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弦琴里漢宮秋

　　這一生，遇見你，是幸是不幸。我已無力深究

　　【一】

　　晚風拂帷裳，孑影無燈半。憑窗淚月霜，寥落微星燦。

　　爐火正旺，驅不走一腔寒冷。濁酒辛辣，也化作清淚兩行。曾幾何時，也是這樣的臘冬天氣，你奪過我杯中的冷水，捲起衣袖，雙手通紅的洗滌酒器。

　　那時，我還相信世上果真有至死不渝的愛情。

　　雪地里，你牽着我的手，我踩着你的腳印，一步步，以為走下去就是白頭。可你毀了我的夢。

　　【二】

　　我從小便沒有娘親。

　　七歲時，有人誇我絕色。那時我還懵懂，讀不懂那些誇讚我的人，為何要輕聲的嘆。而我的父親，這天下間最疼愛我的男子，在我十三歲那年，細細地看着我的臉，叫出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寇色。

　　寇色？我輕輕念出了這二個字的時候，我分明看見了，父親眼中的淚。我不敢再問。真到十六歲，我遇見了世上第一個說愛我的男子。

　　他叫秦懷，是京城裡的皇孫。

　　父親對這段門當戶對的姻緣很是滿意，便定下良辰吉日。

　　瓊花樹下，秦懷拖着瘦弱的身子陪我散步。一陣風過，瓊花如雪般飄落，我歡喜地伸手去接，回過神時，只見他痴痴地看着我。然後喃喃，文君，你比你母親還要美上三分。

　　我微微一怔，你見過我的娘親？

　　其實那一年秦懷不過四歲，但他告訴我，他永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叫寇色的舞姬跳的一場舞。從他的描繪里，我甚至能想象出，那一襲碧衣的女子，手握折花扇，在漫天飛舞的花瓣中旋轉，旋轉。不知多少人為之傾倒。

　　後來，他卻在生我是難產，當時父親愛妻心切，囑咐大夫保大舍小。可他卻選擇生下了我，舍掉了自己的生命。

　　我感激秦懷解開我多年的疑惑，答應了親事。我以為我這一生，便是木已成舟。

　　但天有不測風雲，秦懷一病不起。

　　我握着他瘦削的收，他告訴了我一個秘密，然後說了一句，我愛你。

　　他安詳而滿足的閉上眼睛，而我則三天三夜沒有說一句話。

　　【三】

　　我問父親，你很娘親嗎？

　　他先是詫異，然後是釋然，輕輕搖頭。

　　秦懷下葬的那天，滿天飛絮，我一身素縞，容顏嬌俏。

　　我沒有哭。

　　我只是沒有想到，宿命的安排竟然這樣神奇。

　　原來我娘親之所以捨命生下我，是因為他覺得愧對了我的父親。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秦懷見過我母親的舞，因為那一場舞本就是我母親跳給秦懷的父親看的。

　　原來，愛亦如此糾纏。

　　女未嫁夫先亡，那時的我以為我自己這一生都不會獲得完整的愛情。

　　可是，命運讓我遇見了你。

　　你在芸芸眾生中，那樣特別。衣冠楚楚，面如冠玉。你的字，蒼勁大氣，宛如天成。你的賦，行雲流水，文采斐然。

　　你一笑，我的心便輕輕一顫。

　　那首《鳳求凰》，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一弦聲，半指談，此中深意渺。

　　你趁着夜色，輕敲我的窗戶，不慎被花刺上了才華橫溢的手指，我的心驀地就疼了。

　　心不動，則不疼。

　　我想我愛上你，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吧。

　　你站在我面前，眉如墨畫，煙如秋波。許了我一個地老天荒的誓，我變心甘沉淪，那怕挫骨揚灰，萬劫不復。

　　【四】

　　愛情來了，便如狂風驟雨，誰也抵擋不了。

　　父親的震怒，家族的反對，都不足以澆滅我心中對愛情的渴望。

　　那是個電閃雷鳴的夜，我只拿了幾件換洗的衣裳就與你一起奔離了這個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碧波萬里，長日渺渺，你帶着幾分慚愧，幾分心疼，問我后不後悔。我輕堵住你的唇，梨渦淺笑。

　　你跟所有懷才不遇的書生一樣，一貧如洗兩袖清風，於是我變賣了身上所有的首飾和華裳，開了一家酒肆。

　　我將它取名，鳳求凰。

　　在哪裡，我們確實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日子。我在爐邊煮酒，你在後房洗刷酒器。日子依舊清貧，但那種快樂卻很真實。你為我畫眉，為我寫詩，我為你彈琴，為你起舞，只羨鴛鴦不羨仙。

　　只是夜深人靜時，我常常聽見你的嘆息。

　　我知男兒志在朝堂，以你的文采，絕非池中之物。你缺少的，只是一個機會。而我，就費盡心機為你求一個機會。

　　我瞞着你，在新月樓跳了一支又一支舞。那些猥瑣的浪子讓我作嘔，但我不得不曲意逢迎，只為了討的那一分一厘的賞錢。湊足了幾百金，我便買通出宮辦事的公公，求他將你的《子虛賦》呈給當今聖上。

　　我從未懷疑過你的才華，也從未懷疑過當今天子的愛才之心，我知道的，你的機會就要來了。

　　當朝中遣人來拜訪你的時候，我看見你臉上的驚訝和欣喜。

　　你激動萬分地握緊我的手，你說文君，等我，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給你榮華富貴的。

　　其實你該懂得，若是為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我便不會嫁給你。

　　但，這是你一個男子的尊嚴，我欣然點頭，千般囑咐，萬般叮嚀，送你上路。

　　你的驕子越來越遠，爆竹聲漸漸沒了。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虛空，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悄然離我而去。

　　那種感覺，讓我在很多個沒有你的夢中驚醒，冷汗淋漓。

　　【五】

　　我從未想過你背起我們的誓言，背棄我。

　　起初，你每隔幾天都有信來，字裡行間訴盡相思。後來，隔了一月兩月，我才收到你的一封信，不過寥寥數語，只是寒暄。我也並未在意，酒肆生意忙碌，我凡事親力親為，白日里亦沒有太多時間用來挂念。何況，伴君如伴虎，我猜你謹言慎行，日子一定辛苦。

　　可是再後來，我便收不到你的信。

　　惶恐、擔憂、思念、出事者我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給你，望你歸。

　　但，都如石沉大海，沒有回應。

　　我開始嘗到了等待的哭，學會了淚往肚裡咽。

　　終於，你來了一封簡短的家書。上面只有十三個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

　　手中的信被我捏成一團，力道深處。似要勒出血來。你的信中，惟獨沒有"億”。無億，無億。你分明是想告訴我哦，你已經不再想念我，你的心，已經遠去。

　　長夜凄清，我飲下三杯烈酒，卻未有醉意。

　　一別之後，二地相思。只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弦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曲連環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繫念，萬般無奈把君怨。

　　我怎麼能不怨你，我怎麼能不恨你？

　　可是，我沒想到第二日，就傳來你被貶的消息。

　　【六】

　　是因為那首《長門賦》。

　　聽聞當今皇后陳阿嬌，為了挽回聖上的寵愛，求你做了那首《長門賦》。

　　可是這首詞，不僅沒有給她帶來聖上的眷顧，反而讓你陷入尷尬的境地。後宮女眷不得干政，亦不得私下與大臣來往。

　　我打點一切趕到長安的時候，你風光進褪，隻身潦倒在一間酒窖里，滿臉醉容。

　　我從未見過這般的你，憔悴容顏，胡茬滿面。你見了我，卻像孩子般撲到在我懷裡。那一刻，百鍊鋼都化作繞指柔，我那麼輕易地就原諒了你。

　　客棧的廂房，你全身發燙地躺在床上，我一遍一遍的為你換着冷帕子，你嘴裡呢喃，我聽不清，直到你忽然在夢中拉着我的手，接着喊出了一個讓我驚心寒心的名字。

　　阿嬌！阿嬌！

　　原來所謂的曖昧並不是空穴來風，你果真背棄了我，愛上了那個冷宮中的皇后。

　　聽說，當今聖上曾許給她金屋藏嬌的承諾，輕而易舉得到了她的心。

　　他們也一定山盟海誓過吧。

　　夫何一佳人兮，步搖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長門賦》中的每一句，無不道出陳皇后的凄涼，可我很想問問你，你在憐憫感懷於她的際遇時，何嘗想過我。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卻不能偕老。

　　你可知，這與我而言，是何種痛楚，何種悲苦。

　　【七】

　　你不知。

　　你醒來，眼中不無愧疚。你喊了一聲，文君，我的淚便落一程。

　　我想起，秦懷臨死前的話，他說我值得一個純良的男子，美滿一生。亦是他，再死前就處心積慮，就安排好了我們的相遇。

　　可是，這片用心，我們終究辜負。

　　【八】

　　京城最為有名的酒肆，當屬漢宮秋。

　　在那裡，我為你彈了最後一次《鳳求凰》，你聽的幾近落淚，我亦肝腸寸斷。

　　然，曲畢，鄰桌有人拍掌，你循聲望去，連忙叩首，稱，陛下。

　　聖上對我的琴藝讚賞有加，我便順勢告訴他，這是你為我做的辭去。你是天下最好的夫君。聽見這句話時，聖上龍顏大悅，而你目光微顫。

　　貌合，外人便看不出端倪。

　　聖上重新開始信任和重用你，命你官復原職，提議將我接到京師，以免兩地分隔之苦。你剛要開口，我卻婉轉拒絕。

　　聖上面前，我說相如，我等你回來。

　　然，我回到那間曾經給我無數快樂的酒肆，楊墨落筆，只寫了一首詩送你。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日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這首詩，叫做《白頭吟》，但我想你看見它，便會明白，你我今生，恩也斷，意已絕，長月茫茫，各自白頭。

　　許多年後，我聽說《長門賦》也挽不回聖上的心，因此陳皇后鬱鬱而終。

　　聽說，你死前，手中握着的，不是《長門賦》，而是《白頭吟》。

　　不過，這都無礙了。

　　因為，你曾用一首《鳳求凰》許了我一場華美的愛情，我便用這首曲，為你掩蓋背棄的真相。

　　【八】

　　收到你最後的那封信，在你死後一月。

　　信上的血跡觸目驚心，你一字字無淚有傷。

　　我讀完，轟然坍塌。

　　原來你早知我與秦懷的過去，你對我心存芥蒂，難怪你總會在睡夢中一遍遍地問我，愛不愛你。

　　你亦得知了我在風月樓跳舞中的事，深深自責不能給我富足安樂的生活。因此你才會冒着被揭發的危險，為了金銀珠寶，寫了那首《長門賦》。後來，你被貶，自知無力回天，才會讓我以為，是你變心。

　　原來，你不過是想讓我不那麼難過而已。

　　信末，你說，文君，來生但願我是第一個對你說愛的男子。

　　我終於掩面而泣。

　　靜夜闌，不思量，自難忘。

　　嘆紅塵，落朱顏，天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