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

　　一

　　每當喬飛閉上眼睛，腦海中總會浮現出那雙手布滿傷痕的樣子。修長有力的手指毫不猶豫地推住自己的後背，上面卻浸着鮮血淋漓的悲傷。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推，喬飛的生命從此便撕扯出兩個極端。有流着淚淌着血的幸福與絕望，美麗卻虛無的如同一朵行將凋零的花。

　　努力的想讓自己忘記，可偶爾還是會有一些細節措手不及地闖進回憶。比如兩個小孩一起在樓道牆面上的塗鴉；比如一起上幼兒園所走過的路；比如在某棵櫻樹下的拌嘴；比如許多微不足道的細節。

　　這都是些多麼美好簡單的回憶，卻如同雙刃劍般讓人遍體鱗傷又無法逃避。

　　三單元的那個頂着板寸的小男孩好像刺蝟一樣，吊著一雙不大的三角眼，套着短褲和小背心，光腳穿一雙臟球鞋。才只是二年級，已經牛到見到誰都愛搭不理。小區的叔叔阿姨摸摸他的頭，他就已經煩到馬上要掙脫，就是一個很拽的小孩。

　　可是還是很受寵。不僅僅是因為他聰明到離譜的腦袋瓜子，還有他無比準確的預知能力。

　　這是一個浪漫到無厘頭的說法，其實也只是小孩子比較會察言觀色，再加上一點點邏輯思維和討巧的表情，很容易就能博得大人的喜愛。

　　這樣一個快要拽到天上的小孩，連當兵的爸爸和當老師的媽媽都不怕的小孩，惟獨怕喬飛一個人。

　　或者說，是愧疚。

　　二

　　是炎熱倦怠的夏季，七月流火。高考結束后的長假，連空氣中都充盈着回憶和憧憬的味道。如此無憂無慮的年輕的氣息。

　　喬飛剛剛走出社區的大門，就看到三單元的那個小男孩獨自在路邊玩翻卡片。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假裝沒看到地走過他的身邊。

　　心中默數“五、四、三、二……”

　　“喬飛姐姐！”

　　果然。

　　喬飛很努力地鎮定了一下情緒，轉過身，面無表情地望着小孩。

　　“幹嘛？”

　　“姐姐要去做什麼啊？”小孩擺出一副很無辜很討巧的樣子，水汪汪的小眼睛眨啊眨。

　　“買醋。”

　　“下午三點去買醋？”一臉“你在糊弄我”的表情。

　　“請問。”喬飛狠狠的白了他一眼，“我現在不去買醋，晚上做飯用什麼？”

　　“姐姐不要生氣啊，我只是開個小玩笑呃……”

　　“李天哲，我告訴你。”喬飛打斷他的話，彎下腰，盯着小孩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以後不要再和我說話，我怕你會把我咒死。”

　　說完轉身就走。不管背後隱隱的有小孩抽噎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傳過來。

　　有一點點不忍，可是，和像李天哲這樣的小孩打太多交道，真的會有生命危險。

　　低頭走過一條小巷，再一條大街，橫穿一條馬路，在人行道的左邊……

　　“砰！”

　　“你走路沒長眼睛嗎？還是像個失戀的敗類一樣只會低着頭走路？”喬飛連頭都懶得抬，盯着路邊一棵香樟樹的樹榦咄咄逼人地責問。

　　——其實也是怕把人家罵急了，一個大耳光扇過來，所以才不敢抬頭的吧。可是，那又為什麼要先罵人家呢？明明是自己走路低着頭不看人的才對吧。

　　總之是很後悔很後悔，可是話也已經罵出去了，難道要現在向人家賠禮道歉？

　　喬飛橫下一條心，索性閉上眼睛，一副“要殺要剮你隨便吧”的無賴姿態。

　　……怎麼半天沒有動靜呢？

　　睜開眼睛，視線向上移一點，再移一點——難道是被罵傻了嗎？

　　終於下定決心，猛地把頭抬起來，卻被下午三點亮烈的陽光刺得有些微微的眼花。

　　就在一片白茫茫的光暈中，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笑容。看不清臉，只是嘴角上揚的弧度，露出的牙齒的數目，還有左側臉頰上淺淺的酒窩，都太熟悉了。

　　就在這一瞬，時間和空間都變得不再重要。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兩個小孩子在路邊拌嘴，一個在哭，一個在笑，笑容里透出退讓和擔心的味道。

　　有風吹過來，香樟樹的葉子嘩啦啦唱起了童謠，喬飛的白裙子翻起一個輕盈漂亮的弧線，六邊形的陽光鋪天蓋地的灑下滿滿一大片往事的暗艷，像打開破舊的音樂盒就有熟悉的英文老歌若斷若續。

　　眼淚冒失地涌了出來，雖然她曾告誡過自己，再也不許為了某一個人在任何一個時刻多流下哪怕一滴的眼淚。

　　然而就在這一刻，連空氣浮動的間隙中都飄散着水漾動人憂傷的旋律的時刻，所有逞強的誓言和偽裝都不再重要。

　　儘管有一千一萬個不相信，但現在仍然願意再相信一次。

　　她眯起被淚水模糊了的眼睛，很用力地盯着面前這個人澄澈漆黑的雙眸，看到了陽光在那裡面跳起華爾茲時劃下的優雅華麗的舞弧。

　　她說：“是你回來了嗎？”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得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一耳光。

　　——怎麼可能回來呢，真的是痴人說夢還不知悔改。

　　那個有着喬飛熟悉的笑容的男孩終於開口說話，聲音乾淨純透，有樂器一樣的質感。

　　“你這個傢伙，走路還是不知道抬起頭嗎？”

　　三

　　——你這個傢伙。

　　那個有着精緻面孔和好聽聲音的，叫江鷗翯的男孩，總喜歡叫喬飛“你這個傢伙”。

　　可是喬飛更喜歡聽別人叫她，丫頭。

　　比如穆離。

　　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喬飛和穆離拿着從教室里偷偷帶回來的粉筆，站在樓道裡面毫無公德意識的塗鴉。

　　——其實也只是小孩子無聊的遊戲罷了，隨便寫兩句淘氣的話，遇到實在不會寫的字自然就會停筆收工，再配上用兩個圈圈四條道道湊成的小人圖案，也就算是很了不起的壯舉了。更何況，負責環保工作的大嬸插起腰罵人的樣子真是恐怖到光是想想就腿軟的地步。

　　穆離瞟了一眼旁邊猶豫不定的喬飛，身先士卒地舉臂寫道：喬飛，小丫頭。再用幾個圈圈湊成了一個勉強可以算作“豬頭”的圖案。

　　喬飛瞪着穆離叫：“憑什麼叫我小丫頭，你只比我大三個月而已！”

　　穆離卻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情，拍拍她的頭，用抑揚頓挫的聲調說：“三個月也是大！你也得叫我穆離哥哥！”

　　小喬飛那叫一個恨。在瞪了面前這個無賴N秒鐘最後還宣布無效的情況下，小女孩終於拿起了手中鮮紅鮮紅的粉筆，在雪白雪白的牆面上揮毫潑墨地寫下了幾個大字——

　　穆離大壞蛋

　　後面跟了整整一火車的感嘆號。

　　剛剛畫完最後一個點點的時候，背後就傳來了環保大嬸彷彿地獄使者一樣的喊聲：“你們兩個小孩是哪家的？！怎麼可以隨便在牆上亂畫！把你們家長叫出來！”

　　兩個小孩轉過身，看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大嬸，嚇得大腦完全當了機。就在大嬸跨進樓道里的時候，穆離猛地拉起已經快哭出來的喬飛拚命向樓上竄了出去，等跑到穆離家裡的時候，兩個小孩已經是一個滿臉淚水，一個滿臉汗水的狼狽相。

　　可是還是被家長知道了。喬飛的爸爸和穆離的媽媽很威嚴地坐在沙發上，瞪着站在牆角的兩個小孩不說話。

　　喬飛最先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穆離很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像個英雄一樣大聲說：“牆上的字都是我寫的，你們罵我好了。”

　　爸爸慢悠悠地問：“喬飛沒有寫嗎？”

　　小男孩想都沒想：“就我一個人寫的！”

　　媽媽也慢悠悠地問：“你一個人寫：穆離大壞蛋？”

　　小男孩頓了一下，顯然是在編理由：“因為我寫完第一句，看喬飛氣的快哭了，所以又寫了那句話。”

　　媽媽點點頭，對喬飛的爸爸說：“沒有喬飛什麼事，女孩子很乖的，不要罵她。”看着爸爸領着喬飛出去后，媽媽又轉過來對穆離說，“你去給我站牆角。”

　　到了第二天，喬飛看着小男孩僵硬的走路姿勢時，又差一點哭了出來。

　　小男孩拍了一下喬飛的頭，大大咧咧地說：“小丫頭哭什麼。”

　　“我害你罰牆角。”喬飛癟着嘴，聲音顫顫的。

　　“誰讓我是哥哥呢！”穆離又拍了一下她的頭，“哥哥就要讓着小丫頭啊！”

　　喬飛抬起頭，看着穆離亮晶晶的眼睛，他那張很可愛的臉，還有臉上那種很臭屁的表情，突然就覺得，原來自己是這麼這麼地喜歡聽到穆離叫自己“小丫頭”。 [1] [2] [3] [4]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