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

　　棉。說起棉來，或許真的太過平常了吧。尤其是對於我這樣一個自小就在農村長大的孩子來說。年幼時曾有多次與棉有過溫軟的接觸。輕輕剝開那層薄薄的乾燥而略硬的外殼，如同剝開一塊老舊的樹皮。棉的外殼既粗糙又醜陋，有些像荔枝的外皮。古人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棉呢，則恰恰相反。去掉外層的粗糲糟粕，你便能看到那皓白勝雪的棉，像溫順的羊羔，又如高空上的團絮狀的雲朵，所謂纖塵不染，昭質無瑕。

　　有關棉絮的外貌特徵，極易使人聯想到雪花。只不過比起那清涼的水凝物來，棉卻是性喜陽光，更加溫暖些罷了。記得小時觸摸到那纖軟的棉時，心中總會猶然升起一種靜謐而溫暖的感受。真的，或許是棉真的太愛戀陽光了，它肌體里每一寸似乎都透露着暖陽的訊息，輕輕一握，彷彿滿手都陷入陽光的流水中，掌心的水正汩汩往指縫外滲。只不過，尚可惜棉殼的體型顯得過於纖小了，而這之中的、更微小的棉團就彷彿是搖籃里柔嫩的稚嬰。

　　其實想想看，現在的棉製品，如棉襖、棉被、枕頭、棉褲等等，需要用多少多少的棉花，又要棄絕多少多少的棉殼方能成就啊！而那一雙雙樸實而溫柔的手，又需要歷經多少次不厭其煩的動作，才能將這麼多小小的棉絮加工成一件件成品呢？

　　而棉，面對商業大潮的涌動，卻始終保持着一份坦然、一份清白、一份無辜。棉是善良而單純的，因為它們被賦予了那樣高潔純粹的靈魂。那些栽培了他們的真正淳樸的農家人，更是把汗水和辛勞澆灌進棉的身體，棉是他們無私、淳樸精神的延續啊。棉與他們太相像了，他們在烈日暴風下被晒黑了身體、壓彎了脊背、磨平了腳板，身體已經慢慢被侵蝕得憔悴不堪，風塵滿面，但那顆毫無怨言的心靈卻日益完善起來，正如同棉殼內心深處的那份如初的皓潔與靜美。

　　我自小就很喜歡在冬日裡賴在暖暖的被窩裡，貪戀着棉被熱騰騰的氣息。就在去年剛上大學，學校發的幾床棉被，也讓我感受到久違的溫暖感。尤其是選擇陽光明媚的日子，在寢室外兩棵樹上拴一根繩，然後將棉被在暖陽下曬上幾個小時，夜晚躺在被子里，便感覺全身都被陽光縈繞了。棉是能夠留得住逝去陽光的溫暖的，我想。但棉又不像火，火是離開了陽光自己創造出光與熱，而棉既不會發光，也不會發熱，僅是憑着那對溫暖的熱烈的追尋，終於還是吸納了陽光的暖意。棉雖愛緘默，卻依然充滿了無盡的熱情與愛。

　　對於棉，明明很小時就與它有過接觸。卻是直到最近才想起要寫一寫它。不只是因着它的暖，更是因着內心裡有着對棉深深的歉疚。已忘了那是二零几几年的事了，母親為我從商場裡帶回一隻熊，一隻手握着綠色竹葉的熊。我心內是歡喜的。但那熊的觸感卻着實惹人有些失望，摸上去硬硬的，一點也沒有棉的纖柔婉轉。有時遠遠看它，對它明明還留存着些許喜愛，但一觸碰到它，心底的厭惡感便會一波一波地湧來。可不管我怎樣看它，它仍然是用一種清澈的始終如一的表情看着我。它是無辜的，就和它身體里的棉一樣無辜。但那時我始終無法理解這一點。

　　上了高三之後，學業的壓力、抑鬱的憂憤、過大的焦慮，時常讓我喘不過氣來。一旦考試失利，或是情緒低落至深谷，我都會狠狠大哭一番。有時心情糟糕透頂，便會突然間在自己的房間里翻天覆地地鬧，把書桌上所有的書全部稀里嘩啦地推散到地板上。那段歲月里，痛苦總是如影隨形，我習慣在深夜裡失聲痛哭，並時常湧起強烈的破壞慾望。終於有一天，厄運降臨到那隻無辜的熊身上，我用剪刀把它拆了個粉碎。然後棉絮從裡面一下子暴露出來，再一點一點散開。我泄憤似的拉扯着它們柔軟的身體，在那一刻我只感受到無盡的絕望和悲哀，我甚至都未曾察覺到棉里蘊藏的陽光慢慢地，在我摧殘下煙消雲散了……

　　那隻塞滿棉絮的熊就這樣死去了，而我卻連它的消逝都無法捕捉，更不能說懷念。那一年高考，我連二本線也沒有過。

　　心情平復下來以後，我亦會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些什麼。冥冥中竟覺得那棉是有良心的，它也會疼，會歡喜。懂得喜怒哀樂。上大學以後，每每想起那段歲月，都始終覺得心底仍有疼苦的陰霾不曾消退。但那隻熊卻真的不會再回來了。而母親則將原本制熊的那些散亂的棉絮又塞如枕套里，於是它又成了我的一個枕頭。依然是硬硬的、飽滿的枕頭。裡面是依然無辜乾淨的棉。

　　有時倚着這個枕頭看書，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落淚。也許是為了那夭折的獸，又也許是為曾經的幼稚、任性、不成熟而愧歉。而在棉被裡躺着時，棉依然無聲傳遞着陽光的溫暖。它總是這樣，一輩子任勞任怨地活着。不管是制熊的那種粗製的棉，又或是棉被裡那種細軟上好的棉，它們唯一的共有的目的也就只是為了帶給世間溫暖。不管人們怎樣看它們，歡喜也好，憎惡也罷，它們已是生就如此了。責任從不推卸，喜好任由他人。

　　這就是棉。纖柔的身體后蘊藏沉默而偉大的力量。棉若是真的能夠有心，願它能夠傾聽到我心底的感謝與懺悔。棉該是懂得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