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光

手機:M版  分類:抒情散文  編輯:pp958

  彼時,歲月無恙。

  記憶仍是從前的溫良。

  <旅行>

  關於誰的故事一直硌在那兒,我總無法完整複述一些明媚的日子,片段殘缺甚至斷續。正確重複一隻飛鳥飛過的軌跡很是惱人,到最後,以致很難記起那隻飛鳥的樣子。這樣,又一個記憶便也隱遁了。

  並沒有遇到什麼事故,只是突然地想要出逃,逃避一些或許並不存在的東西,以此來儘力謄出空間記一些自己該記住的。當然,我也說不清是什麼。

  高樓到田頭的過渡對我是陡然的,是在那棵不知名的樹退過視線后。和她關於煙火的對話便心照不宣地被截斷。生生卡在轉彎的那棵樹旁邊。並不是結束了,那些話題知悉我並沒有本事徹底甩開它們,便靜靜地站在岑寂的門外候着。當我再次經過時,縱是滿心放空后的平靜,也不得撒開它們遺世獨立。於是,便默契地再次追隨於我,還我雙眼風塵,還我無盡迷佇。

  我只是出逃。於是,預先便告誡自己,一切,會在回程的車上繼續。

  關於流離,我無發定居。

  我徹底進入另一個環境后,陌生的荒原陌生的路子陌生的枯枝,顫抖的窗戶四起的塵埃。卻是熟悉的樣子,風景並不精緻,我也就隨性地狂笑。

  她問,怎麼會在這個蕭肅的日子離開?

  你大概忘了我的畫板,你大概忘了我筆下的深灰,你大概忘了我討厭明黃鍺石,你大概忘了很多。

  你大概忘了我是誰,其實,我也忘了。

  終點是一個小鎮的邊緣,不遠處依稀能看見一條昏黑的江,女人赤腳站在江邊說著什麼,蘸了一腳的泥濘。

  孩子,老人,牛羊,魚蝦,這些,便是他們的生活。和所有千篇一律的鄉村一樣寧靜杳冥。有人放了炮竹,炸裂了安謐,雞鴨驚惶飛了一地,隱隱有婦人的叫罵……

  她一直在我前面,只是拋給我一個背影,殷紅,妖冶。其實,我沒讀懂過她,至少,她的語言,她的事故。於我,都是陌生的。她仍是走,沿着鐵軌交叉的十字,腳尖劃出溫和的弧度。廢棄的鐵路,從腐敗的木基中長出的野花……延着視線鋪了一地,純白星星點點。她就這麼跨過鐵軌跨過木基跨過木基下的花。她冷清,總有一天也會跨過我,然後獨自走向生鏽的另一頭。

  她說,也許有天我們都會離開。

  於是,我聽見遠處真的有火車開來。

  轟鳴聲匆匆充斥着明耳膜時,我正站在鐵橋最中間,隔着灰黑的水泥板看河床的清靜。有人用石子在河灘上擺成了落葉的形狀。乾癟的流水就這麼小心地繞過葉子安心地流開,落葉沖不走,石子沖不走,記憶里關於誰的疙瘩也是沖不走的。有時,我總小心避開一些生硬的人事,我曾以為,這些,就是遺忘。可它分明是定定在那兒,像那片葉子,永垂,不朽。

  我並不想將一些事情想得很透徹,平靜地呼吸是我認為唯一能做的。我將看着歲月用各種方式來使我衰老,於是,不得不承認,是該將事情想得明晰些的。

  落葉不是山盟不是烏托邦。

  我也不是。

  火車軋過一段鋥亮的鐵軌,我認為安全的腳下開始狂顫,連同鐵橋的支架,抖落了灰色和銀白。倒是像極了多年前的夢境——或者,一條鐵路會從中間突然張開一張大口子,然後一直往下墜,直到看不見頭頂的亮光……

  這段破碎的幾秒斷層卻是抖落了全部的思緒,有人在鐵軌上哭泣,順着臉劃下的淚滴落在灼熱的鐵道。晶瑩沸騰烙出一朵盛開的曼陀羅,蒸發在快到的遲暮里。

  她說,有一天她會將這次不完整的旅行忘記。繼續奔跑。

  最後,另一列火車駛錯了軌跡,輾碎了舊鐵軌下面的白花。

  我想住在橋下,看鐵軌上飛過一列列載滿每個人故事的火車,藉此說是旅行,藉此偷出一生。我不願長久奔跑流浪,渡人的船桿扎在水中的石堆里,來回撐過了好幾個平靜的日子,這裡的景色一直不變,一幕幕不厭其煩地重演。卻有鎮子特有的味道。我一直在這裡,看每個過客的容顏,看擺渡者比昨天多出的笑意和皺紋,看鐵軌上又走着另一幫孩子。

  渴望在這次並不遙遠的旅行中得到安定,就此,做一個目不識丁的農人,老者一生乞求安頓,世界平白變故,沒人捨得讓他顛沛,便順着他的死守。木床,瓦房,破窗。冬至大寒驚蟄清明,窗外的星星在昨晚逼仄的寒意里死去,他仍是看得見的。只是不語。他不懂神祗,不會祈禱不會順應祝福。

  聞到稻香會笑,看慘死在鐵軌上的白花兀自流淚。

  或者,有天應着車輪又一次的蒞臨醒來,我將再次旅行離開。

  <棄兒>

  路,車,人。在我回到這裡后,一切其實都是以前的速度,沒有什麼不同。一座城市不介意我的離開,也不排斥我回來,它只是這麼安然地過着,日復一日。陪着青年容顏蒼老……忙碌是它的生活,並無罪過。

  拐角下坡,陰仄的死角有最昏暗的燈光,地溝里黑水的腥餿養活了一些似乎並不要緊的生命,它們殷實,甚至富足,盡頭有拾荒者在那生了根,早出晚歸,托沓的膠袋又裝了誰家的殘羹,頭髮膩在一起,也許會順着哪天的雨水下滴,滴在黑溝里……

  他就這麼卧在膠袋邊,說不出那埋在長發下的眼睛算深邃或木訥,只是定定地看天,黃昏又吞噬了一個日落,他還是在那兒,不說不語。他“住下”的那裡再沒長過野草,蔓延的荒蕪沒有梧桐的精緻,在他死命記住的一幀幀圖畫里生生被軋開。

  我篤信浪人記住的碎光最多。

  他遺棄了世界,只為記住一些在老去時能重放的東西。

  他會記住一段花開對他開放的笑靨。

  一定。

  街頭藝人被好多人撞到了空蕩的右腿,牆根的煙灰在形色的背影后飛起,迷了眼。他一直抱着木吉它,斷了的弦勾住了手指,在移動的一瞬被死結在半空,猛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手指勒出了年輪的血痕。他唱,仍是不停地唱。面前的鐵盒裡很久沒發出過金屬落地的聲音。有孩子從里抓住了一把零散的硬幣嗔怪壞笑着跑過,雙腳騰去地面挪移得飛快。殘疾后,他便再沒起過身,任老屋的樹邊紮下了新的地基。不笑,只是看斗轉星移。

  他唱。

  那墳前開滿鮮花

  是你多麼渴望的美啊

  你看哪

  漫山遍野

  你還覺得孤單嗎

  你還覺得孤單嗎?不會吧。“塵世間多少繁蕪,從此不必再牽挂”。

  <膠片>

  一些光景老去后,她仍記得我痴戀的文字。折皺的信紙在夜燈下被打開,很久,再沒有矜持的憂傷會在看完一些文字后漫漶。我平靜地看着她一如多年前的筆跡,如重見一個已不聯繫多年的故人,再多的話題,都無從談起。

  我不該自以為地幫住任何人,我想。她會繼續她的軌跡,總有一天會將我甩到之外。我往瓷器的儲存罐里放了很多閑散雜碎的心情,無關任何人,然後繼續生活。

  她想回去的地方,因為某些原因,我再沒去過。

  有些情感仍是不小心砸在紙上支離破碎,模糊了字跡。卻好像也不是難過,傷心什麼的。只是條件的正常反射,曾經,看她的信總是會如孩子般哭泣的。

  她問,什麼時候來拿古城裡買給我的紀念品?

  我不敢翻開筆記本回信,不敢用手機回復。其實,已經沒有什麼敢寫的了。

  縷說,我是個極易受傷且敏感害怕的孩子,很多東西,只會嘗試一次,痛了,就會遠離,學會繞道。我並不想再去爭執關於誰對誰錯,之後,便謹慎地活着,收斂一些,總比鋒芒畢露的好。我說過,不再熱心幫助任何人,決不。

  次日清晨,有陽光曬到寫的一些零碎的字上,乜斜着眼,看見眼瞼在強光下隔着血液有一層淡淡的紅色。我開始播放一些隔着重洋的回乙。在明澈的光線下想一些並不都明媚的故事,陽光是熱鬧的,這樣的季節似乎也不該有凌厲了。在溫暖的地方選擇性地回憶總是好的,不至於被多年前的情感牽動的遍體鱗傷。暖色調才是最好隱藏過往的。

  我說阿菲的歌詞,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其實只是說說罷了,並沒有想到它會如毒咒一樣應驗。

  一語成讖。

  並沒有說再見,也不知道再見的原因會是什麼。我是個很膽小的人,便儘力學習刺猥,如此,就能把自己裹得嚴實。朝五晚九,我在不同的站牌下等候同一班公交,與各式各樣的人坐在一起討論一些我並不感興趣的東西。多好,看,連笑,都那麼考究。有人小心安慰我一切會好,只是疏遠了一份情感,是了,一切會好。

  也許有天,會和她一起去旅行,當我能流利對她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時,你,我,便都成了看客。

  看客是不需要擔心害怕的。我總羨慕八面玲瓏的人兒。

  當有天,我能喚醒所有對你的想念,我們能回到從前,當有天,我能忘掉所有對你的想念,我們也能回到從前。那時,我會拿着古城娃娃,把它當成另一個起點,從此流浪。

  “誰陪我走在陽光之下,誰擁有的寂寞微涼”

  <關於>

  某日翻雜誌,文章里道“我總逃不過……”。

  我總逃不過什麼呢?也許,我也是有某種逃不過的吧。

  一個筆者逃不過文字里盛滿某人的影子,卻是另人感動的,我總相信她是個忠實的筆者,誠實的作者總是很傷的。

  天氣是不錯的,臨近垂暮,光線和牆角傾斜的角度在無聲地漸變。藍色的屋頂藍色的天,我驚異這座並不閑適的城市會如此安逸的風景。以往,我更相信,愜意的心情更適合出現在曬在陽光下的昆明。小街,水煙,舒緩的腔調,女子泛紅的臉頰……

  我還是坐在這兒,老樹,老屋,老位置。想寫一些東西,前面就會有不完整的畫面漸次播放。

  我並不能悠閑地寫好每一個人,我這樣想。有的人,是我並不敢提筆的,關於不敢寫的人,我總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去描述那感覺。曾試過寫的,最後,草稿飛了一地也一篇都不能恰到好處。於是,我總小心避開並不提起。

  或許,這就是我“逃不過”的。

  我總逃不過在他面前承認自己文字的蒼白。

  彼時,我開始明白,文里最深的東西,是寫不出來的。

  也許有天,我能把你寫得很好,你就不那麼重要了。

  <故事>

  她會給我講一些關於愛情的故事,在夜裡九點的公交車后坐,對面駛來的汽車前燈有一下沒一下地點亮車廂。搖晃的位置,隔很久,我抬頭驚喜地發現,月亮仍是在那兒。霓虹會隱沒星星,月亮會隱沒霓虹。它是這個世界上最乾淨的東西,像她說的愛情。

  愛情,於她,是蛇吐着溫熱的信子,極美,極易中毒,她總不厭其煩地說著他們間的故事,我亦能樂此不疲地聽下去。偶爾有光打在她那張精緻的面容上,滲出深深的笑意。她是女子,極敏感極純粹的女子。像最空靈的歌手唱的最空靈的歌詞。我希望她能快樂,至少,不會總失措。

  某天,清晰地看見,那雙褐色的瞳仁里,竟小心地寫滿了那男子的名。

  我信,她會是個幸福的人兒。

  那麼,關於他們的故事,我應該就會聽很久,然後踩碎關於一個知己離開后自己的悲傷失落,填滿一些細枝末節的放空的時間。

  我仍深愛着很多故事,玄機,飛卿……

  深夜,朋友的電話,大概是說誰在一場史料未及的情感里沉淪。輕聲安慰后便陷進被子的最深處,意識愈漸模糊。我一直對早晨有種莫名其妙的厭惡,窗帘有些淺淡的光的時候,我便再夠不到夢裡那影子————沒有夢會在醒後繼續。

  陽光鳥語說,現實地活着。

  友問,為什麼總是孤傲寂寂?

  他能永遠認出我寫過的一些碎句里的深意,我便停止流浪。

  猛地在黢黑的街角撞見一隻詭譎的貓,像極了曾跟我好多年那隻。一直沒忘它的模樣,我深信,它是最有靈性的動物,是隔着歲月的山重水複找到了我,那麼長的路,它走了那麼久。

  驀地,一切都回到從前,我蹲下,喚它,忘了它也許早就離開。

  果然,它縱身一躍,再次隱進深黑的背景。

  有些碎光,太過執念是會產生錯覺的。

  它是隱進了它卅年已逝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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