殞埃

手機:M版  分類:優美散文  編輯:pp958

  如果生命溫良,只有呼吸是一種奢侈,當我回憶一切細瑣的事物的時候,我就躺在搖椅上,一來一去,無可挽回地老了……

  ——題記

  (一)

  左簡曾經跟我說,一個人得病死了,當他大量往外吐血的時候,就得用抹布把他的嘴堵上,怕血流得滿地都是帶來更大的麻煩。

  我問,這算是種權利的封殺么?連最後一刻都得要考慮那麼多細枝末節,要是高貴還好,貧賤的人,一生都期期艾艾,受盡了這世間所有的羞辱和苛責。想着,走了走了,該是念了一輩子的人都站在身邊,肅穆又溫柔地送行。

  這樣,不是太殘忍了嗎?簡說,不是的,你這樣的思維形成是因為你總覺得人事是強大的。好不容易爬到了生物鏈的頂端,應該好好炫耀一把,甚麼事都要按照自己的方式來。

  其實,我們才是最卑微的,即便解放了雙手,仍然得按照最原始的規則進食,繁殖,生存,死亡。

  可悲就可悲在,我們有了思想。被按在斷頭台上眼睜睜看着瑣事塵埃一點點磨鋒利頭上的斧子。一刀鍘下,結束在庸俗的劇情里。

  我們是塵埃,我們也消殞在其中。

  這一點,我終於明白是在陸隨生的病房外面。門開時,一群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在他的床前面忙活着,他被她們放在可移動的塌上面,推出來。

  一大段聲嘶力竭的折騰之後,他就像是在孱弱可憐的靈魂上耷拉了一層殘次廉價的皮,彷彿我扯開它們,就能看見腐蝕發黑的骨架。至於你原先的樣子,誰都記得不真切了。

  從我身邊過去的時候,你瞪地把眼睛睜開,在胸部的上空亂抓。溽熱的季節,你身上插着密麻的管子。一些不知名的流體進進出出你的身體,它們好忙。我就想,還好不是血液。要是它都要離開你,你就太孤獨了。

  始終沒能明白你要握住什麼?是生命還是別的,我最終還是沒想明白。只是在你死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裡,經常在夢裡再次見到你在我身邊無力抓拉的動作,伴着被消毒液浸泡后蒼涼的眼神和說不出話但久張不閉的嘴。一幕詭異又辛酸的樣子……

  隨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床。他們說,你可能是在床上放了遺書什麼的,我就匆匆往回趕。

  門“吱啦”一聲被打開。細弱的蛛絲溫柔地纏在房間內,一切都在一瞬間有了遺物的味道。思想預先設定好你已經離世,我就通過淺薄的證據證明你曾真真切切來到過這兒。

  蜷於地上看陳跡,以至於淚落不止。微弱的線面刺進眼鼻,我畫一幅畫,不曾真正計算過所用的線條,向著不同地方傾斜的直線也最終會組成一幅達意流暢的畫面。

  就像,做過無數的努力,依舊無法阻止地,病痛與衰老。

  後來,我終於弄明白,你想說的,並不是在床上放了什麼東西,只是知道快到盡頭了,想躺在自己的床上等待與誠服罷了。終日躺在醫院的慘白里,清晨日暮,其實都在宣布死亡。我就這麼眼睜睜地看你掙扎,進行慘痛的儀式。末了,竟狼狽地連一句完整地話都說不出。只能聽憑活着的人蓄謀並篡改意思,刀俎上的你。

  “死人在家裡是不吉利的,幹嘛不讓他就在醫院裡死掉,這樣乾淨方便,多好。”然後我意識到自己的傻。

  就像是,你想說,背上背負的東西太沉重了,被人改成,我還能承受一些。

  誰都承受不了,深陷扭曲與寂寞。

  葬禮是在夏天一場難得的雨後舉行的。不知算不算得上是給你送行。我見你母親站在那兒,過去打招呼,看見她胸前紋着一隻黑白的蝴蝶。跟着啜泣不均勻的呼吸輕柔地展翅,彷彿再過一會兒,也會飛走。她擁抱我,在我耳邊低聲問道:“就這樣?什麼也沒了?”

  我把它理解為一種順從與無奈。

  站成一列,我們依次在你面前燒一沓紙錢,火焰點紅了完整的紙面然後看着它愈漸扭曲面目全非。煙塵歡樂地躍起,凌亂了整片像心情一樣灰霾的天。焚燒了漫天的死寂,看不清對面照片里你的臉。

  我望着一群人,老是想,何至於此呢?你在的時候,哪怕只是躺在床上,定定地,只知道呼吸的時候,他們要是能對你好些。也不會淪落到現在滿身的懷念與歉疚。佯裝永遠銘記和惆悵的樣子。

  隨生就像是塵埃一樣,複製着一千個男人的存在方式,活在一千個我般庸俗的女人生命里。然後……又像一千個塵埃一樣,生老病死。

  長久撕裂的口子存在於無形,消弭是奢侈的慾望。當一個人在旺盛的年齡遇到慘淡的命運,生命就賦予這個時間段永恆的記號。後來,左簡安慰我說,陸隨生其實是最狡猾的,他懂得激流勇退的道理。活夠了,愛與恨都經歷一遍之後就走,之後,墓穴之外的人就都會把他記住,知道一同再在另一個世界相遇。

  謙卑的人在好好活着。

  而後的日子,我踏上了南下的列車,想是去更南的方向。一路紅色的土地蘸着南方溫暖的印記,卻離我如此遙遠。半夜坐在座位上,聽旁邊的同路人說北方的政治北方的煤礦。

  甚麼都不在前行預計的範圍內。我總是想要面面俱到,好害怕疏忽與遺漏突然帶來的巨大瘡口。每件事都在心裡預演好多遍,設計出不同版本,彷彿遍地都是我灑下的陷進。後來之事的發展,再怎麼,也逃不出這個精心籌劃的劇情。

  但生命是樸素的,我什麼都沒有猜對,我沒有想到會在濃烈的情感中突然抽離,夜裡對着鏡子,看見自己的臉像是日本古老藝伎厚重的妝容,一層層剝落,最後,便看見一個枯老的東西,薄得想一枚紙一樣地,跳動。

  我總是帶着驚恐與卑微的,默默生活。

  在25°C的陽光下看陌生的地方,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到這些地方來。倒只不過故去的地方是待不了了,切膚的灼熱與疼痛需要緩解。我並不是要尋找借口去遺忘陸隨生本人的存在。只是需要淡化一段生拉死扯的日子。

  中國的角落,一百個角落一個樣。都是一群掙扎在生活邊緣的人,每個人都有讓自己不至於被淘汰的方式,一生都來不及回憶。

  我說不上空洞與疼痛,也沒有在新的人事間獲得更多的喜悅。沿着一條路一直往下走,即便心裡不安使周身僵硬無措。被經歷是無可奈何的事,誰都是被趕着往前走。

  在兩年後的七月底來到石林,這麼憑空長在地上又直指頭頂的上空的景色讓我動容。鱗次櫛比的,像極了這些年來的心事。平地而起,物化的一個靈魂。

  我想着上前扳動它,遠古而來的冰涼攝住內心。它們一直就這麼突兀地在這兒,我想着,要是沒有這些白得瘮人的石頭,這兒,該還是和所有的平原一樣,被開墾成一道一道的傷疤。

  看着這些萬年不動的石跡,就一瞬間,觸動了心裡的舊事,誰都沒有真正地消泯過。儘管歲月仍是在拋棄更多死在上個時間點的人。

  拖得身陳年舊傷,多情的人。我終於知道這些時間自己如此疲憊是為甚。彷彿單細胞生物,只是希望單純地進食睡眠,盡量不要牽動思緒才好。

  我走過那麼些地方,試着用假意的迎合來否認哀傷。其實,心心念念的,依舊是兩年前就已經變成一抔死灰的隨生。

  從開始到現在,我都沒有強烈的情感宣洩。一切都是平靜而來,我靜默地接受了隨生患病的事實,一言不發地守在他的病床前,再面無表情地同所有哭天搶地的人送他最後一程。

  一直覺得,當初表現得最沉痛的人現在是最輕鬆的,呵……情到濃時情轉薄。你是知道的。這就像覆蓋在石林每塊石頭上的埃塵。時間一久,沖刷了就沒了,乾淨利索地。最深沉的負載在在每塊現在仍然佇立不動的石頭上。

  它們一生表現不出喜悲,只懂得承受與堆積。

  最後從骨子裡長出每次傷痛帶來的高度。不管巨大微小,沒有一個經過在它們眼裡忘卻。

  看到這寫個石頭才覺得親切,滿滿的都是愁苦。

  我過得不好。

  (二)

  你有沒有住過二十塊一晚上的客棧,就在車站旁邊的那種。

  到了另一座城市,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就這麼跟着車站外面的小販去一家家庭客棧。

  我擔心過很多,除了安全。

  破舊的美人貼畫捲曲單薄地掛在房間里,惡俗的窗花。鼻腔里嗆慢濃重的煙草味兒,黃黑的被套。我坐在地上,想象着有多少車上賣雜貨的鄉下男人婦女住在這裡,這張床上耳鬢廝磨。粗糲的胡茬和並不柔軟的臃腫的身體。我噁心地別過頭去。

  一夜不睡,想着,一輩子要的,就是這麼簡單。找一個人,結束年輕時的顧慮和曠日持久的哀傷。在接下來的生命里可以貪婪地體驗安穩。擁有嘲弄一切的冷傲與孤獨的眼神可以回歸到最俗氣的悲憫,像個婦人一樣,同情身邊的每件事物,為飄搖的野草嘆息。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中淡忘琴棋書畫詩酒花。

  庸碌,庸碌地一切都是身外物。

  一切都值得被同情,因為她自身是滿足的。

  我是在租下的老式小屋樓下第一次遇見顧野的。彼時,我滿面儘是一路風塵安定后的憔悴。就是想在這兒歇歇腳,漫無目的常年遊走。希望得到暫時的停靠,便於整理掛在黑白相框里的思念和渾噩的光景。

  我在院子里讀書,隔着屋頂,把頭仰得很高,昏沉的思考深邃的句子。太久不觸及那些厚重的東西,曬在陽光下,想,自己是否淺薄?我在葬禮后問過左簡,隨生死後,會不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左簡從小陪我,深諳我的意思,不過是想找個寄託。她就說,會的,晚上,你想他的時候看天,在你頭頂的那顆就是他,你要帶我給他問好。

  閉上眼,眼瞼紅色,下面,就像你在時我溫柔地眼神。

  你在看什麼?

  過於衝撞無禮地打破了我孤調,慌忙地睜開眼搜索是誰這麼沒教養。

  顧野像極了他。

  最普通的襯衫,勻稱的身段修飾出了一切都剛好的味道。眼神溫和從容,你是什麼都在掌握中么?萬一我學粗俗的女人罵你你會怎麼辦?始終帶笑,你怎得將一切驚訝都收在了情理之中。

  你怎麼不說話一直看我?我知道我好看。

  你怎麼不說話?

  還是不要說話么?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顧野也是租住在這院子里的,簡單的上班族。像死去的隨生,像千千萬萬的塵埃,絲毫不差。塵埃的規律就像初生后經歷的一切一樣,無論形式化如何,最終都回到烏有。

  我每天依舊在院子里,不說話,看書,回憶。然後看着顧野開門,回來。彷彿隨生隔着忘川又出現在眼前。

  你知不知道,當女子看着你,長久而不語的時候。你在她眼裡,就成了一個迷樣的故事。

  你讓我這麼看着就好。

  你為什麼總是看着我,不語。我以為你要說什麼,你卻總是緘口沉默?

  沒什麼,你長得像我先前的一個朋友。

  那你只是把我當成他的複製品了?還是,想看我?

  不知道,也許是。

  是什麼?

  不知道。

  隨生成熟,甚至有些事故,是顧野不及的。我理解他的生活,只是個純粹的小白領,在上班的時候嚴肅穩重就好。之外的生活要盡量過得多姿些,不然怎麼對得起這幅好看的模樣和魅力的年紀。

  一個身邊不缺仰慕女子的男人。

  我念及隨生的次數越來越少,終日只是平靜地生活,不牽動更多的心思。顯得有些空虛和涼薄。

  顧野回來在我房間前跟我說話,我就笑,然後應和。他總想着再說些什麼的時候,我像觸電的一瞬間,被隨生的樣子扣住。然後深深地折過頭去,哀傷寂默。他尷尬地將懸空的手收回,周而復始。就像一幅畫滿生機的油畫不斷被我以認真的姿態褶皺……平展。

  就在一張相似的面孔兩種不同的內核里糾纏掙扎。

  我變得混沌而易怒。從前,在隨生無可替代的眸子里沉淪我的美麗與迷狂。即使是後來沒有他的日子,綿長的痛苦,也是覺得心裡依舊滿着。他的存活並不在於陸隨生自己,也就是,我希望你一直在我思念裡面,你就一直在。

  這麼突然地衝撞,顧野的樣子和隨生的疊在一起。有時,隱約聽到有人跟我開玩笑,竟然分不清是腦子裡的隨生說的還是顧野。迷茫而慌亂。

  沉重的心情慢慢變得清淺,就這麼被困在另一堆亂麻里。在細長的香煙和高腳杯帶來的迷醉里看到另一個自己。像是吃了極大的虧,忸怩而不願面對我。

  移情於另一個鮮活的生命,我只是喜歡類似於顧野和隨生的樣子。真真實實發生過的人生,到頭來,我並沒有真切地喜歡過誰。

  不管是愛與迷佇,最終,我是野的,流浪的。

  不是顧野的原因,也不是我的,一切都值得被原諒。

  於是,在微輕快與更多的手足無措中跌撞着度日,我在每日顧野在我房間前閑聊后,想,我到這兒來的最初只是因為過於貪戀隨生。安定下來之後,顧野卻盤踞了生活。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到這兒?

  獨自在一個連日期都記的準確的早晨,從山腳開始,以虔誠膜拜的姿態登上一座山峰頂端。忘我的儀式。

  在一千五百米的地方,望着眼下的一切,突然覺得難受。心裡就想着一句。

  這世間一切,是你的,就是你的。

  我痛楚的所有,究竟最後是否是我的?誰是誰又怎樣,連刻骨的情感都會被薄情地替代。

  誰都別說非這輩子非誰不可,只是還沒有到那個點罷了。

  思維的突然成熟使心境感覺到難以駕馭,感覺到久違的空靈。在高絕的地方,萬物都變得虛假。撥開雲霧,我發現現在回歸到年幼時的純凈。可以肆意裝下並包容每個人,又在下個人到來前匆匆以往拋棄。

  我即將在轉身後勾住另一個人的脖子,隨意談笑以求解脫。

  連同隨生和顧野一起埋葬。

  不管是孤獨的心事還是至死不渝,都會在埃塵般地細瑣里消磨成過往,起滅都是預定會發生的事。

  心定而順從地生活,穿過的每個人都是路人。

  塵埃才是永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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