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亂月亮鎮

　　一 、上任月亮鎮

　　夏恆新是元旦前夕上任月亮鎮的。

　　這天清早很冷，霜風吹得人們用圍巾纏着脖子。穿着咖啡色皮大衣的金川市委組織部吳正南部長來到市農業局，將剛剛上班的政工科長夏恆新拽進桑塔納里，風馳電掣般開了40公里，停在一幢氣勢宏偉的大樓院子里。

　　門前幾米遠的地方是百餘平方米的魚池，中間用鐘乳石堆砌着蓬萊仙山，山間的水管沒有噴水，停棲的飛鳥目光獃滯無精打采。山腰裡的寶塔涼亭被厚厚的塵埃包裝得蓬頭垢面。山腳四端有美妙工匠建造的烏龜爬沙、紅蛇吐芯、太公釣魚。可是水中沒有魚，只有黑亮亮的污水結了一層薄冰。靠近大門池沿堆着垃圾，山一般漫過堤岸，綿延到大門前的走道上。

　　從桑塔納里下來的夏恆新渾身爬滿了雞皮疙瘩，彷彿看到了一位濃妝艷抹的美女滿臉堆着鼻涕眼屎，大煞風景。儘管吳部長昨天就給月亮鎮辦公室打過電話。可是，鎮黨委書記華立秋並沒有到大門前去迎接。華覺得到魚池邊去迎接夏恆新有失身份，因為電視中經常播放國務院總理出訪歸來，也只能是副總理和國務委員們前去迎接。直到辦公室主任方學文前來請示：“華書記，吳部長和夏恆新在辦公室要求會你。”華立秋才冷冷地說通知黨委成員十分鐘后在會議室見面。華書記喜憂參半，五天前吳部長來電話透氣，給他配備一位鎮長分點擔子。這一年多來，華立秋書記鎮長一肩挑，諸多事情必須親自決斷，大事小事沒有得力助手分憂，的確心力交瘁。可是一想到將會失去一半權力，特別是財經、人事大權，又有些茫然不安：夏恆新何許人物？居然被市委書記袁天亮點名提拔！

　　鎮黨委會議室設在二樓東二房間，北西南三方牆壁摟抱着紅皮沙發，前面立着六張精緻茶几。東面是兩個單沙發，為書記、鎮長專座。沙發前有兩張紅漆寫字檯，上面蓋着鮮艷的桌布。雪白的仿瓷牆壁上掛着20餘種紅頭文件。十分鐘后，黨委成員在三排沙發上正襟入座。方學文便領着吳部長、夏恆新走進來。

　　“華書記，各位同志好。”吳部長首先同華立秋握手，然後介紹說：“這位是夏恆新同志。月亮鎮代理鎮長，明年3月開鎮人代會正式補選。”夏恆新伸出右手，說：“華書記，小可才疏學淺，青皮毛桃子一個，還請多多賜教，多多指導！”

　　“夏鎮長，歡迎你來月亮鎮挑大樑！”華立秋這才出手抓住夏恆新的右手用力一握，他感到夏的手雖然寬闊但並不結實，在他的手掌中縮成一團像砣面泥。其實容易掌握，華立秋懸了五天的心平靜下來。他仔細打量，發現夏恆新身材魁梧，長方臉，前額和下巴幾乎一樣寬，一副眼鏡遮掩着兩隻近視眼，右嘴角鬍鬚中有一粒綠豆大的黑痣忽隱忽現。“一痣痣嘴，油湯油水”，幸好沒有長在下巴中心毛澤東主席那顆痣的位置，否則成了一顆金痣，將會“一痣痣下”，穩穩坐鎮月亮鎮的天下。

　　“夏鎮長，這位是副書記周江河同志。”華立秋收住思緒，從南到北挨個介紹，“副鎮長吳勛……”乘夏恆新同各位黨委成員握手之機，華指着身旁空了一年多的鎮長位子說：“吳部長請坐。”隨後又要夏坐在北牆的沙發上。華立秋有個特點，他自己的座位猶如皇帝的龍位一樣神聖不可侵犯，任何人都不得沾邊，哪怕是市委陳副書記來檢查指導工作也只能屈坐客位。據說前任鎮長姚月吉無意間坐了半個鐘頭的“華寶座”，半月後就引發桃色新聞遭到處分降職……

　　夏恆新落座后滿屋打量：高挑細瘦的周江河鷹鼻鷂眼；凸肚肥腦的吳勛鑲着兩顆大金牙；華立秋渾身發福，禿頂下的圓臉像一隻大玉盤，膚色微黑，富態的高額、隆鼻、大耳、鼓腮、厚唇都顯示出一種特色，營養過剩，十分誇張的鼓挺富態，會使人想起電視廣告中那兩位表演冷酸靈廣告時“想吃就吃”的笑星模樣。華立秋以禿頂為榮，數年前一位報社記者來月亮鎮採訪，寫出通訊《禿頂書記》，文中敘述說：“早早禿頂為哪般，一心撲在工作上；絞盡腦汁發落盡，一顆禿頂為人民……”

　　“吸煙。”華立秋拿出芙蓉香煙一一散發，第一支吳部長，第二支夏恆新。

　　“我不吸煙，但華書記的見面禮不能不領。”夏恆新禮貌地立身接煙說。

　　“坐下，隨便一些。”華立秋說這話時有點後悔，又着實高興，在給下級同事和上級領導敬煙史上，夏恆新是第一個立身接煙的人，說明對自己很尊敬；後悔的是應該拿包檔次高點的芙蓉王，因為他抽的都是芙蓉王香煙。

　　華立秋繼續散煙。當第五支煙扔在茶几上又蹦下腳邊時，吳勛金牙一閃一語雙關地訕笑說：“怎麼喲，這支煙也想糊弄我啊？”這話像一柄短劍幾乎同時刺中了周江河的心臟。一年前，華立秋一肩挑兩擔時曾有過傳言：“羊不在了就在羊圈裡找，鎮長就在月亮鎮黨委成員中提拔。”於是，周江河、吳勛兩位副職同時變成了兩匹蒙古駿馬，在月亮鎮的廣袤大地上疾馳狂奔四百多天……

　　就在人們點煙吐霧，淡化冷處理吳勛的牢騷話時，門外閃進一個風姿綽約的妙齡女郎，她兩手端一杴旺旺的木炭火。濃雲般的長發山泉一般流淌在雙肩後背，圓圓的瓜子臉細皮白肉，興許是炭火的滋潤，水靈靈的香腮被染成兩隻鮮艷的紅蘋果。

　　“夏鎮長，歡迎你出任月亮鎮長！”女郎黑亮亮的眸子電光般地閃過全屋，在夏恆新臉上待了會兒，然後輕腳細步地進入屋子中央向火盆里傾火炭。

　　雪中送炭滿屋溫暖。就在四目相對的一剎那間，夏恆新猛的一個激靈。他不是被身穿紅呢子衣和青色健美褲的苗條身段而感動，這種誇張瀟洒姑娘在縣城的大街小巷比比皆是。他是從女郎的奇特目光中發現了一種別具一格的超凡潛質……

　　“這位是婦聯主任紅荷兒。”華立秋介紹時心涌波浪：紅荷兒恰到好處地出現在屋中央，如一朵鮮花迎賓綻放，又像一位絕代名模生氣勃勃地展示着月亮鎮的青春風采。紅荷兒熱情奔放地衝上兩杯茶水，她將第一杯送給吳部長，又端上第二杯裊裊婷婷飄到夏面前，帶着磁性的聲音地說：“夏鎮長，請喝茶。”

　　“謝謝。”夏鎮長臉露笑容，沒有接杯，卻用手指向茶几說。“今天召開一個黨委會，主題是歡迎夏恆新同志來我鎮工作。”華立秋端起形影不離的不鏽鋼真空杯呷一口馬坡龍井茶說，先請吳部長講話。

　　吳部長說:“月亮鎮在華立秋同志的領導下，各項事業得到了穩步發展。為了有利工作，給華立秋同志分點擔子，由夏恆新同志任鎮長。夏恆新作風正派，辦事果敢有魄力，希望各位攜手合作，精誠團結，共展宏圖。”

　　華立秋呷一口茶說：“月亮鎮增加了新鮮血液是雪中送炭錦上添花，相信我們能統一思想，愉快合作。請夏鎮長講話。”夏的就職宣言就一句話：“會與同志們坦誠相處愉快合作。”什麼施政綱領，目標措施並不涉及。華立秋不等在座的黨委成員們發表歡迎講話就結束會議。他說夏鎮長就分管社會治安、抓計劃生育，管全面工作。

　　不知不覺，外面飄起了雪花。

　　二、處理偷盜事

　　夜裡，下榻客房的夏恆新擇鋪，富態鼓挺的華立秋，活力四射的紅荷兒，金牙閃爍的吳勛老是在腦子裡晃來晃去，臨近拂曉才迷糊合眼。突然，一陣高昂的嚷叫聲將他吵醒，天已大亮。穿衣開窗，陽台上已集滿了三寸厚的白雪，一股冷風灌進窗子，夏感到比城裡冷多了。忙着洗漱完之後，便來到辦公室里看誰在嚷叫。

　　“夏鎮長，有件急事請你解決。”剛滿五十卻已是滿頭白髮的廚師白師傅，見夏進門就說：“廚房昨夜被盜，電飯煲和磨豆子的小鋼磨讓賊娃子偷了。”

　　“你睡在廚房裡間，沒有聽到響動？”夏鎮長心中咕咚一跳，感到蹊蹺。

　　白師傅千真萬確地說：“我和李師傅睡在裡屋，也的確見鬼，上床就睡得跟死人一般，早上發現門被撬開。”白師傅為食堂總管，他有一種鐵腕作風：認權不認人，誰權大就捧誰。他常常深夜裡炒兩盤瘦肉、紅燒魚，大搖大擺地穿過大院爬上三樓送到華書記房中關心領導。鎮里每月召開二三次大型會議，由財政報銷而購進大批酒肉蔬菜雞魚蝦蟹，大會剩菜通常可供鎮政府幹部們吃二三天，但每餐4元飯票不能少交。只有華書記買飯不收票。白師傅解釋說：“莫害紅眼病攀比華書記。華書記是月亮鎮六萬八千人的父母官，為人民穿衣吃飯操心勞神，勞苦功高哩。”白師傅女兒嫁給了華書記妻兄之子為媳，其關係非常緊密。他完全按照華書記的臉色行事，鎮幹部誰對華書記不敬，白師傅就會讓誰喝不成開水。白師傅伙食標準極有規律，書記出門，那四菜一湯就貨真價實地清正廉潔油少鹽淡，反之則豐盛滿盤，有蒸肉、炒魚、雞、蛇肉和金茨泉酒。