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痣

　　眉心一點“硃砂”似美人痣。

　　古有楊貴妃，在眉心間輕輕一點，清水芙蓉，又平添三分姿色，使得龍顏大悅，恩寵疊加！從此後宮粉黛便日日效仿，紛紛在眉心間點“硃砂”，在高牆壁壘下爭先恐後地展露風華。

　　我也喜歡在眉心間輕輕點就“美人痣”，這大概就是女子的天性吧，愛美，狂熱，並且不可遏制。

　　第一次聽說“美人痣”，記得大概是六七歲時候的事。那時候，每縫歲末，家裡便會擇個“好日子”來蒸饅頭，我們像面對極大的喜事似的，一個個都眉開眼笑着，母親說蒸饅頭就是預示着來年日子會蒸蒸日上，我聽着，一邊自言自語：“蒸蒸日上，蒸蒸日上。”一邊圍在桌子邊，看母親往一個個冒着熱氣的，白白胖胖的饅頭中心點胭脂紅，母親說這是在點“美人痣”。她用筷子在盛着胭脂紅的搪瓷碗里蘸上少許，往饅頭的中心位置輕輕一點，那饅頭便立馬標緻了三分，讓人垂涎三尺了！母親又說：“丫頭，來，媽也給你點顆美人痣。”我笑眯眯地湊過頭去，閉上眼睛，只需兩秒鐘的功夫就成了。這時在一旁幫襯的外婆，眯着眼看着我，嘖嘖地稱讚着：“這丫頭長大后一定是個大美人！”儘管多年後，我覺得外婆當年的結論下得似乎為時過早了一些，儘管當年我對美人這一詞彙尚還懵懂，但時至今日，當我憶起那年，那月，那日我滿屋子跑着，一手拿着饅頭往嘴裡送，一手拿着小圓鏡，看着眉心間的那顆“美人痣”，照了又照的情景，我的眸子里便會升起層層霧靄！

　　很多年後，我成了家，經年累月沉醉在溫潤的人間煙火中。常常習慣獨自一人在家蒸饅頭，好似在孕育一個個新生命，私下覺得有點“女媧造人”的意思。先和面，再在麵糰里填上各種口味的餡，青菜的，豆沙的，紫菜的等等，品種繁多，就像我身邊的朋友們，都有着各自的品性，有的熱烈，有的溫婉，有的內斂而含蓄。我把它們放進蒸鍋里，在鍋里加適量的水，將麵糰放在蒸籠上，隔水慢蒸，一個下午就靜靜地，透過那透明的玻璃蓋，看那些麵糰蹲在蒸籠上，在水霧氤氳的世界里漸漸地飽滿開來，等着它們的一次脫胎換骨。待時辰到了，一掀鍋蓋，一大片裊娜的霧氣撲面而來，朦朧間看見一團團白皙的影子，佇立在水湄邊，有些小激動。

　　我小心地攙扶着它們出了籠子，看見它們一個個都端着豐盈的身子，多像塵世中白皙俊美的女子呀，剛從浴室的桑拿間里出來，渾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張開了，一定覺得好不愜意吧！忍不住用手去摸一下，柔軟而富有彈性，我滿心歡喜地看着，撫着，早已垂涎三尺。再點上胭脂紅吧，多一顆“美人痣”一定格外妖嬈，於是我輕輕地用蘸了胭脂紅的圓頭筷子點上去，像誰用食指在那美人的額頭上輕輕一戳，說一聲：“你呀你呀，小樣！”她只嬌嗔地看着我，和我四目相對，呀！她真真似那楊貴妃，眉心一點“硃砂”，風情萬種了！又忽然想起它們如那待字閨中的女子，也是滿懷了心思的，它們不說話，只靜靜地看那窗外一片浩蕩的春色。這樣的春天，該是你儂我儂的情侶們情誼正濃的時候吧，在人間四月天里，在青草地上纏綿！繾綣！忽然覺得我也應該為這些長着“美人痣”的女子們配配對才好，要俊朗的，滿腹才華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於是將木質筷子方頭的那一端，用刀具撇成四個小方陣，像麻將牌上的骰子(四點），在剛出籠的饅頭上，蘸了胭脂紅點上去，落下四個紅色的小方點，忽然覺得有些眉飛色舞了！活脫脫像那大觀園中的“寶玉”呀，一個渾身上下透着胭脂氣的俊朗男兒！美人們擠在“寶玉”的身邊，一個個都含情脈脈，我看着它們眉心間的“美人痣”，莞爾一笑，在心頭蹦出一句話：愛江山，更愛這長着“美人痣”的美人！

　　其實美人痣這三個音節從舌尖上吐出來，是透着一股子夢幻氣息的，彷彿有人在你的面前展開了一幅水墨畫，青山綠水間，出現大面積的留白，留給看客無限美好的想象空間。

　　就像同學小張新交了一位女朋友，聽說貌美如花，我們一群人嘰嘰喳喳地圍在他身旁，問那女孩長什麼模樣，他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咕咚”一聲，一大口清茶下肚，眼睛慢悠悠地從我們的眉目間一一掃過，輕飄飄地說出一句話：“她的眉心有顆美人痣！”那語氣里呀，滿是歡喜，滿是驕傲！引得周圍的人忍不住一陣艷羨。彼時，我們似乎無需再追問那女子是否膚如凝脂，是否明眸皓齒了，只那“美人痣”三個字就已經引人無限遐想，只這三個音節便已肯定了其的三分姿色，而且那種姿色是帶着上天的幾分恩寵的，想來那痣下一定也生了一雙含情目吧，硃唇皓齒，秀色天成。

　　我的腦海里即刻浮現出一幅畫，一書生進京趕考，偶然路過一涼亭，駐足小息，低眉間，看見一方錦帕落在地上，於是俯身輕輕撿起，只見那錦帕上綉着一對鴛鴦，旁邊提了一行小詩：“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字體娟秀柔美，想來一定是某個大家閨秀吧，閑來喜歡在閨房裡刺繡，品名，吟詩，作畫，弄風雲。忽又聽見有女子的聲音傳入耳膜，“小姐，別急，一定在亭子里”書生循聲看去，只見兩個裙裾飄飄的女子正邁着細碎的步子，款款走來，近些，能聽見風吹佩袂，衣袂疊風的聲音，一個青衣，一個白衣，讓人恍惚間以為是兩位仙子墜入了凡塵，又或者是那修鍊了千年的青蛇和白蛇吧，變身成人，從青峰山上翩然而下。只見那白衣女子白紗遮口，手執生肖白團扇，眉心間有一點紅，是美人痣。

　　那青衣女子進了涼亭，看見書生手中的錦帕，歡喜着：“小姐，你的帕子在這位公子手裡呢！”

　　白衣女子只輕聲囑咐道：“快謝謝這位公子。”聲音飄渺着，看見那書生的目光停在自己的眉目間，羞澀地想躲開，於是便即刻低了眉。

　　書生看着白衣女子眉心間的痣，似一點硃砂，似曾在哪裡見過吧？好似在夢中！半晌他竟然沒有給出青衣女子半點回應，只兀自想着怎麼會有這麼嬌艷的女子呢，揭開白紗，定是那端坐於蓮花台上的“觀音”吧！

　　恍惚間，聽見有人在叫他，“喂喂，快把手帕給我們家小姐呀。”青衣女子急了，上前扯了一下那書生的衣袖，書生這才將目光落了下來，將錦帕遞至青衣女子手中......

　　書生看着白衣女子走上了古道，心底有種淡淡地憂傷，有種莫名的情緒開始在心頭纏繞，纏繞！見白衣女子扭轉了頭，清水回眸，又看了一眼那涼亭，又或者只是看了一眼書生吧，看他正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在他的視野中漸漸模糊。

　　許久，書生方才低了頭，嘆那手留余香，佩聲卻已遠去.....

　　我是迷戀那眉心間的一點“硃砂”的，迷戀它的曼妙妖嬈，更迷戀它有一段美麗的傳說。

　　傳說長了“美人痣”的女子，都是因為她們割捨不了前生的那段塵緣,而不願喝下那碗能夠讓人忘卻前塵苦與樂的孟婆湯，寧願跳進污濁的忘川河裡，忍受千年的苦難，只待千年之後，可以帶着前生的記憶，山一程水一程地去尋找那段前世未了的情緣。多麼長情的女子呀，像溫婉的白素貞，用千年的光陰和修行，來守候一場曠世的愛情！

　　面對那些不願忘卻前世塵緣的女子，孟婆還是柔情的，只用“硃砂”在那些女子的眉心間輕輕一點，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記，待在下一個輪迴里，成為人們口中的美人痣。那些跳進忘川河中的女子們，看着一撥撥的男人和女人從奈何橋上匆匆走過，喝下了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真的不知他們究竟要去輪迴幾度。

　　想來下一輩子，我的眉心間一定也會有一顆美人痣吧，嫵媚而妖嬈，因為此生令我難以割捨的感情實在太多，無論我的今生是貧窮還是富貴，走過的路，我依然還想重新走過，因為此生我有血濃於水的親情；因為此生我有生死不渝的愛情；因為此生我有地久天長的友情......叫我如何能夠捨得割捨？待我百年之後，走上那座奈何橋，我一定不喝那碗孟婆湯，就讓孟婆在我的眉心間輕輕點“硃砂”，讓我也做一回讓人艷羨的美人吧，做一回長情的女子，品味溫潤的人間煙火，希翼來生里，愛情完滿，生活幸福！

　　今天，我又蒸饅頭了，站在廚房裡和面，拿捏着手中的麵糰，看着鍋里的美人立在水湄邊......女兒的笑聲從客廳里一聲聲傳過來，是不是電視機里的灰太狼又挨了紅太狼的平底鍋？我也“呵呵”地笑出了聲。想來紅太狼在下一個輪迴里，也會是個長了美人痣的女子吧！因為這一世里，她與灰太狼其實是相濡以沫，這一段塵緣她一定難以割捨，如果她也會有百年的那一天，我相信她也一定會選擇跳入那污濁的忘川河，在千年的等待中，心心念念，深情地呼喚着：灰太狼呀，灰太狼！

　　文：月滿西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