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韻

　　文人似乎總是熱衷於言雪、描雪、賦雪的。古往今來，詩詞歌賦曲藝雜談，樂此不疲，不甚枚舉。然而雨總總得不到偏愛，無奈那本是同根，相煎何急的喟嘆。魯迅先生曾云：雪是孤獨的，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寥寥數語，這雨雪之間的曖昧關係便躍然紙上。有了這層曖昧關係，我們似乎已經不難理解文人對於雪的鐘愛，雪是孤獨的，猶如文人一樣遺世而獨立，追求羽化而登仙的境界，往往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雨在此便是活着的，具有生命力，是物質的，而雪是沒有生命的，意味着精神世界的繁盛。文人不俱死，不物質，追求的是吟嘯欣賞與冥會玄思，良田美竹，大廈廣宇，長命百歲抵不過頓悟與超俗那一刻的欣喜。諸如此類，雪彷彿成了文人人生追求的真實寫照，成了文人的知己。雨即刻被歷史的長河所湮沒，然而我卻偏偏喜好這令人愁腸百結的雨。

　　一場久違的大雨終於是傾瀉而下了，來的似乎有些瘋狂。那雨猛的敲擊在屋頂上，那灰瓦上驟然騰起的裊裊白煙，升騰、飄渺。窗玻璃漸漸蒙上白幕，窗外的景色漸漸模糊，輕輕的劃開幾道痕，窺視着若隱若現的景色，朦朧極了。那雨水輕輕地從屋檐往下滑，卻是重重的擊落在水面上，大珠小珠落玉盤。有人在亭子里趕忙舉起相機，快門啪啪作響。大雨滂沱之後，天空漸漸放亮，變的高遠，變的幽蘭了。窗上的白幕也漸漸的消失了，窗外的景色洗脫的珊珊可愛，荷葉碧綠碧綠的，像是晶瑩的翡翠，葉上的水珠更像是珍珠，熠熠閃光；遠處的青山，被層層的雨霧籠罩着，彷彿是待字閨中的閨女，頭上披着絲沙，遮住羞澀，卻遮不住泛着紅暈的姿色。這些生活中常見的卻也總被輕易忽略的因雨而起的景緻，令人喜悅，不可輕易忽略。

　　“楚天長短黃昏雨，宋王無怨亦自愁”，偏偏黃昏時分疏疏落落的下了一場雨，這雨從不來的風馳電掣，而是伴着崑曲般的調子，纏綿悱惻，令人心生憐憫，免不了漏了幾粒晶瑩的珍珠，來唱和這般場景，太過多情。這雨不在早晨，不在中午，偏要落在這黃昏，無非是要惹出一段無邊無際的惆悵，在這樣的雨中徜徉，不用擔心會將衣物惹濕，眼前彷彿處處皆是戴望舒的雨巷，只是沒能目染那撐着油紙傘，結着憂怨的姑娘。黃昏雨，着天邊晚霞彌留之際的綵衣，載着色彩斑斕，疏疏落落，點點滴滴。五色的黃昏雨豈是潔白的推門雪所能比擬，只是憂傷，只是彷徨……

　　細雨一直沉沉的落着，彷彿老天爺有流不完的眼淚，太多的憂愁不分青紅皂白，太多的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落着雨的日子我們習慣追憶過往，傾聽着雨打芭蕉的聲音，聲聲扣入心門，心事由不知所蹤的角落悄然闖入人間的四月天。細雨在窗欞上停留的時間有些漫長，眼力力所能及，追隨着窗欞上的雨滴慢慢往下滑落，落在窗台上濺開的圖樣像極了梅花。坐在屋裡的人，單手托起下顎，做凝思狀，目光顯然有些獃滯。其實不然，人們若有所思，隨手點上一支煙，隨口吐出的煙升騰，飄渺，兀自被端詳，雙眸已然濕潤。放下吮吸過半的煙，提起筆，張張信箋上是遺落在曾經之外的字字珠璣。人們喜歡這樣的狀態，喜歡在細雨蒙蒙的午後細思開來，沏上一壺釅的化不開的茶，讀讀散文，讀讀《詩經》，和着絲絲風，片片雨，愜意不過如此。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推着單車，走在微雨中的場景，想必年輕時都有所經歷。在單車和自己之外，她確是一直都在，她們是曾經不息的風，抹不開的雲，時時在我們的心頭飄忽不定。懷想當年，我們會不經意間想起最初的那張臉，以及那個坐在單車後座上緊緊摟着我們把頭埋在我們背後的畫面。微雨中，單車穿梭在小城的街道中，街燈忽明忽暗，由一塊塊青石板鋪就的街道，此時格外的入眼。冥冥之中，一股悲傷從心底往上涌，要噴湧出來，要流溢出去，追溯這悲傷的來源，才恍然明了，街燈仍在，青石板的街道仍在，單車仍在，單車後座上的人卻已然不在。想到此，不覺潸潸然，雨敲打在臉上和眼淚一同從臉頰滑落。“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難怪世人不歡喜這多情的雨，總要惹落些許眼淚，勾籠出一直被強壓制的思念，這思念里暗藏着淡淡的憂傷與遺憾，不能輕易想起，一經想起陣陣隱痛敲擊心門，俯仰之間，已若千年。

　　夜晚聽雨，聽聽那冷雨的淋淋瀝瀝，凄凄切切不失為一種享受。聽雨的季節以秋季頗為得宜，深秋的雨聽起來該當俱佳，料料峭峭的秋雨，足有一夜之間改變萬物的能力。深夜，因寂寞，不得眠，委身爬起，繾綣在一個角落，聽聽那冷雨，緩步走進窗檯，打開窗戶的狂想是切不可實施的，透着屋內的燈光，雙手握住的茶杯里正冒着騰騰的熱氣。聽着窗外的雨聲，步子似乎有些重，邁不開了，深秋的深夜是極其寒冷的，一股股寒流倏忽從腳底蔓延到周身，稍不留神，便會惹上風寒。然而這雨聲似乎懂得我的心思，一首詩歌在曠古寂靜的腦海里蔓延開來：“園中野草漸離離托根於我舊時的腳印給他們披青春的綵衣星下的盤桓從茲消隱日子過去寂寞永存寄魂於離離的野草像那些可憐的靈魂長得如我一般高我夜坐聽風晝眠聽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這不是戴望舒的詩么？十幾歲時曾奉為手中至寶，反覆吟誦，頗為得意。如今在這深秋的夜裡，寂寞的力量再次盤亘心間，和十幾歲時不同，不再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了。寂寞的實感真真切切，況且在這多雨的季節，即便是詩歌也不能平復我內心因寂寞而起的糾葛。悟不得，始終還是悟不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 )

　　靜想這些雨後，才頃刻明白雨竟以多種形式早早的霸佔着我的內心世界，如此強悍而不羈。

　　憂怨、纏綿、愜意、喜悅、懷想、寂寞這些由雨而衍生出來的情感，使我戀不釋手，恍惚間我和雨談了一次戀愛，愛戀中的情感糾葛在雨中是應有盡有。

　　微雨、夜雨、夢雨、狂雨、冷雨、秋雨，好像缺失了一種令人喜悅的雨—春夜喜雨。“潤物細無聲”的雨自然是令人期盼的，知時節的好雨，也是令人欣喜的。微雨燕雙飛，夜雨漲秋池，夢雨似詩人一般，能寫出令人忘情的句子，卻也總免不了淡淡的哀傷和連綿不絕的思念，人們喜歡在冷雨中相擁相吻，感受彼此之間的愛與溫存，細雨滴梧桐，到黃昏，點點滴滴，一場秋雨一場思念，即便是萬千舟楫，也載不動那幽幽許多愁。

　　離別的場景往往有雨而變得情深似海。分別總在雨天，這也許是世人的刻意追求，然而孕育其中的情感不折不扣，也許離別時不落些雨便不足已表達雙方的篤厚情感，有雨即是離別。我卻不以為然了，我絲毫沒有察覺那分離時應有的痛楚與感傷，是可以在離別的時候淋一場雨，是可以領略一股別樣的浪漫與感動，那種被淋的狂野與不羈是足以使人忘記一切的煩惱與憂傷。

　　雨在空中是雲，在地上為水，死後為雪，在我的記憶中彷彿永遠是漂泊、是迷離、是阻隔、是離歌。思念總是帶着淡淡的憂傷，無限的凄迷走進的我。靠近我的時候是霧一樣的遊動、水一樣的柔弱、孤雁一樣的無奈，當這些柔弱，這些無奈無休止的纏繞着我，紛繞着我的時候，我才驚喜的發現，所有的這些情感竟在我戀上雨後變得愈發清晰，恍若明鏡。它的力量，它的強大的力量讓這些情感隨着時光荏苒，歷久彌新。我已被俘獲，被牢牢地俘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