。

　　從前，老家有一座廟，據說是有錢的大戶人家集資建起來的。窮鄉僻壤，有此一廟，已屬不易，規模自然不大。廟建在一塊高地上，紅牆碧瓦，雕樑畫棟，古色古香。廟宇掩隱在綠樹濃蔭之中，確是一個好的去處。遠近幾十里的香客來此，或祈財，或求子，或祭神，頂禮膜拜，十分的虔誠。路過此地的人，並非有何祈求，也會上幾炷香。廟裡清香裊裊，佛號聲聲，清凈之地，莊重而肅穆。可香火只延續了幾十年光景，曾幾何時，說求神拜佛是封建迷信，給禁了，於是拆了廟，搗毀了眾菩薩，趕走了廟裡的和尚。說來也蹊蹺，不久，人們開始餓肚子了。魚米之鄉的人餓肚子，實在稀罕，於是見識短淺的鄉下人認了個死理——那是報應。

　　此後多年，貧窮和飢餓將人折磨得六親不認——兄弟間為分一點可憐的家產，大打出手；含辛茹苦養育一大群兒女的父母，在失去勞動能力后，竟沒有一個兒女贍養老人。此般光景，拜佛便成了一件很可笑的事。不過，祭祖倒是無人干涉，大年三十，有後生在祖宗的墳塋上燒幾張馬糞紙，磕幾個響頭。祖宗在世時，不曾受到敬仰，死後才領略一份孝心。

　　鄉下宗教活動解禁，大概是八十年代。那時，我試圖說服母親來城裡住。可她說在城裡象坐牢，不如鄉下自在。有時閑暇，就來城裡小住一些時日，看着心裡踏實了，又回鄉下去。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錯，她屬於鄉村，屬於那片寧靜的土地。我想，她的選擇是對的，喧鬧的城市和關門閉戶、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方式並不適合她。母親每次來，必讓我陪她去附近的歸元寺。實際上，她並非佛教徒，對深邃的佛理知之甚少，可大慈大悲的菩薩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她相信菩薩是萬物的主宰，一生的磨難和苦澀都不能動搖這個信仰。而鄉下，卻沒有了寺廟，香客們便在村頭一隅，搭起一個雞屋一般大小的香灶，磚砌瓦覆，單面坡頂，三面實牆，向陽的一面敞開，內置一泥陶觀音，素麵，嘴塗紅丹，作阿彌陀佛之態。來敬香者，十之八九為婦道人家，臂上挽一小竹籃，籃中放幾炷香。跪拜前，先整衣冠，恐有不恭不敬之嫌。一番周武正王后，點燃香，雙目緊閉，兩手合一，跪於菩薩前，口中念念有詞，奉上香，接着叩首，前額必觸地。儀式完畢，滿意而歸。如此拜佛，類似稚童辦家家，缺少氣概，所以香客們便三兩相邀，湊了盤纏，去遠處的名剎古寺正正經經拜一回大佛。

　　近十年，鄉下造就了一些活菩薩，自稱是××菩薩轉世或××菩薩託夢於他（她）。許多人相信活菩薩顯靈，能救人於苦難，醫治疑難雜症。活菩薩行醫，頗有市場。

　　有一次回鄉，母患眼疾，已經拖了五、六天，我立即送她去醫院就診，經過一番檢查，醫生說是角膜炎，可惜來遲了，恐有不保。果不其然，打針吃藥幾日，不見好轉。母親橫下一條心：醫生都說沒治，花些冤枉錢作甚，回家。無論我如何勸說，母親只是不聽。回家當晚，請了一位活菩薩來瞧，我並未阻止，索性聽之認之。那菩薩折騰一陣，道出病因：你家左前方有一土堆，礙着眼睛，速將其剷平，再於動土處燒些紙錢。晚生們謹遵菩薩所囑，一一辦理妥帖。第二天，母親的眼睛奇迹般的好了。老母以及周圍的人都折服於活菩薩顯靈，真是佛到病除。殊不知是醫生的藥力發揮作用了，絕非活菩薩功夫了得。醫生的診斷和用藥都是對的，但醫生之言是底氣不足，還是留有餘地？不得而知。

　　母親感激菩薩，沒有讓她在黑暗中編織老境，又敦促我陪她去歸元寺，說是還個願。那天她對大小菩薩一一跪拜，說了許多感恩的話。我在一旁靜觀，真希望菩薩能聽到一個殘年老人言語。而且,我更希望菩薩能聽到所有勤勞善良的卑微者的祈求，讓這個世界多一份幸福與歡悅，少一份苦難與悲哀，讓人們遠離貧窮與災禍，讓遭受病痛折磨的人身體康復，讓輟學的兒童返回校園，讓失業者找到相宜的崗位，讓老有所養、孤有所託……

　　和許多鄉下老人相比，母親以為自豪的是晚年過的不錯。她有屬於自己的存摺，摺子上最多的時候有四位數，錢都是城裡的媳婦給她的，讓鄉親們好生羨慕，都說她老運走得好。她認為是一輩子行善積德修來的福分，她常說，人活一世，莫害人，多行善事，堂堂正正做人，比甚麼都好。我自認為活到今天問心無愧，得益於她那黑泥土一般樸素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