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手機:M版 分類:散文欣賞 編輯:小景
??於一個孤島上,我擁有一間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沒有人來煩我,沒有人來救我。
??救我,救我,救救我,誰來救救我,我不要房子、海、花……
??是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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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手捧聖經躺在鐵軌上等待幸福降臨的時候,內心會不會有恐懼?
??憧憬幸福,也恐懼幸福。
??
??還有一場噩夢。
??四周充斥着關於小孩子的符碼,我覺得無限恐懼,於是逃避,我躲進一個房間,局促狹窄,牆壁上生出冰冷的管道,鐵質,而非不鏽鋼,有鐵鏽。管道像筆直的蔓藤,在拐角處,擰了個疙瘩,是個龍頭,擰得很緊,都有滴水的聲音,是間廁所。腳下有個潔白的便池,未被用過,都有泄洪的聲音。幸而,沒有鏡子。不幸,沒有窗子。我腳下有黑影在搖晃,我縮腳,不想有觸碰,想站在亮處。但黑影總會盪到我腳下,我抬頭,頭上掛滿了小孩子的物件:小衣服、小褲子……掛滿了,在我頭上搖啊搖啊,晃啊晃啊。我想尖叫,但我不會尖叫,我覺得無限恐懼,我想出來,我沒有把自己鎖起來,但我打不開門,我出不去。陡然間四下聲起,全是小孩子在笑、在叫、在鬧……我覺得無限恐懼。
??我恐懼兒童,又滿心希望自己一輩子是兒童,倒不是稀罕什麼寵溺或者無憂無慮——
??沒有什麼人是無憂無慮,包括兒童。
??兒童的心更稚嫩靈敏,像只靈敏電流計,再微弱的電流都有可能將它燒毀,永無修復,而普通的電流表卻感覺不到,沒有偏轉,無予表示,不以為然,無關痛癢。
??兒童心中的憂慮是成年人,乃至他們自己成年後都無法體會的。
??於兒童,世人出於本能,或者高尚偉大點兒說,出於母性,會予以謙讓愛護,這種謙讓愛護不同於老人,於婦女,於殘障人士,就好像公交車上老弱病殘專區,除正經人以外,多坐的是兒童,吵鬧得一塌糊塗,叫疲倦的工人學生打盹兒不得。於老人,世人的感情已很淡了,不嫌棄便算有尊老之心了。於婦女的謙讓,總有股鄙夷的意味兒。若提愛護,更不敢當了。盛氣凌人,猶如在說我堂堂大老爺兒們,你一介弱質女流,我讓着你呢。這使許多美女才女貞女烈女淑女暴女憤女怨女剛女強女單身女失戀女已婚女喪夫女心中不甘,疙疙瘩瘩,憤憤難平,於殘障人士的謙讓愛護則有種悲憫的味道。施恩舍善,攢道積德,以求來世投胎,榮則出於豪門,旺族官家福地,損便作牛作馬作豬作狗作貓作鼠化蝶化蛾化蠅化蜉蝣化朝菌,也不要作一個窮山溝子僻壤寨子里的人。
??於兒童則不一樣,那是種很天然很純粹無法污染的謙讓愛護,以示小愛大,強護弱,也可標榜已成年成人。關鍵是於兒童,可以謙讓,可以愛護,還可以挑逗。你挑逗兒童,兒童不會記恨於你,兒童的父母也不會怪你,還賠笑給你,笑一副自己的孩子很爭氣很受用很招人喜愛的樣子。但你不可以挑逗老人、婦女、殘障人士,那簡直與地痞流氓無賴下三爛無異,連豬狗禽獸都不如。
??所以做兒童好,大多數人是喜愛的,也有少數個別恐懼的,極少有漠然淡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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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夜整夜的夢境,變化多端,又一成不變,總之神秘莫測,一覺醒來,有時真是身心俱疲。
??有時候會夢見親人死去,驚醒后嚇得不輕,又不敢聲張,只一個人躲在被子里。
??黑暗裡會想,黑暗中在躲避個什麼,想不通,覺得不必要。
??白天里才想到,在躲避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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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夢到大蟲,引起人群恐慌騷亂逃竄躲藏。
??大蟲吊睛白額,雙眸炯然,哆餓如狂,奇怪之處是炯眸之上白額之下,有兩道黑毛十分濃烈,似以白甘研墨,仙人醉后揮筆而就,像人的眉毛,又黑又濃,旁人都怕大蟲,我不怕。我欲親近它,旁人說那是大蟲啊,吃人的,我說我不在乎。
??我就那麼著去親近大蟲,也沒喝酒壯膽,我又不是武松,我又不是去打虎。
??但我帶了一罈子酒,泥封都沒來得及打開,我要和大蟲喝酒。
??這罈子酒不知沉封了多少年,一旦開封,酒味兒之醇,以足醉人,醉大蟲。共3頁,當前第1頁1(作者:李無邪)
??我高喊大蟲大蟲,大蟲就過來了。溫馴的像小馬駒,我伸手摸大蟲,摸大蟲那兩道又濃又黑像眉似的毛,又濃又黑,我張開雙臂抱住大蟲,我低呼小虎小虎。
??我也在某段時間每晚都會夢到同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我在生活中認識的,接觸不多,在夢中那樣頻繁相遇,他每晚都那樣守信如約而至,在夢中也頗感意外,而實際上,在夢中也很是期待。
??這個男人的眉毛又濃又黑,很類似大蟲的那兩道仙人之箋。生在大蟲額上頗覺奇特,長在人的面子上,尤其是這個男人的臉上,煞是好看。
??其實眉毛不過是人臉上最為清描淡寫的兩筆,不是以趕到成就大局或攪一鍋粥的作用,就是那樣無是輕重,要想生得好看,也着實不易。
??在夢裡見得多多,再在生活中遇着,就覺尷尬。
??那種尷尬不同於或者臉上還殘留着隔夜的眼屎,混合著當天未抹勻的大寶sod蜜,或者屁股上粘着嵌有牛鬼蛇神暴牙齒印的口香糖,或者在無人售票車上正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逃票成功時被突如其來天降奇兵的漂亮女售票員抓到,或者於星級餐廳豪華包房內大肆宴請親朋好友上級領導高官要員達官貴人,結帳時卻發口袋裡的錢還不夠買一碟油炸花生米兒。
??那種尷尬很奇妙,導致不敢對來人笑且不願他不苟言笑,不敢看他且怕他不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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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夢見一個陌生女子,纖小清秀,膚色極白,近乎慘白,肉皮兒看上去還細嫩,輪廓並不很清晰,還年輕,還美麗,是個少婦,我不認識這個少婦。她會對我笑也不說她認不認識我,就對我笑,笑得我內心覺得空洞寒冷,我們好像不是在現代,好像在大唐,好像在民國,好像日軍要打進北平。我能一眼看出她是個少婦,便是因為在一些特殊的年代,服飾、氣質都有特色,不似有現代,一個人已婚否,渾然不能全憑目斷。
??我也常夢到我身處抗日時期,那個崢嶸年代。
??我也參加學生愛國運動,我也鬧革命,我也參加戰役,我也換命殺敵,滿身是血。
??但我搞不清那個陌生女子的時代背景。
??一個美貌少婦,對我笑,說不得和藹或者善意,也說不得惡意或者敵意。
??我看了她的笑會覺得愧疚、羞慚,彷彿我對不起她,可是我知道我沒有,即便在夢中也清醒認定我沒有對不起她,因為我根本不認識她。
??醒來回憶着有關這個女子的夢境,會想,也許我們二人的生命軌跡確是或者平行或者異面,確是沒有交點,猜想,也許另有一個什麼人的生命線與我們這兩條或者平行或者異面的直線相交的,有了拐角,或者我們三個共處一個平面,共處一個世界,或者他與我們兩個各共一個平面,各處一處世界。
??但是我確定我不識得這個女子,我不識得她。
??我不知道我愧疚我羞慚個什麼,如果我對不起她,她應當罵我,你這個負心賊。但是,她沒有罵,她在笑,她在笑什麼,她愈笑愈有得意顏色,我便愈是難受,愈是愧疚和羞愧。
??我還常夢到我遭人追殺,我不得不沒命的跑,跑着跑着,腳下懸了空,一登,醒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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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一動不敢動,聽見外面有貓叫貓叫,像小孩在器。睡不着覺的時候,就躺在床上四肢展平了數劉翔,畫面中藍天綠草地,有一道欄,一個又一個劉翔跨過去,我便在心中默數:一個劉翔,兩個劉翔,三個劉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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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室而寢的人中,曾有一個極愛夢囈,時而整晚說關聯詞“因為……然而……但是……所以……後來……而且……既然……時而模仿小河流水嘩啦啦之聲響,時而,嗯,長嗟,高呼一聲“你這個混世魔王”,亦有振臂之象。
??同室而寢的人中,也有聽聞我夢囈的,講的居然是文言,謂之更加可怖,可恨起床忘了具體字句,從此那人枕邊常備筆紙,有恃無恐,枕之待旦。
??我確是常夢到自己賽詩聯對,寫七言寫了好幾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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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知道我在夢中究竟遭何人追殺,會不會和那個陌生女子美貌少婦有關。
??但那是兩聲夢,悉常有,卻不相交。
??如果再見到那個女子,我想我會問:“小娘子,敢問其名。”共3頁,當前第2頁2(作者:李無邪)
??我竟會這麼說,好像我是男子身。
??我想那個美貌少婦定是皓齒噙香,欲言又止,笑而不答。
??我想我會再問:“小娘子,你的夫君是何人。”
??我想那個美貌少婦突然間不笑了,雙眸透出極深的怨氣,狠狠啐了一口,你這個負心賊。
??然後滾下珠淚來。
??我欲伸手托住,她都掏出一把匕首向胸口而去。
??我連忙要攔,那鋒尖走勢陡變,在我臂上深深劃了一刀。
??肌肉的疼痛感都好被大蟲咬了一口。
??那個美婦又開始笑起來,愈笑愈歹毒。
??我大駭,便逃。
??那個美婦似是留過洋,卻又是裹金蓮的,競跑得那樣快,追趕上來。
??我是躲不過的……一切都是我臆想出來的,罷了。
??我在夢裡幾乎從不開口,那個美貌少婦也沒說過話。
??我還構思過另一種故事發展。
??我和她最終是要決鬥的。
??我有一匹駿馬,黑成混沌,除卻左膝上的半掌雪白。
??我有一柄寶劍,劍體通黑,但一絲亮澤,宛若曙光。
??而她沒有。
??她只有一輛騾車,一匹又老又衰的騾子,脖子上系著已展出銅綠的銅鈴,碰撞着沙啞的鐺鐺之聲,騾車很舊了,朱紅油漆已大塊大塊剝落了。她就用血紅的幔子將它妝裹起來,血紅的幔子,在風沙之中舞啊舞啊,燦若明霞,她一襲紅衣,獨坐於車中,嬌花處子般端莊嫻靜,還似待嫁的少女。
??騾子每一步都走得艱辛,騾車在風沙中晃啊晃啊,木料間咯吱地響,配合著銅鈴。
??彷彿載着一個出塞的昭君。
??她嫌鈴聲太啞,她就歌唱。
??大漠之上,風沙很大,我的馬留下淺淺足印,一陣風過,一陣少,就掩蓋了,她的騾車遺下兩道痕迹,永是平行,永不相遇,像我們的生命,將大漠割破。
??她的歌聲很飄渺,很有洞察力,穿透力,洞穿了風沙,飄到了沙丘的部落里。
??我遠遠看見她的騾車,紅幔飛舞,燦若明霞。
??我遠遠聽見她的歌聲,飄忽得便我不敢閉眼睛,那歌聲催着風,吹着沙,趁虛而入,我流下淚珠。
??她還未至,我已離開,夕陽西下,黑夜降臨。
??我的坐騎或許比我還疲憊,卻不能睡,還得步行。
??於黑暗的大漠中,我困得支不起身來。
??進入另一個夢境,希望是另一個江湖,
??溫潤恬靜,沒有追殺。
??聽不見被人們傳誦着的,
??你的今日,我的昨夜。
共3頁,當前第3頁3(作者:李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