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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再有的第二個她

手機:M版  分類:優美散文  編輯:小景

  2000年的春節過後,在很多被無聊所透支的人們叫喊着是世紀末還是新世紀初的爭論聲中,我們在高三里所剩不多的日子裡做着最後的衝刺,那些被貧困折磨夠了的父母長輩們,都勒緊了褲腰帶供小孩們上學,發狠了誓要讓孩子走出窮苦。很多同學也是沒日沒夜的苦學想着早一天走進大城市,對未來展開了憧憬和嚮往。同桌阿惠是鄰村的,整天笑嘻嘻的,成績很好,剛進高三的第一天,很多同學都嘆氣說暗無天日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唯獨她特興奮地說太好了太好了,終於到最後這一年了,終於可以不再忍受他可惡的臉色了!她的自信也讓我們跟着稍微輕鬆了一下。

  阿惠嘴裡的‘他’是她的繼父,她媽媽在多年前從別的村裡改嫁過來,後來撫養她的奶奶去世后她繼父迫於她媽媽的乞求和村裡人的議論,只好又把她接過來了,當時我們都已經準備上高中了,但是阿惠特別聰明基礎又好,又因為這些特殊原因,她只參加了高中學校里的複試就和我們一起同班了,後來聽老師說她的分數是我們班最高的。但是她繼父在來學校替她交學費時,當著很多老師同學的面粗魯地大聲罵:真是一個賠錢的貨!老子還要先孝順你!於是從此以後阿惠就恨上了他,我們也常常聽和她同村的玲子說,她繼父心裡只要有點火氣,總是會在阿惠身上撒氣,每天都能聽到她家院子里的怒喝聲有時還會有柳條苕帚打在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音,但是卻從來沒有聽到過阿惠的反駁或哭泣。在學校里她也依舊會每天笑呵呵地在大家眼前晃動。只是偶爾在課下聊天時,她會撩起袖子和衣裳讓我看那大片大片的青瘀和一道道的血疤,然後表情很認真的介紹每處傷的來源:這道疤是餵豬時在豬圈裡不小心劃破的,這道是小牛跑出草棚為了攆它被老牛的牛角抵的,這小紅疙瘩是噴農藥時不小心撒在了皮膚上過敏起的,這個是,他用細條子抽的…身邊的同學也都膽顫心驚地聽着,十六七歲的年紀,肝膽相照,於是我們在同情和安慰她的時候,也會很氣憤地罵她繼父殘暴狠毒,阿惠雖然面帶微笑但語氣很堅定的說,我一定要走出他的家門,以後還給他這幾年替我交的學費,從此兩清!英子玲子我們幾個信誓旦旦地說,嗯,咱幾個一起好好努力,等趕明兒咱們在大城市裡有了工作,有了錢,讓他使勁的後悔!單純年少的青蔥歲月里,第一次為青春夢想許下了諾言。

  但是命運似乎總是愛開些玩笑,有些始料未及的插曲讓人猝不及防,每個人都心情忐忑的為這次似乎能改變命運的高考做着最後的準備,阿惠也自信滿滿的準備好了背水一戰,可就在高考前不足一個月的時候,阿惠的繼父因農藥中毒死了!這個消息讓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震撼的同時也為阿惠接下來的處境捏着一把冷汗,因為大家都知道阿惠還有兩個同母異父的雙胞胎弟弟,剛念初中。農村的家庭,少了個當家的男勞力,就相當於斷了所有的經濟來源。頂樑柱突然倒塌了,但日子還是得過的,很多同學包括老師都在為阿惠擔心着。因為在村子里有一個很正常的現象,雖然大人們都希望自己的小孩能夠努力學習以此來改變命運,不能一代一代的都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繼續被貧窮壓迫着,但是,能真正走出這旮旯村莊的孩子又有幾個呢?很多因為學習成績不好或者是家裡兄弟姊妹多特別貧困的,尤其是女孩子,都早早的下了學在家做幫襯或是外出打工補貼家用,在二十來歲的時候經家人做主託人說媒然後結婚生子,繼續庸俗忙碌但依舊窮苦的一生。阿惠如果不是因為成績優異且每年都有獎學金,估計也很難在他繼父的屋檐下走到高三。可是沒想到,卻偏偏在這個高考前不足一個月的節骨眼上穿插了意外。那幾天阿惠沒有來學校,玲子從家裡帶來了一個讓很多老師同學都感到婉惜但同時也已經意料到了的消息:阿惠已經答應她繼父自己下學掙錢供她兩個弟弟把書念下去!

  幾天後阿惠來學校整理課本書籍,裝滿了一輛三輪車,我們都知道她捨不得那些陪了她三年的書。那天我們還是同桌,她最後一次坐在我旁邊一起上完了最後一節課。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那麼仔細的聽過課一絲不苟地記過筆記,以往在課堂上她總是表現得很活躍,伶牙利齒地為一個動詞跟英語老師較真兒好半天。一直到很多年後我都還能想起那天她臉上認真和從容淡定的表情。阿惠離開學校時,光榮榜欄里的“楚阿惠”三個斗大的字依舊紅艷艷的,大門正前方的五星紅旗,也時第一次在黃昏的微風中高高地隨風搖擺。很多老師同學都站在校門口目送,有高一高二年級的學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站在操場上遠遠地看着,始終都很平靜面帶笑容的阿惠對着我們揮了揮手然後騎着三輪車載着滿車廂的書本向她們村子的方向一點一點的靠近,與我們的距離一點一點的拉遠了。在一個拐彎的路口,阿惠似乎又回過頭看了一眼飄揚在學校上空的五星紅旗,只是因為天色太暗,看不清她的眼睛里是否會有眼淚流下來,只知道站在我旁邊的小春、英子、桃兒,都哭得唏哩嘩啦的。後來班主任告訴我們,其實在那天玲子剛說阿惠決定要下學的事後,他就和校長一起找到阿惠家,勸她改變主意:堅持到今天不容易,馬上就要到最後的高考了,不能給自己遺憾!校長當時就表示了,會組織全校師生捐款暫緩一下她家的緊急狀況,讓她安心高考。可是阿惠立刻就拒絕了,指着還在啜泣的兩個弟弟說,他爸爸用最後一口氣告訴我,這是倆好苗子,要好好培養給他家的祖墳添點亮光。他們現在剛剛初中一年級,就算真能添光也得五年過後。難道我們都要靠捐款領補助金嗎?我現在無功無名,也就沒什麼可遺憾的了。而且,五年後的今天,我還會再走進古棠鄉第一高中的大門!班主任在最後很是婉惜地嘆氣說,阿惠在講這些話的時候,一直都在微笑着,很輕鬆的表情,而最後的一句話,依舊是她貫有的自信。

  其實我們心裡也都明白,在那個賣豬羊牲口去買化肥農藥,賣糧食給孩子交學費上學的條件之下,誰都是愛莫能助心有餘力不足的。後來我們想,其實阿惠現在離開,未必就是不好的,如果意外正好發生在高考過後,按照她平時的正常發揮肯定會有不錯的成績,而那時再讓她不得不放棄的話,該是多麼殘忍的抉擇。所以也就把這種遺憾換成了對阿惠的祈禱,希望五年過後,依然還能看到她的自信。甚至偶爾幾個同學在一起聊天時,都會猜測着:假如她的兩個弟弟在中考時就失利了,下地幫他媽干農活,那隻要兩年後阿惠就可以繼續她的學業向夢想靠近了,或者是在突然的某一天他們對自己不自信了而主動要求退學。雖然這些想法過於偏激,甚至在後來想起來都覺得有些邪惡,但是那種想法卻真實的出現在那個懵懂的季節里。後來,玲子說阿惠是到南方的一個城市打工去了,起初同學們總是會有意無意的提及她,有些傷感。幾天後,一切又似乎歸於了平靜和忙碌,我們完全被淹沒在了無休止的熬夜複習和作題之中。後來我們經歷了高考、離別。

  夏天裡最重要的兩天倏忽而過。放榜那天,有人哭有人笑。那些天,各個村子里的大喇叭都在不停地廣播着,幾家歡喜幾家憂。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就像一股熱浪襲卷着村莊里的寧靜,而後一切煙消雲散,一如白駒過隙。玲子落榜后留在了村子里的一所小學教書,平靜坦然。阿惠常常會給她寫信詢問家裡的一些情況,因為那個時候電話還沒有普及。所以有很多的同學都可以從她那裡得知有關阿惠的消息。比如她最近同時兼着好幾份零雜工、一個月的工資差不多頂得上幾畝地的收成、有一位老闆娘對她很好,總是會把她上大學女兒的很多書本和舊衣服送給她、她還可以常常在街上碰到老外,聽到很正宗的英語和其他不知道國種的語言…

  再後來,聽說她的兩個弟弟都上了古棠鄉的第一高中,似乎還是原來我們待的那個重點班…時間在急促的腳步聲中緩慢地流逝着,昔日里曾經那麼要好的同學,分散開來以後,又在不停地接觸着人和事,忙碌着自己的學習和生活。偶而逢春節時期回到家裡,也已經很少能再見到年少時那些彌足珍貴的身影了。但是,在每個人的心裡似乎都關注着同樣的一條標記,那就是有關阿惠的一切情況,甚至有某個人提及到“楚阿惠”這三個字的時候,都會讓人迫不急待地想要繼續追問。隨着我們各自為己的勞碌,一天一天的向第五年靠近,似乎在潛意識裡就相信了,這是阿惠和我們的一個約定,或者可以說是她和她夢想的一個青春約定。五年是由很多漫長的日子組合起來的,世事變遷。五年前,都還伏在點着柴油燈的小木桌上冥思苦讀;五年後,有的在讀研攻博,有的已參加工作,有的回到農村開始了自主創業,有的也已結婚成家。就像當年那個青澀活潑的玲子,也早已經是兩歲孩子的母親了。可是我們還依然能想像出那年阿惠對班主任說著那句“五年後我還是會走進古棠鄉第一高中的大門!”時臉上的自信和執着。2005年的夏天,隨着那年高考成績的出榜,同學們之間的聯繫竟然頻繁起來,有的都已經四五年沒有見過面了,可依然都在相互打聽着有關阿惠的事,甚至對她兩個弟弟的分數和錄取情況比曾經對自己還要期待和緊張。八月里,同學們口中都在傳播着一個消息,阿惠的兩個弟弟是歷年來將要從古棠鄉走出去的最高分數的大學生。於是很多人都在猜測着,阿惠這次可以重新對她自己做出選擇了,她是否還會從高三開始呢?這幾年的教材都有很大的改版,不知她能不能適應得下來,或者,她也有可能去技校學習專業課…一切都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但是卻讓人總感覺是理所當然。九月初,玲子在電話里說,阿惠從南方回到家裡撂下兩萬塊錢又走了,她媽媽坐在堂屋門前哭得撕心裂肺,讓她的兩個兒子跪在丈夫的遺像前發誓,以後可以不贍養、不孝順她,但一定要報答他們的姐姐!後來再從玲子口中得知,阿惠的媽媽賣掉了那幾畝田地和老房子,帶着所有的家當搬遷到她娘家那邊兒去了。從此以後便無任何消息。於是我們在心裡默想,一切終究逃脫不了世俗吧,儘管也曾用力地掙扎過。

  此後的歲月,流水般嘩嘩淌過,覆蓋住了大把大把有關青春的過往年華。也很少有人會再提及阿惠,彷彿曾經那段時刻關注着她,打聽她的一切消息並時常為她擔心緊張的日子,已經消失在了漸行漸遠的記憶里。只是偶爾聽到有人在無意間提起她的時候會說,“還記得那個叫楚阿惠的女孩嗎?不知道她怎麼樣了,她好像和我們所有人都斷了聯繫呢。”再後來,就只有在空閑時懷舊翻開以前的相冊,找到高中時期的畢業照,看着最前排那個空缺的位子會想起,曾經有個自信爽朗喜歡大聲說話的同學叫楚阿惠,以及她身上讓人揪心的傷疤。

  後來,在一本很有名氣的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不會再有第二個她》。文章內容大概是說:一個站在人生路口正面臨轉折的女孩,在意外災難來臨時,為了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停住了正欲拐彎的腳步,用瘦弱的肩膀撐起了他們的整個未來,用青春的微笑詮釋了真誠與自信,即使是她自己正站在冷漠的大城市中茫然無措,依然還在堅強地告訴弟弟應該選擇的正確的人生方向。文章的最後一段話是:雖然,生活在那年開了一個有些殘酷的玩笑,直到今天我仍舊認為它曾讓我們一家陷入黑暗之中,但是我依然感激命運。所幸還有你在為我撐帆,助我遠航。我想,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可以給我如此力量,讓我有勇氣飛得更高!感激命運,感謝你!我親愛的姐姐-楚阿惠。

  時光荏冉,時過境遷,歲月變容顏。2010年的中秋前夕,收到了一張從北京寄過來的祝福卡片,裡面有一段娟秀的鋼筆字:

  我用了八年的時間去兌現了我生命中許下的第一個諾言;用兩年的時間,在我曾經迷失的路口上,仔細辨別出了夢想里的方向。在放棄和堅持的矛盾中,在反覆跌倒和爬起的磨鍊中,用微笑成長了十年。所幸,我還是我。因為有一個聲音一直跟我說著一句話:不要放棄!它堅持了十年,我怎麼能不回應它一聲呢?

  最下面的落款是:**大學政法系_楚阿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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