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溫暖

　　下班的時候，滿街的跑跑車生意非常忙，今天是高高生意，只好撐着傘走過去。商店大喇叭在喊着降價促銷，菜販們把他們的攤擔在菜市場門口排開，順便買一把香氣誘人的紫蘇、半斤鱔魚，旁邊一個大嬸抓起一把菜甩落雨水，我下意識的拿雨傘遮擋，反而被雨淋得滿頭滿臉，嘆嘆氣望着天，精明的小販趁機做着生意人的手腳。

　　小城周圍黛青的山巒間黑雲妖異地嘯聚，往天空正中湧來，漸漸地山巒與天空之間拉開一條環形的灰白大幕，悶雷嘶啞，閃電如虹，萬千雨箭撩撥着蕭殺之氣。大地的每一個縫隙都在往外冒水，水泥路面匯聚成的水流湧向泄水孔、暗渠和低洼處，夾裹着泥沙和垃圾奔向漣水河，濁黃濁黃的河面急速的向東奔涌，河水中的莊稼和樹木在流經東山大橋的橋墩時沉浮翻滾，或許有一條大魚趁着激流跳上橋面圍觀的人群中，引發一場哄搶。

　　高高的宿舍在二樓，此時他正守着自己奔騰200的電腦上“紅色警報”陣地，雙手熟練的敲擊着鍵盤，厚厚的眼鏡反射着屏幕的光線，目光迷離地看着我濕透的衣服，手中的菜往地板上掉着的水珠，恍然明白今天是他的生日，憨笑着摸摸自己的後腦勺。

　　“快點洗個澡，換衣服咯!我幹掉這輛坦克就來做飯。”

　　“還打坦克，不怕雷打噶電腦啊，雄雞和牛幾不得過來哩，就你那手藝，還做么子飯菜，到外面隨便恰點咯！”

　　“哥哥冇錢咧，現在鬼單位輪崗，我半失業狀態，眼看七月份的程序員定級考試就要到了，否則，我早跑到雲南投奔漢奸去了！”

　　“不少那幾個飯菜錢咯，”我換好衣服，丟給他一根煙：“今天你生日，我請咯！”

　　“曉得你們單位旱澇保收咧，事業編還有收費職能，NND，都是一個系統，我們同學之間的命運相差怎麼這樣大咯！”他擠眉弄眼別有用心的笑着。

　　“做好事咯，恩去打個報告咯，申請系統內部對調，守着個金飯碗討飯恰，你的心事冇在這遮一畝三分地吧，一天到晚想着孔雀東南飛。”我挖苦了兩句。

　　“這種施工單位的測量工作冒得么子巧咧？背着個三角架滿街跑，工地上灰就恰個飽。有事做倒還不去想咯多，現在哥哥是輪崗，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從你們那咋單位調過來的胖子硬不是這塊料，80多個人的小單位，財政撥款人平3000，每年承包點維護工程發足工資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他倒好，搬起石頭堵死自己屋裡的井，先買噶車噠，沒錢承包工程就想職工集資，硬是想罵他NND，老子不伺候他，另謀生路。”高高一副鬱悶的表情。

　　我打斷他的話說：“有些事情沒弄清楚就不要亂港，也不怕別個貨舌。現在打工的人就跟流行感冒一樣，一陣熱一陣冷。真要是找到合適的地方，也可以去試試看，憑真本事恰飯，反正你現在坐噠屋裡發牢騷。”

　　“我怕個球，讓他曉得才好。嗯那噠地方也彼此彼此，端茶倒水的事我無福消受。要不一起到我現在聯繫的網絡公司應聘去，只不過你的電腦水平比我差點，但是你可以做財務、營銷什麼的。”他狂熱地望着我。“恩跟你港咯，現在網絡這一塊我很看好。”

　　“你說的那家公司是專門生產modem的吧，在電信市場這一塊是做得還可以。你也就是紅色警報玩得好點，先恰飯棄咯。”我一邊說，一邊拿起桌上的愛立信手機打雄雞和牛幾的BBCALL。

　　很快他們就回了電話，十分鐘趕到。

　　“現在小木屋那家網吧一線通上網，、EMAIL、紅色警報玩得蠻爽，早幾天我在那邊看了小木屋的機器配置，比我這台電腦碩得多。6塊錢一個小時蠻貴不說，上網的人排隊。當時老闆發了個5位數的號碼給我，後來去的時候，他又給別人了。不過我發現那個菜鳥不會設密保，哥哥輕易就破解了，呵呵，這號碼現在歸我了。”高高顯然還沉浸在他的網絡夢想中。

　　他的一番話提醒了我：“你的電腦當時是花了6800是吧，這樣撒，你到長沙國儲電腦城去淘一批配件，組裝幾台電腦，找個地方開個網吧撒！”

　　“網吧開通一線通端口要找關係，還要申請執照。”高高顯然有點畏難的思想。

　　“這樣吧，你先把這個程序員的考試拿下來，我去長沙的電腦市場看看行情。”正在我們商量這個方案的時候，雄雞和牛幾泥一腳水一腳提着魚、肉走進來了。這兩個鳥人，下午還說沒空。高高這裡是我們幾個據點，廚房裡的東西是現成的，上次剩下的酒也差不多夠喝了。雄雞的做飯菜的手藝是我們公認的好，牛幾的水平也過得去，我和高高樂得享受。

　　晚上7點左右，窗外高大的法國梧桐繁密的枝葉間的路燈亮了，給雨中的街道加上了一層橘黃色的光暈，雨穿過夜幕延續白天的勢頭，樹葉在冷風中抖成一團。田震的聲音在這間單身宿舍間舒緩的穿透着年輕的心——乾杯，朋友。

　　“高高這兩天忙什麼咯？”正在洗菜的牛幾問。

　　“哥哥剛才正在和細毛討論開網吧的事情，你有個親戚在郵政局，幫我問一下網吧一線通是怎麼辦理的咯？”

　　牛幾說：“開么子網吧咯，現在上網的人又不多，純粹是在看稀奇。我看你還不如先開個上網培訓班，雄雞你覺得怎麼樣？”

　　“聽起來不錯，只是我沒有空去理會這方面的事情，現在的學生還沒有放假，不過你們可以先了解下。”雄雞平時話最多的，聽到牛幾喊他，他拿着鍋鏟子從廚房走出來，“我的電腦水平也就是WPS打字，幾句DOC命令還給老師了，真要是開個培訓班，我晚上不出夜宵攤的時候就來你們這來耍咯。”

　　我聞到了廚房裡紫蘇的香味，對雄雞說：“要得咯，快點做你的菜咯，肚子餓起過不得哩！”我回過頭來對高高說：“我有個朋友在廣州賽格電腦城做CPU三大件批發生意的，我問下他具體行情，把你的手機拿過來咯。”

　　我掏出錢包中的通訊本子，找到陳愛民的電話，撥過去，通了。

　　“喂，”愛民的聲音模糊不清，可能是外面的雨聲太大了，我示意高高把音響聲音調小點。“喂，愛民，我細毛咧。還在公司嗎？”

　　“細毛哦，恩咯，準備發貨咧。”

　　“我問一下，我一個朋友準備買一批電腦開培訓班，大概15台左右，請問現在什麼行情咯？”

　　“這個不好說，內存條特別缺貨，8M的條子現在700多，不過10幾套沒問題。”愛民的聲音忽高忽低，估計是一邊接電話一邊忙着點貨。

　　“我們沒有太多的錢，你那邊發湘鄉的貨運方便嗎？”我想了解一下直接從廣州發貨的渠道，畢竟要便宜些不。

　　“不是很方便，火車到湘鄉停的時間短，再說，物流沒有保障。建議你到長沙國儲去看看，我們有經銷商在那邊，你記個電話咯。”愛民報了一串數字，我一邊重複一邊記下來。“愛民啊，培訓的電腦20台大概要花多少錢？”我很關心這個問題。

　　“恩，建議你們買二手的，大概2800左右吧。”

　　聽到這個消息，大家都很高興，飯菜上桌時，還在討論開店的事情。

　　鱔魚酸菜湯裝在一個白底藍花的大湯碗中，紫蘇和酸菜好聞的香氣讓人食指大動;紅燒鯿魚小心的盛放在一個圓盤裡，醬油和澱粉勾芡的湯汁淋在魚身上，擱了醋、蔥花、薑絲;辣椒炒肉堆放在一個較為粗糙的菜碗中，紅色的辣椒絲像掛在五花肉上的紅腰帶，膚色說不出的柔嫩滋潤;素炒土豆絲放了點老乾媽，又薄又細，透出豆豉妖艷的香味。我之所以對這桌菜的印象如此深刻，一個可能是我當時很餓了，而且我買了菜帶過來，一個也是因為雄雞這位夜宵攤子老闆的手藝確實好，還有一個佐料是年輕的感情，我們在一個雨夜呆在同一個屋檐下共同擁有一個時代一個共同的起點。後來我們吃過無數的美味佳肴，雄雞的飯店生意做到了長沙，牛幾當了單位的負責人，買車買房，我和高高境況差不多，開過店，天南地北兜了一圈又回來上班，幾年間老了幾歲，但是那天晚上的美味卻很難重現，一如那天的雨下得很大。

　　陳愛民在電話里不多的話語和忙碌的語氣，引起了我強烈的羨慕和嫉妒，他傳達的信息影響了高高和幾年後我的生活經歷，這是另一個故事了，在此不多說。順便提一句的是，雄雞是我的同事，而牛幾和高高是同事，我們四個同學在高高生日的餐桌前舉起了啤酒瓶乾杯。（這個時候“海上升明月”仁兄聞着菜香閃亮登場，他笑起來眼角的魚尾紋清晰可見。）為高高的生日乾杯，為今天的我們高興乾杯，為明天會更好乾杯。剛開始我們還小心地恰紅燒魚擔心魚刺，後來風捲殘雲對飯菜一掃而光，床底下的酒喝完了，準備再到樓下去買，這時候，雄雞的CALL機響了。

　　雄雞拿起高高的手機回電話過去：哥，你快到店子這邊來，發大水了，我擔心店子會被水淹，快點過來咯。

　　雄雞說：莫急咯，你看看旁邊店子的胖嬸搬家沒有咯，我們就過來。

　　他妹妹說：就是胖大嬸帶頭在搬咯，哥，我好怕的，你快點咯。

　　好咯，10分鐘就到。雄雞心急的掛斷電話，對我們說明情況。雄雞的夜宵攤子就擺在碧洲公園的橋上，雨持續下了幾天，水面很有可能漫過橋面，我們決定一起過去幫忙。

　　我們沿着防洪堤朝碧洲公園的方向走去，偶爾看見有人提着燈在堤上巡視，平時熙熙攘攘散步的人群早就回家縮在被窩裡，一邊收看天氣預報一邊想着今晚的大雨是否會引發洪水。豆大的雨點藉著風勁砸在胳膊上冰涼的隱隱作痛，閃電藉著雷聲撕開夜幕，河堤下的路燈模糊成一個亮點，我們索性把傘斜抱在胸前，轉過身，背對着風雨前行。剛剛喝過的酒在體內升騰着一股暖流，我們一邊安排雄雞在前面好好看路，一邊鬨笑着他這次真的成了落湯雞，當我們趕到碧洲公園橋的時候，有幾位店主冒雨匆匆忙忙的將傢具電器用三輪車運出去。隱約看到河水離橋面不到一尺的距離，或許下一刻一個大浪湧來，這橋面就被水淹了。

　　雄雞神情焦慮，聲音打着顫：兄弟們快點，我妹妹還在店子里。我們也顧不了多想，奔向他的門面。他妹妹已經收拾好了重要的東西，看到我們過來，眼淚涌了出來，顧不上安慰她，雄雞推着三輪車，我們幾個肩扛手提着一些雜物，迅速往武裝部方向轉移，等到將東西安頓在他們租住的房子里，他妹妹才哭出聲來，朝着雄雞大喊：我都快淹死了，你才過來。雄雞抬起頭望着房子前面的那顆“剝皮樹”，咬牙切齒的說：我再也忘不了這座城市，但我一定要離開它。院子里落了一地紅色的“剝皮樹”的果實。

　　身上濕漉漉的，心情有點沉重，相對無語。高高掏出手機，時間已經是晚上9點30分：兄弟們，我們去附近的洗浴中心洗桑拿吧，大家高興點，我的生日還沒有過完，呵呵。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認同，朝不遠的**賓館走去。

　　泡在溫潤的水池中，茉莉花茶的香氣輕輕的遊離在唇齒間，用手擦去臉上的汗水，拭去風雨中的涼意，隨之而來的是青年人之間友好的玩笑，延續着晚飯時討論的高高開店的話題。我甩了甩頭上的水珠，熱氣氤氳，呼吸有點急促，但通體舒適，從認識他們開始到現在，歲月就在我們中間倏忽的過去了，一些片段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也許從那時開始就為人生埋下了伏筆，或許是我這個人喜歡捕捉這些小小的幸福。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會有新的故事，又會認識新的朋友，而我心中會一直有這群朋友，這種小小的太陽般的溫暖會無限的擴張，不去管明天會不會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