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花瓣雨里，等你

　　A

　　藍凌兒，到冬天會開花的地方去生活吧！

　　我如此鼓動她時，正在幫她揉着冰冷的雙手，呵出的熱氣，暖暖地分佈在她紅腫的皮膚上。藍凌兒一如往年那樣不解，哈爾濱的冰雪傷不了她，石城南京不到零度的寒風，竟讓她的手腳無一倖免。

　　我給她講滲透的原理，講水滴石穿的典故。一天是二十四小時的寒冷，一個月是三十個二十四小時的寒冷，逐步地滲透，最終是侵到骨子裡的冷。她小雞啄米樣點頭，細長的睫毛在冷風中顫動，臉色和唇色是異樣的紅，我想，那應該是沸騰的血液的顏色。

　　在我極富誘惑的煽動下，藍凌兒答應和我一起去三亞。就在從南京大學畢業的那年十二月，一起去三亞找工作。卸去厚重的冬裝，藍凌兒開心地跳躍在花朵盛開的街道上，這兒對她來說，是一個多麼奇妙的地方。

　　在三亞，找工作不是什麼難事。跑了三次人才市場，我和她相繼找到了接收單位。最後定下來的時候，藍凌兒有些悵惘，就這樣把後半輩子留給南方？

　　我牽着她的手說更深入這個城市吧，你不會失望的。

　　B

　　藍凌兒是不會失望的。因為，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童話，一直在等着她。

　　藍凌兒是個嘴饞的女孩。吃多了肉皮凍、亂燉之類的北方食品，她對圓的、扁的、三角形的、炸得金黃的各種煎堆愛不釋手。吃完，她嘟起嘴，讓我幫她擦掉散落在嘴角的細小芝麻。我掏出印有心相印的紙巾，顫抖不連貫地幫她擦凈。她的眼睛明亮潔凈地望着我，問我，怎麼突然低下頭。我強裝鎮定地捏捏她的鼻子，讓她不要嗅覺靈敏像條靈狐，不然會嫁不出去的。其實，她怎會知道，她翹起的紅唇，已在我夢裡百轉千回。

　　藍凌兒知道我是不會愛上她的。所以，在我開玩笑說她嫁不出去時，她總會樂呵呵地說還有你呢。我，究竟是她的誰？

　　早在初次認識，我們就在爭論，誰是誰的誰。

　　我當你姐姐。藍凌兒趾高氣昂地站在我面前。我沒辦法也如此趾高氣昂，因為我比她矮大半個頭。對這件回天無力的事實，我只能嘆息，南北差距，要想縮短非這輩子所及。她，北方標準大個；我，只是典型南方精緻版。

　　輸了塊頭，不能輸了氣勢。所以，我堅持要當哥哥，再說從出生的時辰來推算，我比她早幾個小時。藍凌兒當然不示弱，於是，兄妹還是姐弟一概都不稱呼，就喊哥們兒。我們都明白，兄弟、姐妹、哥們兒都無所謂，只要不是那種關係。誰讓我們一個是曲落陽，一個是藍凌兒；誰讓那個藍凌兒第一天上課就讓全班哄堂大笑，她的塊頭和嗓門蓋過了一切風頭。

　　我一直對她很不客氣。她那麼哥們兒豪爽，她那麼氣勢凌人，她那麼嗓門洪亮，在她面前，根本沒有曲落陽這個男人的立錐之地，我就當她沒有性別之分了。幾乎所有人都明白這點。於是，喝醉了酒，她背着我晃悠悠送回寢室；風和日麗，她搭着我的肩，我摟着她的腰，招搖過市；她可以幫我洗臭襪子，也可以幫我打開水拎大包小袋的行李。

　　我給她講過，寒冷的入侵和滲透，其實是告訴她，愛也是可以入侵和滲透的，比冬天的寒風帶來透骨的涼更厲害。冬天，一般冷三個月就轉暖，而她予我，是三年半的滲透，直達骨子裡，血液里。

　　為了將滲透的結果告訴她，我夢裡已構思過千萬個美妙的場景。當那些美妙的場景一一出現，我卻臨場退縮了。

　　C

　　愛一個人，開口是多麼不容易。我，終於還是決定要告訴她，在美麗溫暖的三亞的冬天，在我精心為她編撰的美麗童話里。

　　從李僖記煎堆的美味里繞出來，我問藍凌兒口渴不，因為，我要帶她去喝涼茶。喝涼茶的時候，我會告訴她一個美麗的童話。品嘗廣式涼茶，本身就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我給她挑了一杯參菊茶，點了一份水果沙拉。在涼茶沁人心脾的感動中，我告訴她，碰到風起花落的時候，在粉紅的花瓣雨里，誠心閉目祈禱。睜開眼，花神就會把白馬王子送到你面前。聽到這個，她頗為嚮往，她一直想知道，究竟她的白馬王子長什麼模樣。她的表情讓我欣喜，關於有沒有花神我不知道，只是我早已設計好這個機會，讓我成為她的白馬王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約她去街上賞花，機會好的話，可以欣賞到花瓣雨。碰面的時候，街道上少有行人，地上滿是昨夜繽紛的落英，掃街的阿姨拖着柔軟的大蒲團掃帚，粉紅色的花瓣，飄飄搖搖，很快聚成一堆。藍凌兒借來了掃帚玩了片刻，白的紅的，動的靜的，其美比黛玉葬花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在這樣的美景中驚呆了，風就在這個時候吹起。

　　花瓣雨里，藍凌兒閉目祈禱，她睜眼，白馬王子出現了。

　　凌風，天哪，站在藍凌兒面前的竟是凌風，不是我，這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當我正在驚嘆她葬花的美艷時，凌風出現了。而我，卻錯失了站在她面前的良機。

　　凌風，某媒體專業攝影師，正好在那一帶採風。藍凌兒帶給他特別的靈感，他欲以她為模特拍一專輯。藍凌兒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講給她的童話，她沒想到會成真，更沒有想到她的白馬王子帶給她更大的驚喜——成為一期雜誌的封面模特。

　　快門“咔嚓”聲，他們的笑聲，一一針刺我的心。果真有花神，送來了藍凌兒的白馬王子？他們竟然如此珠聯璧合。不像我，矮人一頭，連親熱的走路方式都是，藍凌兒搭肩我摟她腰。難道，命中注定，我和她只能是哥們兒？我永遠記得，花瓣雨中的藍凌兒有多美，花瓣雨中藍凌兒的笑聲有多快樂，這種快樂，我從來不曾給。那一刻，我說不出的懊惱與沮喪。

　　當天我們三個人一起喝了酒，喝酒的結果，又是藍凌兒背着軟綿綿的我送回招待所。趴在藍凌兒背後的感覺，隔了兩年多，重新回味，悲痛多於依戀。

　　D

　　那天晚上，我醉得一塌糊塗。

　　醉酒的暈眩中，我依稀感覺到，藍凌兒撫摸着我臉龐的手停留了很久，還有，她的唇印在我的臉上、唇上。因為夢中，這樣的情景出現太多，我實在分不清是酒醉后的一場春夢，還是真正的進行着。我真的不服氣，和藍凌兒幾年的交往，如此輕易被風吹散。就如藍凌兒對我的好，融入我的骨子裡，血液里，那麼，我對於她呢？也該是互相影響的吧。

　　我想，清醒了，要向她表白。清醒的時候，陽光會是溫暖的，世界會是明亮的。

　　我在明亮溫暖中，閑逛着名店坊。囊中羞澀的我小心翼翼地繞着名貴的首飾櫃檯走，視線不自覺被兩個如模特般高大的俊男美女吸引。女孩，伸出纖纖無名指；男孩，將一枚鉑金鑽戒細心套入。那個女孩的幸福和陶醉，熱辣辣地刺激我的眼睛。

　　原來，滲透只是她對於我的。她於我，無法產生這樣的幸福和陶醉。那一刻，我終於明白，對於愛情，窮人只能路過。

　　口袋裡，握着從銀行取出的所有存款的手，逐漸鬆開。送禮物或是不送，無關緊要，花瓣雨的童話，正在真實上演。

　　離開三亞的那天下午，凌風來送行。

　　酒桌上的觥籌交錯，三人爽朗歡笑。我盯着凌風，想，他的眼看過多少美女，他的手牽過多少美女的手？三亞是富人聚集地，也是娛樂的天堂。藍凌兒，在這樣的城市裡，凌風究竟能留多久？

　　我藉著酒意，拉凌風獨自到一邊，囑咐他要好好待藍凌兒，否則我這個哥們兒饒不了他。

　　如往日拍哥們兒的肩膀一樣，我拍着藍凌兒的肩膀，白馬王子是長着翅膀的，你要好好抓牢。

　　然後決然離去。我有萬般不願，可留下來，心上某個地方，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痛。

　　最忠誠的祝願，是童話故事能夠走向美滿。

　　E

　　我不聲不響取消了和三亞那家企業的合約，沒有告訴任何一個同學，我孤身來到哈爾濱。這個城市，藍凌兒給我描述過千萬次。我會一一尋找，她年幼留下的足跡和歡笑，冰雪天成的水晶宮，處處散發她的氣息。來到這兒，只想，枕着她的氣息入眠。

　　遙遠的北國，就讓時間和寂寞來替我療傷吧。

　　我在冰城找了個業務員的工作，負責銷售空調。我每天在繁忙中消磨時間，不給自己閑下來的時間。只是夜晚，我無法打發自己。那是屬於失戀者的悲情時刻，我在暗夜裡無望的掙扎，再掙扎。一直等到窗外的路燈熄滅。太陽總會升起，我這樣安慰自己。

　　歲月以不規則的方式艱難地流淌，我在痛苦的煎熬里潛行。我以為，我可以忘記那場花瓣雨的童話，忘記藍凌兒。

　　那是一個周五的下午，難得清閑下來。坐在辦公室里，隨手就打開了郵箱。那一刻，我驚呆了。在那個我和藍凌兒一起申請的郵箱里，填滿了這一年多來藍凌兒寫給我的郵件。

　　為了忘卻，一年多來，所有和藍凌兒一起用過的和郵箱，我都沒有動用過。想忘記她，偏偏來到她生活的地方，尋找她生活的軌跡。想忘記她，不動用兩個人一起用過的東西，在某個時間，又不知不覺地想起，滿懷期待地再次啟用。

　　藍凌兒，以極大的耐心，寫了近一年的郵件。從我們初次的認識，到最後一次分別，事無巨細，歷歷在目。

　　包括，我故意醉酒，讓她背回寢室；包括，她趁我迷糊時候留給我的吻；她是非常清楚我的伎倆，同時，極度完美地配合。讓一個比她矮半個頭的男人對她說愛，她需要足夠的時間和耐心。她早就明白愛需要滲透，她早就用行動在逐漸滲透。

　　關於，花瓣雨的童話，她早知道那只是我想表白的幌子，她何嘗不明白，選擇那麼早到街上賞花許願，出現在她面前的男人會是誰？

　　她始終不明白，我為什麼會突然解約，不辭而別。她不想放棄，於是，每天給我發一封郵件。她下定決心，要找到我。

　　她說，每年的那一天，她都會在盛開花瓣雨的地方，等我。

　　看完最後一封郵件，我的淚忍不住就下來了。我以為，在花瓣雨里，我不能出現在她眼前，是天意；我以為，只有像凌風那樣的人，才可以給她幸福。原來，從來都沒有凌風；原來，愛，不需要那麼多的理由。

　　這個周日，就是一年前的那天。我扔下鼠標，就衝出了公司。

　　F

　　當我坐了一天兩夜的火車，從哈爾濱趕到三亞，已經是周日的早晨。

　　我已經忘記了疲憊，下了車，就直奔去年盛開花瓣雨的那條馬路。當我趕到那裡，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還是遍地的落英繽紛，粉紅色的花瓣，在風中飄飄搖搖。花瓣雨里一個熟悉的身影，閉着眼睛，靜靜地站在那裡，站成一幅優美的圖畫。

　　當女孩睜開眼睛，看到我，淚就下來了。她說，知道嗎，一年了，我的心一直在花瓣雨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