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祭
手機:M版 分類:傷感散文 編輯:pp958
“奶奶,快來嘗嘗我煮的湯圓。”我手捧一個破碗,裡面裝幾個搓得圓圓的泥團,上面撒上幾片撕碎的野草,屁顛屁顛的朝奶奶跑去。
“慢點,慢點,小心摔了!”見我跑得跟陣風一樣,奶奶立即迎了過來,帶着一臉的笑容,上面寫滿了關切。
我把“湯圓”遞到奶奶嘴邊,奶奶深深地吸一口氣,說:“嗯,真香,奶奶一定要嘗一口。”說罷,奶奶假意吃了幾口,還一邊假裝嚼着湯圓一邊不住地點頭,“好吃,真好吃,盼盼真乖,我們盼盼長大了,都會煮湯圓給奶奶吃了。”奶奶一臉的陶醉和滿足,彷彿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美食,我也心滿意足的咯咯笑着,一半是因為得到奶奶的誇獎,一半是因為看到奶奶陽光般溫暖的笑容。
沒錯,我在玩兒辦家家酒,這就是我奶奶秦朝雲,人稱雲大娘,我一直以來最忠實的食客,從來不會否定我的勞動成果。上學以前,我們每天都會上演這麼一段對話,卻從來不會覺得膩煩,奶奶的誇獎和鼓勵使我對“做飯燒菜”充滿了興趣,我也儘可能地變換着不同的“菜式”讓奶奶品嘗。
我覺得自己的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她寵我、愛我,總是給我溫暖和希望,我甚至覺得,就算我失去包括父母在內的其他人都沒什麼要緊,只要有奶奶陪着我就好。
“奶奶,我會寫我的名字了。”上幼兒園的我回家對奶奶說。
“奶奶,我來教你寫你的名字吧。”上學前班的我回家對奶奶。
“奶奶,我考試考了第一名。”上一年級的我回家對奶奶說。
“奶奶,我學會打算盤了。”上二年級的我回家對奶奶說。
“奶奶,老師把我寫的作文當作範文讀給全班同學聽了。”上三年級的我回家對奶奶說。
“奶奶,我被評為市‘五號小公民’了,奶奶,奶奶,你在哪兒呢,奶奶?”小學四年級,回到家,第一次不見了奶奶的身影。
我找遍了家裡所有的房間,還是不見奶奶的蹤影,大伯不在,大娘也不在,家裡一個人都沒有。我又跑出家門,心想他們可能在山上幹活還沒回來。我從山下跑到山上,又從山上跑到山下,邊跑邊喊:“奶奶,爺爺,大伯,大娘,你們在哪兒啊?”沒有人回答我,我再次回到家,家裡還是空無一人。
太陽已經收斂起最後一縷光芒,完全隱匿在山的背面,火燒雲布滿大半個天空,不斷變換成各種形狀,一會兒是四處奔逃的羊群,一會兒是層巒疊嶂的宮殿,一會兒是翩翩起舞的仙女,一會兒是奶奶的慈祥的笑臉……但無論這些雲彩怎麼變化,他們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燃燒,消失的已然化為灰燼,剛出現的正在火焰中掙扎。
火燒雲越來越紅,天越來越黑,家裡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回來。我的心裡也開始慢慢害怕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可就是怕,而且越來越怕,眼淚也開始不爭氣地在眼眶裡打着轉轉。四周的山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山腳下的房子里透出黃色的燈光,我坐在門檻上,不停地擦着臉上怎麼擦不幹凈的淚水。淚眼朦朧中,那些亮着燈火的房子,就像一個個龐大的怪獸,虎視眈眈地望着黑暗中的我,害怕正在變異成恐懼向我襲來。
奶奶,爺爺,大伯,大娘,你們到底在哪裡?怎麼還不回來?
我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睡去的,就在自家的門檻上,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是被飢餓叫醒的,那時天剛蒙蒙亮,啟明星在東方一閃一閃的,很是耀眼。奶奶依然沒有回來,我翻箱倒櫃地尋找可以充饑的食物,剛剛睡醒又飢餓萬分的我,似乎連昨晚的恐懼也被暫時拋在腦後了。搜遍了我認為會藏着食物的每一個地方,沒找到一點可以下肚的東西,我不得不承認一個真理,飢餓會使人變得強大,我決定自己做飯吃。於是,我人生里做的第一頓真正意義上的飯就在這樣的情況誕生了,所幸平時奶奶做飯的時候我在一旁看着,還時不時地幫奶奶燒燒火,至少可以保證這頓飯是熟的,只是自己也說不上來我做的是乾飯還是稀飯,很多年以後,我把它命名為“干稀飯”。
天大亮的時候,大伯和大娘回來了,緊接着爺爺也回來了,可是爺爺後面並沒有跟着我的奶奶。
我跑到爺爺跟前:“爺爺,爺爺,奶奶呢?奶奶去哪兒了?”
爺爺沒有回答我,只是看着我,那從來沒有過的溫柔的悲憫的眼神, 我想我一生都會記得。“餓了吧,爺爺給你做飯去。”說完,爺爺朝廚房走去,還是沒有我的問題。
我跟着爺爺走進廚房,爺爺揭開鍋蓋的那一剎那,轉過頭滿臉震驚地望着我,不可置信的同時,我分明看到有種晶瑩的液體從爺爺的臉頰滑過。
爺爺走到我面前,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蹲下來,把我們的眼睛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說:“盼盼,這件事情,本來你奶奶不讓我們告訴你的,現在看來,我們的盼盼長大了,有的事情還是讓你知道的好。”爺爺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你奶奶生病了,現在在醫院裡,醫生說,是——肺癌晚期。”說出最後四個字的時候,爺爺應該是用了很大力氣的,因為我看到有細密的汗珠從爺爺的鼻尖和額頭滲出。
“肺癌晚期,很嚴重嗎?比非典還嚴重嗎?”我不知道肺癌晚期是什麼病,但看爺爺的神態,應該是很嚴重的一種病,甚至比非典更嚴重。
不久前,學校突然來了個叫“非典”不速之客,弄得全校師生都人心惶惶的,老師一會兒讓我們上課戴口罩,一會兒讓我們喝各種湯藥,一有感冒發燒的老師同學就立即隔離,儘管我們都不知道非典是個什麼東西,但看學校嚴陣以待的陣勢就知道,這個東西很可怕很可怕。饒是如此,這個非典除了給我們家添置了幾袋板藍根以外,並沒有給我家裡帶來什麼影響,大家該吃飯就吃飯,該幹活就幹活,該說笑就說笑,生活的列車在它原有的軌道上,穩穩地向前開着。可是現在,這個肺癌晚期卻讓爺爺那麼害怕,那麼無助。
爺爺點了點,又搖了搖頭,一把抱起我,朝門口走去,我趴在爺爺的肩上,渾身顫抖,眼淚就像剛剛鑿開的山泉水,汩汩地往外流。
剛剛冒了個頭的太陽又縮了回去,天空陰沉沉的,空氣潮濕而沉重,我知道,要變天了。
我們家,也要變天了。
不久后,學校下了停課通知,這就意味着,我們有一個為期三個月的暑假,在非典的陰霾籠罩下,這無疑是在大多數學生的頭頂灑下了一片明媚的春光。可我們家的陰霾,卻是越來越重,隨時都會遭遇暴風雨的襲擊。
奶奶在醫院的時候一直放心不下我,所以沒在醫院待多久,她就自己辦理了出院手續,回家休養。這段時間,家裡客人不斷,都是來看望奶奶的親朋好友們,奶奶和每一個來探望她的客人都有說有笑,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他們看見奶奶這麼積極樂觀的樣子,也跟着笑,把來之前準備好的所有安慰奶奶的話又原封不動的帶了回去。但是,這種打破平時寧靜的熱鬧,和熱鬧后的異樣的安靜,都讓我們覺得無所適從。
停課對我來說也算一個好消息,至少我有更多的時間來陪伴奶奶,照顧奶奶。
現在奶奶每天晚上都會咳嗽,常常咳得氣都喘不過來,憋得眼淚直往下掉。奶奶一咳嗽,我就會立即醒來,我一邊幫奶奶端着痰盂,一邊拍着奶奶的背幫奶奶順氣。這時候,爺爺也很快趕來,扶着奶奶幫奶奶順氣,但奶奶一平靜下來,爺爺總是一把抓過柜子上的煙斗和煙葉,做到外面的門檻上去狠狠地吸着他的旱煙。
叔叔和姑姑也從外地趕回來了,大伯和大娘整日地守在奶奶旁邊,只有我那傳說中的父親,奶奶最疼愛的小兒子,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和什麼人鬼混。
為了給叔叔和姑姑接風洗塵,奶奶不顧大家反對,非要親自下廚。我,姑姑,大娘,我們都來給奶奶打下手,廚房裡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一起圍着灶台打轉的混亂情形,回頭準備舀水的奶奶和剛舀好水準備遞過來的姑姑轉個滿懷,水潑了姑姑和奶奶一身,但大家都爽朗地笑開了。
飯桌上,大家都沉默着,只有筷子碰到碗和盤子的聲音。奶奶看看爺爺,爺爺正在刨飯;看看我,我把整張臉都埋進了碗里;又看看大家,大家都端起碗開始低頭扒飯。
“盼盼,你不是說你在學校得了個什麼獎嗎?快跟叔叔和姑姑說說呀,讓你叔叔和姑姑好好獎勵獎勵你。”
“齊良(我叔叔的名字)啊,你這些年在福建怎麼也不給家裡打個電話呢,大家都很挂念你呀,知不知道?看看,都曬得跟塊黑炭似的了。”
“齊敏(姑姑的名字),玲玲(我表姐)現在讀書怎麼樣了?成績有沒有提高啊?你看盼盼,我每次去開家長會,老師都誇個沒完呢。”
“齊傑(我大伯),燕兒(我大娘),你弟弟妹妹這麼久沒回來了,也不知道問候問候,怎麼就知道吃呢?”
“老頭子(我爺爺齊少軍),你說齊俊(我爸爸)在外面都做些什麼呀?女兒都這麼大了,還不定性,你這個做爸爸的,也該說說他了。還有你,燕兒,侄女兒都這麼大了,你什麼時候才肯生個大胖孫子給我抱抱啊?”
奶奶自顧自地說著,大家只有在奶奶點到自己名字的時候才抬起頭來看着奶奶,聽完后又兀自低頭扒飯。只是不知道,大家手中的筷子扒的是米飯,還是落在碗里的淚水。
農曆七月十五是中元節,又叫“鬼節”,有句俗話說:“七月半,鬼亂竄。”每年的七月十五晚上十二點,奶奶都會叫我和她一起祭拜先人,也順便給那些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燒點紙錢,說是這樣不僅會消災解難,身體健康,祖先們還會保佑我聰明伶俐,成績優異。上學前,我完全相信奶奶說的話,也覺得這樣很好玩兒,所以拜得很是虔誠。上學后,老師說這叫迷信,迷信是害人的東西,出於聽話,我還是會跟着奶奶一起祭拜,但心裡再也不似以前那麼虔誠。
今年的七月十五,奶奶已經雙腿浮腫,下不來床了,但奶奶還是沒有忘記囑咐去我祭拜先人。我拿着三根香,兩支紅燭,一疊紙錢,跪在祖先的牌位前,把香和紅燭點燃,一邊撕紙錢一邊說:“齊家的列祖列宗,齊盼求求你們,保佑奶奶身體健康,長命百歲,還有,如果你們知道我爸爸在哪兒,麻煩你們想辦法通知他趕快回來,回到我和奶奶身邊來,我們都需要他,齊盼謝謝你們了。”眼淚滴在撕紙錢的手上,順勢流到紙錢里,暈濕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紙錢,我將紙錢點燃,對着燃燒的火焰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我回到奶奶床前,拉着奶奶的手,眼淚止不住的流。突然,奶奶又劇烈的咳嗽起來,我急忙伸手去扶奶奶,可是這次,無論我怎麼使勁兒,奶奶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貼在床上,我絲毫都搬不動。
“爺爺,叔叔,你們快來呀,我扶不動奶奶了。”我嚇得一邊哭一邊大喊大叫。
叔叔聽到我的叫喊聲,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就趕了過來,看見劇烈咳嗽的奶奶,叔叔立即將奶奶的上半身扶起來,可是奶奶還是喘着粗氣一個勁兒地顫抖。叔叔將奶奶靠在自己身上,輕聲說:“好點了嗎?,媽?”奶奶輕輕地點了點頭,剛準備躺下,又咳嗽起來,我馬上捧着痰盂站到奶奶跟前,奶奶哇的一聲,吐出來的竟然是一口鮮血。看着痰盂里暗紅的鮮血,我捧着痰盂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吐完這一口血,奶奶逐漸平靜下來,叔叔又把奶奶重新放回床上躺着,這時,除了父親,其他人都已經圍在奶奶床邊,紅着眼睛不住地抽泣。
“媽恐怕是不行了,大嫂,你去把媽的壽衣拿來給媽穿上吧。”叔叔一邊流淚一邊轉過頭對大娘說。大娘擦着眼淚跑了出去。
“盼盼……盼盼……”奶奶睜開眼睛,輕聲呼喚着我的名字。
“我在,奶奶,我在這裡。”我一邊哭一邊緊緊握着奶奶的枯枝一般的手。
“別哭,盼盼,奶奶告訴你,剛才有一幫人要拉我走,可我放不下你,就使勁掙脫了他們逃了回來。他們很快就會追來的,奶奶的時間不多了,盼盼,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以後要好好孝順爺爺,叔叔,還有你姑姑,大娘,大伯,還有你爸爸,你不要怪他,他也是個好孩子,只是……。”
我使勁兒地搖頭,“奶奶,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說這些,你趕快好起來,我只要好好孝順你。”我打斷奶奶的話。
“傻孩子,奶奶總是要走的,乖,不哭,奶奶給你講個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老太婆要出遠門,她的孫子問她:‘奶奶,你什麼時候回來?’奶奶說:‘等到石頭開花馬生角那天,奶奶就回來了。’”奶奶微笑着,眼神開始渙散。
鞭炮炸響那一剎那,紙花四濺,房間里哭聲震天,大人們進進出出,亂作一團。
奶奶走了,躺在棺材里的奶奶枯瘦如柴,嘴巴微張,似是還有什麼未完的話要交代一樣。
奶奶走的時候只有68歲,大娘給她穿了七件壽衣,五條壽褲,辦喪禮請的是一條龍服務:置辦宴會、搭靈房子,租花圈,請戲班子、送葬開路。這是我們的習俗,遇到壽喪嫁娶,無論家裡有錢沒錢,都要大操大辦,這樣才不失了體面。尤其是喪事,辦得越是熱鬧,逝去的人越有面子。有人說,人都沒了,還要面子做什麼?我想,對奶奶來說,確實是這樣的,即便奶奶活着,也不是個好面子的人,可作為活着的人,這是我們能為奶奶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有人說,人死後會在頭七那天回門,我們應該在門口和停過靈的地方撒上草木灰,這樣逝去的親人就會在草木灰上留下腳印,我們也就知道親人投胎變作了什麼。對這個傳說,我覺得是矛盾的,既然已經重新投了胎,怎麼可能還會記得前世的事情,怎麼可能還想着要回前世的家門?
但到奶奶頭七那天,我們依然照做了。那天家裡沒有開燈,我們撒上草木灰以後,都去暗處躲了起來,偷偷聽着屋裡的動靜。不知道過了多久,大人們說好了,我們才從暗處出來。我們迅速趕到草木灰旁,想看看奶奶在草木灰上留下了什麼樣的腳印。大人們說,他們看到了人腳印,可是我記得我什麼都沒看到。
文/凌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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